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洪荒青莲道最新章节列表_重生洪荒青莲道全文阅读_妖妖中文
京中人人皆知,小侯爷宋莲臣儒雅清正。
他深爱发妻从未纳妾。
他为早逝的红颜知己写悼词。
他收养走投无路的孤女……
可我才难产离世,他便接来了表妹。
灵堂之内二人翻云覆雨,嘲笑着我命薄无福。
再睁眼,我重生了。
重生到宋莲臣遇到红颜知己时。
“姑娘,您别吓奴婢啊!”
“若是您实在心存芥蒂,遣人打发了那蹄子,哪怕赶出燕京,别再为此气坏了身子,更不值当了。”
我睁眼,只见陪嫁丫鬟容锦满脸担忧之色。
恍惚之间,我想起来了。
眼下的光景,可不是重生到了我回娘家料理事务,与我看似如胶似漆的夫君却在外惹了风月债的时候?
上一世我回门,恰逢娘家弟弟登科,少不得家里大摆宴席,府里府外周转了足足七天。
我事事亲力亲为,终于累病倒了。
可我醒来后,等到的便是我夫君宋莲臣仗义救下花魁娘子,对方则对他一见倾心的消息。
我那时候还傻傻地等宋莲臣给我一个交代。
他却说,孤女凄苦无依,我岂能负她?
我问,她沦落风尘可与你有关?既非宗族旁支,又无丝毫血脉之亲,谈何辜负?
宋莲臣看我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与费解。
好像当初那个在凛冬深夜披星带露只为见我一面的人不是他。
求娶我时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诺言的也不是他。
后来我才知道,花魁娘子破格为他解围,二人引为知己,把酒言欢,顺水推舟有了肌肤之亲。
好个仗义援手!好个身不由己!
那花魁也是刚烈性子。
事后得知宋莲臣有明媒正娶的妻,竟是三尺白绫一悬梁,留下绝笔书自尽了。
于是京中人人说我善妒成性,身为侯府夫人却无丝毫容人之量。
可我分明人还未到京都,已经遣了管事去回话——无论如何先将卖身契赎回,至于日后如何安顿,须得请示了老夫人再作打算。
到底背负了一条血淋淋的人命,兼之宋莲臣堂而皇之地以缅怀故人的名义,时不时要祭拜。
他是那侠骨清芳的名士,我则是千夫所指的毒妇。
我长久郁郁不得志,加上体弱时怀了身孕,难产那日血崩而死。
而宋莲臣,一向以深情自居的我那夫君,竟然在停灵的日子里迫不及待接来了自己养在庄子里的小青梅,二人就在牌位下缠绵悱恻。
宋莲臣将她扶为正妻,将我娘家带来的妆匣绸缎、田宅地契通通送给了她。
小青梅喜不自胜地收下,笑得温温柔柔,“可惜姐姐福薄,不能与孟郎携手到老。”
宋莲臣只揽着她的细腰耳鬓私语:“她那般凶悍泼辣,事事掐尖要强,我岂会喜欢这样的母夜叉?左不过与你有几分相似罢了。”
灵魂飘荡在半空,痛到瑟缩颤栗。
我自问嫁入侯府之后,孝敬长辈,善待下人,内外事必亲躬,无不周全。
可到头来,只换了夫君宋莲臣一句轻飘飘的悍妇之名。
只恨那时候我猪油蒙了心。
负心人,该杀。
我徐徐抿了一口茶。思绪回笼。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弯弯一轮上弦月藏在了薄云后,院子内还是那样柔和而皎洁月光,与燕京城一模一样。
无人知晓我经历了生死劫,熬过了鬼门关。
“再不济,奴婢去请大夫人来给您做主!这算什么,欺负咱们玉家式微好拿捏不成?连娼妓之流也敢随便攀扯!”
我并非嫡出,娘亲早夭,嫡母一直膝下无子,便将我过继了去。
虽说是听了术士“养女招子”的偏方,可到底这些年来不曾苛待我。
外面人议论起来,只道是翰林院玉大人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说话行事竟比男子还利索些。
“这点登不得台面的小事,何必劳动母亲?”
许是我的神色过于平静,连年长些的怀瑜也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您……您不生气?侯爷在您归家的时候……偏惹上那样的人……”
容锦叉腰气道。
“要我说,必然是贱婢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下流手段,做尽了勾栏式样狐媚了侯爷!”
我正打量着管事送来的花魁娘子的画卷。
闻言清泠泠一笑。
“女子便是再狐媚,难道还能绑了男人行事?”
