乡村诱惑 - 乡村诱惑最新VIP章节免费阅读 - 笔趣阁
一九七八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凛冽。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喘着粗气把我扔在了这个地图上仅有一个黑点的陌生县城。
我叫陈烬,十八岁,上海人。在一场席卷十年的风暴里,我家成了灰烬,我成了被风吹到这穷乡僻壤的一粒尘埃。
我是最后一批插队知青。
县里的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载着我和另外几个同样脸色发青的年轻人,在颠簸的土路上摇了半天,最后把我交给了红旗公社的李大队长。
李大队长叫李满山,五十来岁,一张脸被北方的风吹得像老树皮,沟壑纵横,但那双眼睛,精光四射,像藏在草垛里的鹰。
他上下打量我,烟斗在鞋底磕了磕,“上海来的娃娃?”
我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背挺直一点。
“看着就不是干活的料。”他嘟囔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我听清。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不是羞的,是气的。
“走吧,先跟我回家。队里没多余的空房了,暂时住我家。”他把烟斗往腰间一别,扛起我那个破旧的帆布行李,大步就走。
我跟在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烂泥路上。北方的农村,跟我读过的所有书里描写的田园牧歌,没有一丁点关系。
入眼全是光秃秃的黄土,枯死的树杈张牙舞爪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牲口粪便和烧柴火的混合气味。
冷,是钻进骨头缝里的那种冷。
李满山家是村里最好的房子,青砖大瓦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扫得干净,墙角码着一人多高的玉米秸秆。
他把我领进东厢房。
“就这儿吧。”
房间不大,一铺大炕占了一半,炕上铺着一张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芦苇席。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方桌,一把晃晃悠悠的椅子,就是全部家当。
“凑合着住。农村,就这条件。”李满山把我的行李往炕上一扔,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谢谢大队长。”我低声说。
“叫李叔。”他摆摆手,转身要走,又停住,“我婆娘在做饭,一会儿过来叫你。”
门“吱呀”一声关上,把外面的寒风和屋里的寂静隔开。
我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冰凉的触感从屁股一直传到天灵盖。
这就是我未来几年要待的地方?
我从行李里翻出我爸偷偷塞给我的那本《数理化自学丛书》,书页已经泛黄卷边。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惊雷,炸醒了无数像我一样被困在泥潭里的人。我没赶上第一届,但我发了疯地复习,就为了七八年这一次机会。
这是我唯一的路。
我必须回去。
晚饭是在正房吃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张八仙桌,围坐着一家人。
李满山,他老婆王婶,一个黑黑壮壮的半大小子,是他儿子,叫栓柱。
还有一个,就是他闺女。
她叫李春芬。
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农村姑娘。
那时候的农村姑娘,大多被繁重的农活和风吹日晒磨得粗糙、黝黑,眼神里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
她不。
她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带着点病态的白。瓜子脸,长长的睫毛垂着,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也格外静。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袖口补着补丁。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角,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高粱米饭。
“春芬,给你陈大哥盛碗汤。”王婶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我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眼神太复杂了,不像一个十七八岁姑娘该有的。里面有好奇,有打量,还有一丝……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深潭里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有暗流。
她站起来,接过我的碗,给我盛了一碗白菜豆腐汤。
递给我的时候,她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
凉,像一块冰。
“谢谢。”我几乎是抢过碗,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陈知青,多吃点。”李满山给我夹了一筷子黑乎乎的咸菜,“到了这儿,就跟在自个儿家一样。有什么难处,跟叔说。”
话是这么说,可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始终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知道,我这个“上海来的娃娃”,在他眼里,是个麻烦,也是个异类。
吃完饭,栓柱大概是看我这个“小白脸”不顺眼,哼了一声就出去了。
王婶在收拾碗筷。
李满山盘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春芬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陈大哥,给你。”
我愣住了,“这是?”
