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玉立逗骄阳_精彩大结局 章朝阳,潘公子,亭亭_全集TXT下载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用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外卖餐盒里的麻辣烫。
红油汤底,温吞,腻味,像我当时的心情。
“妈,我们那个民国风主题的校庆活动,老师说必须穿旗袍。”
电话那头,我女儿彤彤的声音,隔着电流,都透着一股不耐烦的理所当然。
我眼皮都没抬。
“买。”
一个字,是我作为中年母亲,在结束了一天焦头烂额的工作后,所能贡献的全部精力。
“买不着啊!现在谁还穿那玩意儿?网上看的那些,不是影楼风就是情趣款,穿出去要被同学笑死。”
我把一颗蔫掉的鱼丸戳得稀烂。
“那就别去了。”
“不行!我是主持人!”
得,还是躲不过的麻烦。
我叹了口气,从沙发上坐起来,揉着发僵的后腰。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角落那个蒙了尘的樟木箱子上。
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箱子,是我妈苏雯留下的。她走了快十年,这个箱子我就没再打开过。里面锁着的,好像不是几件旧衣服,而是我整个拧巴的、不愿回首的青春期。
“我妈……就是你外婆,好像有件旗袍。”我对着电话,声音有点干。
彤彤在那头嗤笑一声:“外婆的?妈,你没开玩笑吧?那得是哪个世纪的老古董了?能穿吗?”
“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盯着那个箱子,站了很久。
空气里仿佛都弥漫开一股樟脑和旧时光混合的、呛人的味道。我妈的脸,那张总是紧绷着、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就是穿着旗袍的。一年四季,各种料子,各种花色,但款式永远是那个样子,领子扣得一丝不苟,像她的人,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小时候,我最讨厌她那身旗袍。邻居家的妈妈都穿着的确良的衬衫,松松垮垮,方便下厨,方便追着孩子打。只有我妈,穿着一身束手束脚的旗袍,腰背挺得笔直,对我说话,永远是命令式的短句。
“去练琴。”
“碗洗干净。”
“女孩子,坐要有坐相。”
我跟她不亲。从来都不。
第二天是周末,彤彤回家,一进门就把书包甩在玄关,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样”的表情。
我没理她,找出钥匙,蹲下身,打开了那个樟木箱。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开关。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岁月沉淀的气味涌了出来。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几件压得平平整整的男式中山装,是我爸的。底下,用一层泛黄的油纸包着,静静躺着一件旗袍。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
彤彤“哇”了一声,但那声“哇”里,嫌弃多于惊叹。
那是一件真丝提花旗袍,不是如今市面上常见的亮面绸缎,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哑光的湖水蓝色,上面用同色丝线提花织出细密的竹叶暗纹,低调,却藏着说不出的雅致。
只是款式,实在是太老了。领子高得能卡住下巴,袖子是规规矩矩的七分袖,长度直到脚踝。
“妈,这是要去演《雷雨》吗?”彤彤撇着嘴,伸手捏了捏那料子,“跟窗帘布似的。”
我没说话,把旗袍在身上比了比。我妈的身形跟我差不多,只是她比我更瘦,更单薄。这件旗袍穿在我身上,像个空荡荡的口袋。
“太大了,也太长了。”我说。
“扔了吧。”彤彤已经失去了兴趣,转身要去开冰箱。
“不能扔。”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能扔?我说不清。或许是那湖水蓝的颜色,让我想起我妈为数不多的几次温和,眼神就像这布料的颜色,沉静,遥远。
“我拿去改改,改成你穿的。”我对彤彤的背影说。
彤彤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咔”地拉开拉环,灌了一大口,才含糊不清地回我:“随你便,改得太土我可不穿。”
我没再跟她争辩。
我抱着那件旗袍,像抱着一个脆弱的梦。
我爸说,这旗袍是我妈结婚时,她自己扯了料子,找城里最好的师傅做的。那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服。
我印象里,她也只在过年,或者家里有重要客人的时候才穿。每次穿上,她都会在镜子前端详很久,用手一遍遍抚平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可笑,一件衣服而已。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她沉闷生活里,唯一的光。