“不过是半推半就你情我愿罢了,谁又比谁高贵些?”
容锦和怀瑜都不说话了。
“这样好的容貌和身段,想来京中自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我看侯爷不但不冤枉,还开心得不得了呢。”
画卷上的女子身段婀娜风流,斜倚门前、云鬓半散,眼角眉梢自有万千风情。
不得不说,是世家贵女怎么也学不来的。
我其实最好奇一件事。
能在京都最大的风月场当花魁,自然是阅尽千帆,心思剔透。难道薄情郎的戏码看的还少吗?又怎么会因为一夜露水夫妻便以死殉情呢?
于是,在返程路上,我一面着人打听的身份来历,一面备好了礼物。
既然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倒不如敞亮些见面。
可我没想到,花魁萧凤儿与我见面的日子,却比我回府还早些。
她在明月楼弹一曲《凤求凰》,惊动了大半京城的青年才俊驻足围观。
古有潘安掷果盈车,如今萧凤儿一露面,引得长街空巷、人潮涌动。
我乘坐的车轿寸步难行,马夫有些为难地停下来。
“夫人,前面怕是人多喧哗,不好走呢。”
我理了理织花双面绣锦的裙摆,扶着容锦的手,款款下了马车。
人群见到车轿,又瞧着是承恩侯府宋氏的麒麟纹,纷纷让出路来。
上一世我尚在不明真相中回到燕京,病中颓靡消瘦,有不少纨绔子弟在暗中比对,说曾经上京贵女的翘楚玉氏也不过如此,不及萧凤儿分毫。
仿佛踩我一脚,便连带着将那些簪缨世家的女子也比了下去。
这一世我同样风寒尚未痊愈,却敷上价值千金的玉露神女霜,将那三分憔悴之色悉数掩去,连点的花钿也用了金箔,举手投足自是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我看得清那些围观之人眼底闪过的惊艳。
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我明明通六艺、善论赋,胸怀大略不输男子。
可到头来嫁做人妻,只能换来一句“侯府夫人容色姣好,可堪与花魁平分秋色”。
再要么便是“宋小侯爷真是好大的福气,娇妻美妾环绕,纵享齐人之福”。
不出所料,萧凤儿的侍女有些倨傲地走上前来,对我行了个半礼。
“我们姑娘请夫人上楼品茗说话。”
我岿然不动,只静静地在明月楼下听完了那后半阙《凤求凰》,嘴角噙着淡笑:“燕京第一美人当真名不虚传,赏。”
小丫头大抵跟久了萧凤儿,是个心高气傲的。
闻言柳眉倒竖:“你!你不过是个不得恩宠的病秧子,凭什么摆侯府夫人的架子!”
我轻飘飘带过她一眼,转身回轿。
“曲子虽好,只是身畔杂音聒噪,倒失了意境。”
“容锦,你来教一教规矩,为萧姑娘分忧。”
身后响起接连不断的掌嘴声,夹杂着哭声和求饶声。
我充耳不闻,上轿落帘,打道回府。
可当晚,原本说好早早待在府里为我接风洗尘的宋莲臣,彻夜未归。
正厅内烛火摇曳。
伺候在周遭的下人们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连蜡烛爆灯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原本精心布下的佳肴就晾着,老夫人不动筷,我自然也陪着不能动。
“那孽子如今还厮混在外面?”
老夫人沉声开口,身边的嬷嬷把头埋下,低声回禀了几句。
“混账!”
她蓦地搁下了茶盏,“取我的龙头拐来,即刻备车马!我要亲自去寻这下流种子!”
丫鬟婆子哗啦啦跪了满地。
我心知老夫人怒火从生,却有一半是做给我看的。
她儿固然行事荒唐,可再荒唐,让自家老母骂过打过,也就轮不到我插手了。
于是顺从起身,低眉劝道:“母亲息怒,都是儿媳不好,原想着就算侯爷要纳妾,也需循六典祖制,按照规矩求娶才好,只是身体偏偏不争气,劳累积成了病,待到略好些,儿媳亲自带了聘礼去请萧姑娘。”
老夫人忙扶着我的手,“快别乱说!你才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那萧凤儿是个什么腌臜货色,也受得起你去请?”
我仍是一副心甘情愿的贤良模样:“母亲有所不知,萧姑娘一曲动京城,虽不是出身望族,却也声名在外,总不好薄待了她,让旁人以为侯府做事不体面。”
老夫人气的又骂宋莲臣,激动时止不住地咳嗽。
身边服侍的嬷嬷忙端了参汤来一勺一勺喂,又前呼后拥地簇着她回房歇息了。
我只恹恹用了半碗雪梨燕窝,便回暖阁去了。
容锦年纪小,不经事。替我卸去钗环时还松了口气:“至少老夫人心中,总是将咱们姑娘放在打头一位的。”
可想了想又气不过:“姑爷当初十里红妆求娶,那等风光,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如今这般不是存心给姑娘没脸吗?”