“洗脚的。”她把盆放在我脚边,声音很轻,“晚上冷,泡泡脚,睡得暖和。”
我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没事儿。”她蹲下身,就要伸手。
我吓得往后一缩,脚差点踢翻了水盆。
“我……我自己来就行!”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屋里的空气瞬间尴尬起来。
李满山的咳嗽声响起,沉闷而有力,“春芬,回来。”
春芬站起身,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我能感觉到李满山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讲究。”他缓缓吐出一口烟,“不过,你是城里人,不一样。”
这话里有话。
我听懂了。
他是在警告我。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着。
炕是冷的,被子是潮的,我的心也是凉的。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那片模糊的月光,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李春芬那双眼睛,那冰凉的指尖,还有李满山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有一种预感,在这个家里,我的日子不会太平。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院子里的鸡叫声吵醒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推开门,一股夹着雪粒子儿的寒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瞬间清醒了。
李满山已经扛着锄头准备下地了。
“醒了?”他看了我一眼,“今天你就先别下地了,跟春芬去打猪草,熟悉熟悉环境。”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已经走远了。
春芬提着一个篮子从屋里出来,还是那件蓝布罩衫,脖子上围了条灰色的旧围巾。
“走吧。”她声音很低,没看我。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枯草遍地。
她熟练地用镰刀割着那些夹杂在枯草里的、依然泛着绿意的野菜。
我笨手笨脚地学着她的样子,结果不是割到手,就是把整棵草连根拔起,带起一坨泥。
“不是那样。”她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走到我身边。
“你看,”她抓住我的手,把镰刀塞进我手里,然后用她的手包住我的手,“刀要斜着,贴着地面,这样,轻轻一用力……”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但这一次,我没有躲。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味,混合着清冽的草木气息。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会了吗?”她抬起头问我。
我这才发现,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小小水汽。
我慌忙抽回手,后退一步,“会……会了。”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跟着下地干活,挣工分。
累得像条死狗。
我那双在上海连瓶盖都拧不开的手,几天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成了茧。
晚上,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争分夺秒地看书。
每一道数学题,每一个化学公式,都像是一块块砖,为我铺就着回城的路。
春芬总是会在我看得最入神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有时候是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薯,有时候是给我续上煤油灯里的油。
她从不多话,放下东西就走。
但我知道,她一直在观察我。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演算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得沙沙作响。
她又进来了,手里端着一杯热水。
“陈大哥,喝点水吧。”
我头也没抬,“放那儿吧,谢谢。”
她没有走。
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习题册上。
“这是什么?”她轻声问。
“数学。”
“难吗?”
“难。”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能……教我认字吗?”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于饥渴的光芒。
“我只上过两年小学,好多字不认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想……多认识点字。”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在这个除了劳动和生存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地方,一个姑娘,居然想认字。
“好。”我说,“你想学,我就教你。”
从那天起,我的东厢房,晚上多了一个学生。
我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她。
我在纸上写下“天”,告诉她,这就是我们头顶上的天。
我写下“地”,告诉她,这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地。
我写下“人”,告诉她,这就是你,是我。
她学得很快,也很用心。
她有一本小小的、用牛皮纸做封面的本子,把我教她的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地记下来。
有时候,她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陈大哥,上海是什么样的?”
“高楼大含着,车像河一样流,晚上灯火通明,像白天一样。”我尽量用她能理解的语言描述。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真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又问。
我的心沉了一下。
那是一段我不想回忆的过去。
“犯了点错误。”我含糊地说。
她很聪明,没有再追问。
但她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我们之间的气氛,在这一点一滴的教学和交谈中,慢慢变得微妙起来。
我不再觉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她聪明、敏感,有着一颗不甘于困在这里的心。
而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打量和好奇,变成了某种……依赖和亲近。
这种变化,李满山和王婶不可能没察觉到。
王婶给我送饭的时候,话里话外总是在敲打我,说春芬已经和邻村的屠户家定了亲,就等开春办喜事。
李满山抽烟抽得更凶了,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只有栓柱,那个黑黑壮壮的半大小子,对我的敌意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劈柴,他走过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斧子。
“娘们唧唧的,你会干这个?”