我带着旗袍,去了老城区那条叫“成衣街”的小巷。
导航把我带到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前,木头招牌上“陈氏衣铺”四个字,漆都快掉光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木门,我仿佛一脚踏进了另一个时空。
店里很暗,空气中飘着布料、机油和淡淡汗味混合的味道。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佝偻着背,在一台老式缝纫机前忙活。
“师傅。”我轻声叫他。
他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浑浊但有神。
“改衣服?”他声音沙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我把旗袍放在铺满了碎布头的案板上,小心地展开。
老师傅“哟”了一声,扶了扶眼镜,凑近了看。
他没急着动手,而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从领口一路抚摸到下摆。那神情,不像在看一件衣服,倒像在鉴赏一件稀世古董。
“好料子,好手工。”他啧啧赞叹,“这种苏工提花,现在有钱都买不到了。你看这滚边,里外一样细,一针见功底。”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丝骄傲。
好像被夸的不是这件衣服,而是我那个总是被我嫌弃的母亲。
“想怎么改?”老师傅问。
“给我女儿穿,她十六岁。”我把彤彤的照片给他看,“改成现在流行的款式吧,短一点,修身一点,领子也改低些。”
老师傅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要求很不满。
“这么好的东西,改短了,可惜了。”
“不改,孩子不穿,放着也是烂掉。”我坚持。
老师傅没再说什么,拿起专用的软尺,开始一寸一寸地量。他量得很仔细,嘴里念念有词,在本子上记下一串串数字。
“这领子,是关键。”他捏着那高高的立领,对着光仔细看,“里面的衬很硬挺,是用了老法子,浆了十几遍的。拆的时候,得格外小心。”
我点点头,说:“您看着办,您是专业的。”
他没再搭理我,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件旗袍上。阳光从布满灰尘的玻璃窗透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把母亲的旗袍交给他,我很放心。
一个星期后,我再去取衣服。
老师傅没在店里,只有一个小学徒在看店。旗袍已经改好了,用防尘袋套着,挂在墙上。
我取下来,抖开。
还是那件湖水蓝的旗袍,但已经完全变了样。
长度改到了膝盖上方,显得俏皮了许多。腰身收得极好,能想象出彤彤穿上后玲珑的曲线。袖子改成了精致的短袖,最妙的是那个领子,改成了小巧的元宝领,既保留了古典韵味,又符合现代审美。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师傅手艺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小学徒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那是,我师傅可是这条街上最好的裁缝。”
我付了钱,正准备走,小学徒忽然叫住我。
“姐姐,等一下,师傅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东西,方方正正的。
我疑惑地接过来,打开。
手帕中央,静静地躺着一颗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
不是玻璃,不是水晶。
在昏暗的店里,它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火彩。
那是一颗钻石。
虽然不大,但切工很好,光芒璀璨。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师傅说,是从领子里拆出来的。”小学徒挠挠头,“师傅拆那领子的时候,觉得里面有个硬疙瘩,还以为是以前老师傅做的记号,剪开一看,就发现了这个。师傅说,这肯定是原主人的东西,得还给你。”
我捏着那颗钻石,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像一团火,瞬间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妈的旗袍,领子里,藏着一颗钻石。
这怎么可能?
我妈是谁?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中学语文老师。一个连买块豆腐都要跟小贩讲价五分钟的家庭主妇。一个把“勤俭持家”当成人生信条,对自己吝啬到近乎刻薄的女人。
她的首饰盒里,只有一根戴了三十年的银簪子,还是她出嫁时外婆给的。
她怎么会有钻石?
还把它藏在旗袍的领子里?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乱成一团。
是假的?
是别人不小心掉进去的?