他手起斧落,一块粗壮的木头应声而裂。
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挑衅和不屑,“别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在这儿,力气才是硬道理。”
我知道他在针对什么。
但我不想惹麻烦,只能默默地走开。
我所有的精力,都必须放在那本《数理化自学丛书》上。
回城,才是我唯一的硬道理。
转折,发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那天特别冷,北风像鬼哭一样在窗外呼啸,卷起的雪花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纸上。
我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
炕是冷的,因为队里分的柴火早就烧完了。
我白天干了一天重活,挖水渠,肩膀和腰都快断了,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又冷又累又饿。
绝望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把我淹没。
我开始怀疑,我真的能考回去吗?我真的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风。
但紧接着,一个瘦弱的人影,裹着一股寒气,闪了进来,然后迅速把门关上。
是春芬。
她没穿外衣,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秋衣秋裤,在黑暗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你……”我惊得坐了起来,话都说不完整了。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我的炕边。
然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掀开了我的被子,钻了进来。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样。
一股冰冷的、带着少女体香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我。
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你快出去!”我压低了声音,又惊又怒。
这要是被她爹妈发现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们会打断我的腿!
“我冷。”
她在黑暗中,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声音说。
“我身上冷。”
我的心,猛地一颤。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说的冷,不仅仅是身上的冷。
更是心里的冷。
是对这片贫瘠土地的冷,是对那种日复一日、毫无希望的日子的冷,是对那个即将要嫁给屠户的命运的冷。
我的愤怒,瞬间消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哀。
她像一只溺水的人,抓住了她能看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而我,就是那根稻草。
“春芬,你听我说。”我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不能这样。你快回去,要是被你爹妈看到,我们就都完了。”
“我不回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决绝的执拗,“我就想在你这儿待着。”
她往我身边凑了凑,她的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
冰凉。
但那冰凉的触感,却像一簇火,瞬间点燃了我身体里某种被压抑了很久的东西。
我也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
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在这样一个绝望的、看不到未来的环境里,这样一个柔软而冰冷的身体,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理智告诉我,必须推开她。
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黑暗中,我能听到我们俩同样急促的心跳声,像两面被擂响的鼓。
“陈大哥,”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颤抖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你带我走,好不好?”
“带我离开这儿。”
“我什么都能干,我给你洗衣做饭,我给你生孩子,我什么都愿意。”
“只要你带我走。”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带她走?
我怎么带她走?
我自己都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带上另一个人?
去哪儿?回上海?
一个农村户口的姑娘,没有身份,没有粮票,怎么在城市里生存?
这是痴人说梦!
“春芬,你疯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把推开她,“你快起来!快走!”
我的动作很粗暴。
她被我推得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没有哭,也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下炕,穿上鞋,然后拉开门,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心脏狂跳,手脚冰凉。
被窝里,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冰冷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完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恍惚地去上工。
我不敢看李家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春芬没有出现,王婶说她病了。
李满山一张脸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那眼神,像刀子一样,时不时地刮过我的脸。
我知道,他肯定知道了什么。
或许春芬回去后被发现了,或许他昨晚就听到了动静。
我如坐针毡,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接下来的日子,是地狱。
李满山不再让我干打猪草之类的轻省活儿,而是把我分到了采石场。
那是队里最苦最累的活。
每天,我们都要把山上的石头敲下来,再用独轮车推到几里外的水库工地上。
石头又重又硬,铁锤砸在上面,震得虎口发麻。
独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摇晃晃,我好几次都连人带车翻进旁边的沟里。
一天下来,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晚上躺在炕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这是在整我。
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惩罚我。
栓柱更是变本加厉地找我麻烦。
他会在我推车上坡的时候,故意在后面推一把,让我摔倒。
他会把我刚打满的热水“不小心”碰倒。
他会用各种难听的话来羞辱我,说我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想攀高枝的癞蛤蟆”。
我全都忍了。
我不能反抗。
我一无所有,在这里,我的命运就攥在李满山的手里。他一句话,就能让我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只能咬着牙,把所有的血和泪都往肚子里咽。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疯狂地学习。
白天,在采石场的间隙,别人在抽烟聊天,我就从口袋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抄着化学公式和英语单词。
晚上,不管多累,我都要点上煤油灯,看到后半夜。