还是……我那个严谨刻板的母亲,有着我完全不知道的秘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裁缝铺,手里紧紧攥着那颗钻石,掌心被硌得生疼。
回到家,彤彤还没回来。
我把新改好的旗袍挂起来,然后把那颗钻石放在灯下,反复地看。
是真的。
我虽然不懂珠宝,但这种纯净又耀眼的光芒,绝不是玻璃或水钻能模仿的。
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他退休后,一个人守着老房子,每天就是养花、遛鸟、看报纸。
电话接得很快。
“喂,岚岚啊,什么事?”
“爸。”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把妈那件湖水蓝的旗袍,拿去给彤彤改了。”
“哦,那件啊。”我爸的语气很平淡,“改了也好,放着也是个念想。”
“爸,那件旗袍……有什么来历吗?”我试探着问。
“来历?就是你妈结婚时候做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那……妈她,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首饰?比如……钻石之类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没什么,就是……裁缝在改衣服的时候,从领子里发现了一颗钻石。”我选择实话实说。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我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会是怎样震惊和复杂的表情。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妈一辈子,连个金戒指都没有,哪来的钻石?”
“可是我亲眼看见的,就在我手里。”
“你是不是被骗了?现在的骗子,花样多得很。”
“爸!”我加重了语气,“是真的。很小的一颗,藏在领子的夹层里,缝得非常隐蔽。”
电话那头,我爸不说话了。
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疲惫和茫然。
“我不知道。”他说,“岚岚,我真的不知道。你妈这个人……我跟她过了一辈子,有时候都觉得,没看懂过她。”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连我爸都不知道。
那这颗钻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开始疯狂地翻找我妈的遗物。
那个樟木箱子,被我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件旧衣服,就是一些证书、奖状,记录着她作为一名优秀教师的荣誉。
我又打开她用了几十年的书桌抽屉。
里面是厚厚的备课本,字迹娟秀工整,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还有一沓沓的信,是我在外地上大学时写给她的家书,她都用牛皮筋捆着,好好地收着。
我一封封地看,信里写的,无非是些学习的压力、生活的琐事,以及……抱怨。
抱怨食堂的饭菜不好吃,抱怨北方的天气太干燥,抱怨她给我的生活费太少。
而她的回信,永远是那么几句话:注意身体,好好学习,钱要省着花。
字里行间,全是克制和说教。
我找不到任何线索。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手里攥着那颗冰凉的钻石,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我妈的模样。
她总是穿着那件湖水蓝的旗袍,站在窗边,安静地看书。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的侧影,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她不爱笑,也很少跟我聊天。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不爱我。
或者说,她爱的方式,是我无法接受的。
现在,这颗钻石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碎了我所有固有的认知。
一个对自己那么吝啬的女人,却藏着一颗价值不菲的钻石。
这背后,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第二天,我接到了前夫张伟的电话。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
“林岚,听说你发财了?”电话一接通,他那略带油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我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别装了,彤彤都跟我说了。你妈留下的破旗袍里,找出一颗大钻石。”
我心里一沉。这个彤彤,真是沉不住气。
“跟你没关系。”我冷冷地说。
“怎么跟我没关系?那是我前丈母娘的东西,按理说,彤彤也有继承权。你可别想独吞啊。”
我气得发笑:“张伟,我们已经离婚五年了。我妈的东西,跟你,跟你的女儿,都没有半点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彤彤是我女儿,她的利益我得维护。这样吧,你把那钻石拿去鉴定一下,值多少钱,我们分一半。”
“你做梦!”