煤油不够了,我就用棉花蘸着菜油,做成简易的油灯,光线昏暗,熏得我直流眼泪,但我不在乎。
书本,是我唯一的救赎。
高考,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没有再见过春芬。
她好像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有时候,我会隔着窗户,看到她在院子里一闪而过的身影,比以前更瘦了,脸色也更白了。
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平行线,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我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情,像一根毒刺,扎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心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躺在冰冷的炕上,会忍不住想起她那句“我身上冷”。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姑娘,抛下所有的廉耻和自尊,去做那样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同情她。
但我更恨她。
是她的鲁莽和冲动,把我推到了现在这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只能把这份同情和怨恨,都化作学习的动力。
我必须考上。
我不但要考上,我还要考上最好的大学。
我要用一张录取通知书,狠狠地抽所有看不起我、欺负我的人的脸。
我要让李满山知道,我陈烬,不是他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时间就在这种压抑和煎熬中,一天天过去。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
山坡上的草绿了,河里的冰化了。
高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队里像我一样的知青,都开始骚动起来。
有的人已经彻底放弃,跟当地的姑娘结了婚,认了命。
有的人还在做着最后挣扎,但脸上写满了焦虑和迷茫。
只有我,眼神坚定得像一块石头。
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考试前一天,李满山把我叫到了正屋。
他盘腿坐在炕上,那杆老烟枪在手里摩挲着。
“明天,就考试了?”他问。
“嗯。”
“有把握吗?”
“有。”我的回答,简单而干脆。
他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剩下他烟锅里烟丝燃烧的“咝咝”声。
“考上了,就回城里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嗯。”
他又沉默了。
就在我以为他要说什么难听的话时,他却从炕上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十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
我愣住了。
“这……”
“拿着吧。”他别过脸,不看我,“明天去县城考试,来回要花钱,路上吃点东西。”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这几个月,他对我非打即骂,把我往死里整。
我以为他恨我入骨。
可是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却……
“叔……”我喉咙里像是堵了块东西。
“别叫我叔。”他打断我,“我李满山,没你这么有出息的侄儿。”
“我就是想告诉你,”他转过头,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考上了,就好好地念书,做个有出息的人。别像我们,一辈子刨黄土,没个盼头。”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春芬那丫头,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她……她也是被逼的。”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冷酷无情的土皇帝,是个只懂得用暴力和权威来解决问题的庄稼汉。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他也是个父亲。
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最初的接纳,中间的惩罚,还是现在的馈赠,都只是一个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的女儿,在维护这个家的尊严。
他恨我,因为我这个外来者,搅乱了他女儿的心,威胁到了他早已规划好的秩序。
但他又在某种程度上,羡慕我,甚至寄希望于我。
因为我代表着一种他和他女儿都无法企及的可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你走吧。”他挥挥手,重新点上他的烟斗,“明天,我让栓柱套车送你去县城。”
我拿着那包还带着余温的鸡蛋,走出正屋。
月光下,我看到东厢房的窗户上,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春芬。
我知道,她在看我。
我们的目光,隔着一扇窗,一片黑暗,交汇在一起。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悲伤,像月光一样,无声地流淌了一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栓柱就赶着马车在院子里等我了。
他一言不发,黑着一张脸。
我把我的行李——其实也就是那几本破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扔上车。
临走前,我把那本我翻了无数遍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和我所有积攒下来的笔记,都放在了东厢房的桌子上。
我还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行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是我唯一能留给她的东西了。
马车启动了,在清晨的薄雾中,驶离了这个我待了将近一年的村庄。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高考,出乎意料的顺利。
那些我熬了无数个夜晚背诵的公式,演算的习题,都化作了笔下流畅的字符。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仰头看着县城那片狭窄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自由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
我没有回红旗公社,而是在县城找了个打零工的活,给一个建筑队搬砖,管吃管住。
每天,我都会去县邮局门口看榜。
那张巨大的红榜,承载了我们这一代人太多的希望和绝望。
终于,那一天来了。
当我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到“陈烬”那两个字,以及后面跟着的“上海复旦大学”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十年了。
整整十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县城的大街上又哭又笑。
路人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
但我不在乎。
回上海的火车票,我攥在手里,攥得手心全是汗。
在上车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回了一趟红旗公社。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
或许,是想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或许,是想看看那个给了我一包鸡蛋的男人。
或许,是想看看那个在风雪夜里钻进我被窝的姑娘。
我到村口的时候,正好碰到一群收工的村民。
他们看到我,都愣住了,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那不是……李大队长家的那个上海知青吗?”