我“啪”地挂了电话,气得浑身发抖。
张伟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把钱放在第一位。当初我们离婚,也是因为他觉得我工作不够上进,赚的钱少,拖了他的后腿。
他不懂,也永远不会懂,这颗钻石对我来说,意义远不止是钱。
这件事,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
我一定要弄清楚,这颗钻石的来历。
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更是为了重新认识我的母亲。
我决定从我妈的过去入手。
我回了一趟老房子。
我爸正戴着老花镜,给我妈生前最爱的那盆君子兰浇水。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爸,我想看看妈以前的东西,比如……相册,或者日记什么的。”
我爸沉默着,半晌,才指了指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柜子。
“都在里面。”
他找出钥匙,打开柜门。
里面是几个码放整齐的铁皮盒子。
我打开第一个,里面全是老照片。
黑白的,泛黄的,记录着我妈从少女到中年的时光。
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合影。照片上的我妈,大概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笑得灿烂又羞涩。
她身边,站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
他们站得很近,肩膀几乎要靠在一起。
我妈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那个男人,不是我爸。
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浓眉大眼,是个精神的帅小伙,但绝不是照片上这个斯文儒雅的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把照片拿给我爸看。
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这是哪来的?”
“柜子里找到的。爸,这个男人是谁?”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才勉强镇定下来。
“是……是你妈的同学。”他声音干涩,“也是……她的初恋。”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我那个刻板、传统、一辈子循规蹈矩的母亲,竟然有过一个初恋?
“他叫许文清。”我爸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眼神变得悠远,“当年在师范学校,是你妈的同班同学。他们……很要好。”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我爸叹了口气,“后来他家出了事,被划为右派,下放到农场去了。你外公外婆怕受牵连,就逼着你妈跟他断了联系。再后来,你妈就经人介绍,认识了我。”
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揭开。
我看着照片上,我妈那明媚如春光的笑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颗钻石,会不会……是那个叫许文清的男人,送给我妈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
我继续翻找,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
在另一个铁皮盒子的最底下,我找到了一本日记。
不是我妈的。
日记本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字:苏雯收。
字迹清秀有力,和我妈的娟秀不同。
我翻开日记。
里面的内容,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本日记,是许文清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在我妈手里。
日记里,记录了他和我妈在师范学校的点点滴滴。
他们一起在图书馆看书,一起在月光下散步,一起讨论文学和理想。
字里行间,全是少年人纯粹又热烈的爱恋。
“雯的眼睛,像一汪湖水,沉静,却能溺毙我所有的思绪。”
“今天,我把家里祖传的那颗小钻石,偷偷放在了送给她的那本《叶甫盖尼·奥涅金》里。她那么喜欢普希金。我希望这颗小小的石头,能代我守护她一生的纯净与美好。”
“变故来得太突然。我即将远行,前路未卜。雯来送我,眼睛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把那颗钻石还给我,说太贵重,不能收。我没有接。我把它塞回她手里,告诉她,这不是定情信物,而是护身符。万一将来有难处,就把它卖了,换一笔钱,渡过难关。”
“我告诉她,把它藏在一个最贴身、最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看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是这样。
这颗钻石,是她初恋情人送的“护身符”。
她把它藏在了自己最体面、最宝贵的那件旗袍的领子里。
藏了一辈子。
我拿着日记本,找到我爸。
他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闭着眼睛,一脸疲惫。
我把日记本放在他面前。
他睁开眼,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浑身一震。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看完最后一页,他合上日记本,老泪纵横。
“我……我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人。”他哽咽着说,“但我不知道……他们感情这么深。你妈嫁给我以后,从来没提过他一个字。我以为……她早就忘了。”
“她没忘。”我说,“她只是把一切都藏起来了。”
我忽然明白了。
我妈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那么克制,那么不苟言笑。
因为她把她生命里最热烈、最灿烂的那一部分,连同那个叫许文清的男人,一起埋葬在了过去。
她嫁给我爸,生下我,尽着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本分。她努力地扮演着社会期望她扮演的角色,却把自己真正的内心,锁了起来。
那件湖水蓝的旗袍,是她唯一不敢舍弃的念想。
那颗藏在领子里的钻石,是她尘封记忆里,唯一的光。
她一辈子都没用过它。
即使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在我爸生病需要钱的时候,在我上大学交不起学费的时候,她都没有动过把它卖掉的念头。
因为那是她的青春,她的爱情,是她那个回不去的、明媚的少女时代。
是许文清留给她,让她“渡过难关”的护身符。
而她这一生最大的难关,或许不是贫穷,不是疾病,而是日复一日,在平庸琐碎的生活里,如何安放那颗曾经热烈过的心。
我爸哭了好久,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对不起你妈。”他喃喃地说,“我给了她一个家,却没能让她真正开心过。”
我拍着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酸楚,又释然。
我终于懂了我的母亲。
那个总是穿着旗袍,身姿挺拔,眼神疏离的女人。
她的严厉,她的苛刻,或许只是她对抗内心孤寂的方式。
她把所有的温柔和热情,都留给了那个泛黄的相片和日记本里,永远年轻的少年。
而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坚硬的、不容侵犯的背影。
晚上,彤彤回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了挂在衣架上那件改好的旗袍。
“哇!”这一次,她的惊叹是真心的。
她冲过去,把旗袍取下来,在身上比来比去,眼睛里闪着光。
“妈,太好看了吧!这颜色,这款式,简直绝了!”