“他考上大学了!复旦大学!乖乖,状元爷啊!”
“我就说这小子有出息……”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李满山家。
院子里,李满山正在劈柴。
看到我,他手里的斧子停在了半空中。
“你……回来了?”
“嗯,李叔。”我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两瓶我在县城买的“二锅头”,放在他旁边的石磨上,“来看看您。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他看着那两瓶酒,又看看我,眼神很复杂。
“考上了?”
“考上了。”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眼圈有点红,“不枉你……吃了那么多苦。”
我们俩就那么站着,相对无言。
这时,栓柱从屋里出来了。
他看到我,脸色一变,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只是有些不自然地喊了声:“陈……陈哥。”
这一声“陈哥”,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一声称呼的改变,不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而是因为那张该死的录取通知书。
它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和他们,彻底隔在了两个世界。
“你爹呢?”我问栓柱。
“我爹……他……”栓柱支支吾吾。
“他去邻村了!”李满山突然打断他,声音很大,“春芬她婆家那边,商量……商量办喜事的事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
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个命运吗?
“哦。”我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落,“那……那我改天再来看她。”
“不用了!”李满山的声音更大了,像是在掩饰什么,“你马上就要去上海念大学了,是大出息的人了!别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搅合在一起了!走!赶紧走!”
他几乎是把我往院子外面推。
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无法反抗。
就在我被他推到大门口的时候,东厢房的门,突然开了。
春芬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棉袄,脸上……涂着两坨不自然的、夸张的腮红,嘴唇也涂得鲜红。
那样子,滑稽,又让人心酸。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和羞涩,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光。
“陈烬!”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
“你考上大学了,了不起了,是不是就要把我扔在这儿了?”
她的声音尖利,刺得我耳膜生疼。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身上。
“你当初为什么要教我认字?为什么要跟我说上海有多好?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
“你现在满意了?你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这个鬼地方烂一辈子,你是不是就安心了?”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告诉你,陈烬,没那么容易!”
她突然从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锃亮的……剪刀!
“你今天要是不带我走,”她把剪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疯狂的火焰,“我就死在你面前!”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婶尖叫着扑过去,“春芬!你干啥呀!你快放下!”
栓柱也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只有李满山,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春芬的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春芬被打得摔倒在地,手里的剪刀也掉在了地上。
她那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趴在地上,看着我,眼神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李满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骂道,“我们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孽障!”
他说着,就解下腰间的皮带,要往春芬身上抽。
“不要!”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挡在了春芬面前。
“李叔!你不能打她!”
“滚开!”李满山眼睛都红了,“这是我家的事,跟你这个外人没关系!”
“她不是不知廉耻!”我大声喊道,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她只是想活得像个人!她有什么错?”
“她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地方!她不想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有什么错?”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
李满山举起的皮带,僵在了半空中。
他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趴在地上的女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痛苦的表情。
“我带不走她。”我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充满了无力和苦涩,“李叔,你知道,我带不走她。这个世道,不允许。”
“但是,她不应该就这样被毁了。”
我转过身,蹲下来,扶起趴在地上的春芬。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片死寂的灰烬里,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光。
“春芬,你听我说。”
“我带不走你,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不能。我如果今天带你走了,我们俩,都会死在半路上。你没有户口,没有粮票,我们连一个小县城都出不去。”
“那不是希望,那是绝路。”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录取通知书,塞到她的手里。
“但是,这不代表你就没有希望了。”
“你还记得我写给你的那句话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我留给你的那些书,你都看了吗?”