她迫不及待地跑进房间换上。
再出来时,我愣住了。
那件湖水蓝的旗袍,穿在十六岁的少女身上,焕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
它包裹着彤彤青春紧致的身体,勾勒出少女美好的曲线。那沉静的湖水蓝色,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
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像一株从旧时光里生长出来的,亭亭的青竹。
她的眉眼间,竟然有几分我母亲年轻时的神韵。
“怎么样?好看吗?”她在我面前转了个圈,裙摆飞扬。
“好看。”我由衷地说。
我的目光,落在旗袍的领口。
那里,曾经藏着一颗钻石,藏着我母亲一生的秘密。
现在,秘密已经揭晓,钻石被取出,但那件旗袍,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它不再只是一件衣服,而是三代女人之间,一种无声的传承。
“妈,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彤彤发现了我的异样。
我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穿这件衣服,很像你外婆。”
“真的吗?”彤彤跑到镜子前,左看右看,“外婆年轻时,也这么时髦吗?”
“她比你想象的,要时髦得多,也要……勇敢得多。”
那天晚上,我把母亲的故事,讲给了彤彤听。
我给她看了那张老照片,那本日记。
彤彤听得很安静,没有插话。
讲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
“所以,外婆她……一辈子都在想念另一个人?”她轻声问。
“也许吧。”我说,“但她也尽力爱着我们。只是用的方式,我们以前不懂。”
彤彤走过来,抱了抱我。
“妈,对不起。我以前总觉得外婆很古板,很烦人。”
“我也一样。”我拍拍她的背,“我们都错怪她了。”
那颗钻石,被我收了起来。
张伟又打来几次电话,催我去鉴定,去分钱。
我把他拉黑了。
这颗钻石,我不会卖。
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我母亲,苏雯。
属于她那段不为人知的,璀璨过的青春。
校庆那天,我开车送彤彤去学校。
她穿着那件湖水蓝的旗袍,化了淡妆,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
下车前,我叫住她。
我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打开。
里面,是一条极细的白金项链,吊坠,正是我母亲领子里的那颗钻石。
我把它拿去相熟的珠宝店,重新设计镶嵌了。
钻石不大,做成吊坠,小巧而精致,闪着温柔的光。
“妈,这……”彤彤惊呆了。
“戴上吧。”我说,“这是外婆给你的。她希望你,能永远像这颗钻石一样,纯净,闪亮,勇敢地去爱,去生活。”
我亲手给她戴上。
冰凉的钻石,贴在她温热的皮肤上。
彤彤的眼圈红了。
“妈,谢谢你。”
她下车,朝我挥挥手,转身跑进校园。
阳光下,她穿着那件传承了两代人的旗袍,脖颈间的钻石,随着她的步伐,一闪一闪,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就笑了。
我想,我妈如果能看到这一幕,她也一定会笑的。
她一生的遗憾,在她外孙女的身上,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圆满。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和枷锁,但爱和希望,总会像那颗被藏起来的钻石,穿透时光的尘埃,在下一代人的生命里,重新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我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我跟着哼唱起来,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