她点点头,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那就继续看下去。把所有的字都认全,把所有的书都读懂。”
“时代变了,春芬。恢复高考,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这个国家,会需要越来越多有文化的人。不一定非要考大学,还有中专,还有技校,还有各种各样的机会。”
“你的命运,不应该攥在一个屠户手里,也不应该攥在我手里。它应该攥在你自己的手里。”
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李满山。
“李叔,让她去读书吧。哪怕只是去县里的扫盲班。别让她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说完,我没有再停留,转身,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个院子。
我没有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春芬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王婶的劝慰声,和李满山沉重的叹息声。
那些声音,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但我必须走。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给她一个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是害了她。
点燃她心中那颗自强不息的火种,才是真正的救她。
火车开动的时候,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那些黄土,那些枯树,那个贫穷的村庄,都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知道,我的人生,将是另一番景象了。
而李春芬的人生呢?
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很多年以后,她能真正地,不再感到“冷”。
……
大学四年,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后来又出国深造。
九十年代,我回国,投身于改革开放的浪潮,创办了自己的公司。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段,有了自己的房子。
生活忙碌而充实。
那个叫红旗公社的地方,那个叫李春芬的姑娘,连同那段又苦又涩的知青岁月,被我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很少触碰。
直到有一年,我回母校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会议间隙,一个年轻的女记者拦住了我,要做一个专访。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得体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自信而从容的微笑。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北方的口音。
“陈教授,您好,我是《时代女性》杂志的记者,我叫方菲。”
“方菲?”我笑了笑,“好名字。”
“谢谢。”她也笑了,露出一对好看的梨涡,“陈教授,我们杂志最近在做一个关于‘知识改变命运’的系列报道,我们了解到,您是七八级的大学生,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受益者。我们想听听您的故事。”
我沉吟了一下,“我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年轻人的挣扎和奋斗罢了。”
“可是,您的奋斗,激励了很多人。”她看着我,眼神真诚而热切,“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你母亲?”
“是的。”她点点头,“我母亲也是在七八年,受到了一个人的鼓励,才重新拿起了书本。她当时连很多字都不认识,就靠着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和一本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后来,她考上了我们县里的师范专科学校,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我的心,猛地一跳。
《数理化自-学丛书》……
“她教了一辈子书,送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走出大山。她说,知识是唯一能让山里孩子不再重复她当年那种‘冷’的东西。”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冷。
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风雪夜,冰冷的炕,那个瑟瑟发抖的身体,那句绝望的“我身上冷”。
我看着面前这个叫方菲的年轻记者,她的眉眼之间,依稀有几分……当年的影子。
“你……你母亲,她姓什么?”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母亲姓李。”方菲微笑着说,“她总是跟我们说,她这辈子最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把她从泥潭里打醒的父亲,另一个,就是当年留给她一本书,和一个希望的……陈大哥。”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离我远去。
我只看到面前这张年轻而自信的脸,和我记忆深处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慢慢重叠在一起。
原来,她做到了。
她真的靠自己,走出了那片贫瘠的土地。
她不仅温暖了自己,还成了照亮更多人的光。
“陈教授?您怎么了?”方菲关切地问。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没什么。”我擦了擦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
“你母亲……她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方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去年退休了,现在在家帮我哥带孩子。我爸……哦,就是我爷爷当年给她找的那个对象,对我妈特别好。他没让我妈嫁过去,而是支持她去读书。他说,读书人,不一样。”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想起了那个给我一包鸡蛋的男人,那个用皮带抽自己女儿,却又笨拙地维护着她的未来的父亲。
李满山。
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那……你母亲,她叫什么名字?”我明知故问,却还是想亲耳听到那个名字。
“我母亲叫,李春芬。”
方菲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陈大哥,我妈说,她欠你一句‘谢谢’。让我见到你,一定要替她告诉你。”
“她还说,她现在……身上,心里,就暖和了。”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我的身上。
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温暖。
一九七八年的那个冬天,很冷。
但那个冬天里,也埋下了一颗最温暖的种子。
它在春天发了芽,在夏天开了花,在秋天,结出了最丰硕的果实。
我的人生,和李春芬的人生,在那一夜之后,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但我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战胜了那个时代的“寒冷”。
这就够了。
这就,很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