我吃着冰镇玫瑰奶酪,神色淡然。
“旁人赏的东西,自然也能收回去,要脸面得自己去争。”
正说着,怀瑜从外头回来了,进门便笑道。
“姑娘,明月楼那边有桩新鲜事,可要听一听?”
她二人是我从娘家自幼一同长大的,虽是奴婢,情如姐妹。
连嫁过来了也不叫我夫人,只依着从前在家中叫我姑娘。
我挑了挑眉,示意她说。
“姑爷虽然不曾现身,可他身边的长安却巴巴地捧着绫罗绸缎送去给萧凤儿了,想来姑爷耳听八方,早知道萧凤儿在您这儿碰了壁,受了委屈呢。”
“可奇就奇在,萧凤儿拒而不受。她还说,当姨娘岂有当婊子快活?”
我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怀瑜模仿起叉腰瞪眼的模样,掐尖了嗓子:
“我既无银两傍身,也没个母家撑腰,做了姨娘入了你们侯府,怕是连看门的狗也能朝我吠两声,我萧凤儿福薄,这辈子最吃不得苦受不了气!”
容锦被她逗得大笑不止。
我放下茶盏。
“话虽直白,却也真切。她看得挺通透。”
只是心中疑云更甚。
听这些话,萧凤儿并不是为了个男子牵肠挂肚、寻死觅活的性子。
甚至有几分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的味道。
可上一世她得知我的存在,甚至没等到与我交涉,便做了殉情烈女,这实在有悖常理。
除非……
除非不是自尽!?
我被脑海里忽然涌出的念头吓了一跳,怀瑜还以为是入夜风寒,忙去关窗子,走近前却低低“哎哟”了一声,匆匆福了福身,“奴婢给侯爷请安,不知是您来了,侯爷恕罪。”
廊下男子声音清润温和:“不碍事,是我不让通传的,夫人可歇下了?”
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的夫君,宋莲臣。
他着宝蓝色杭绸直缀,松松拢着银白绣鹤的大袖,身上似乎还带着白毫银针的清苦气息,疾步走过屏风,竟朝我拜倒下去。
“夫人,宋某特来请罪了。”
即便知道宋莲臣冷血薄情,可不得不说,他真的极善于伪装。
那张脸带着迟来的神情和愧怍,尤其是一双狭长标致的丹凤眼,给烛火明灭映衬,流转着粼粼波光,似有无限的缱绻柔情。
我定了定心神,忙唤了丫头去扶。
“侯爷这是做什么?”
宋莲臣试图拉我衣袖,被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他重重地叹气,道:“衔蝉,我知你回京遇到这一遭事,必然恼怒怨恨,你打我骂我出气便是了,只千万别淤积在心里。你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大多是见不得我们好,捕风捉影、人云亦云,我只想回来亲自解释给你听。”
我让怀瑜上了茶。
“侯爷有话要说,妾洗耳恭听。”
其实,有什么好解释呢?
无非是他宋莲臣初入仕途,举步维艰。
得罪不起的同僚灌酒,平日里高傲的花魁娘子萧凤儿自请用一曲古筝抵了。
并无男女私情,实在是敬重他品性是个君子。
然后,君子就和花魁滚上了床。
我淡淡道:“萧姑娘绮容玉貌,的确我见犹怜。”
宋莲臣立刻指天画地发誓:“她哪里比得上你?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胭脂水粉,只不过那次许多同僚都看着,我不得不以身入局,如今娘子若是恼怒,便要打要杀也随你,别为此气坏了身子。为夫心疼。”
我心中几乎要冷笑出声了。
若非前世一叶障目,我早就该察觉到此人的自私虚伪。
他惹来的是非,如今眼见萧凤儿不肯伏低做小,竟然要借我的手除了去!
但此刻,我还不能和宋莲臣翻脸。
一则顾忌玉家上下的颜面,毕竟族中刚刚出了个登科进士。
二则,萧凤儿未必就是我不死不休的仇敌。
真正害死我的元凶,是和宋莲臣一样狡诈阴狠,偏偏装出柔弱孤女的——温沅元。
掐指算时间,她也快要登门了。
我佯做恼怒不轻不重锤在男人肩上,半笑半嗔骂道,“郎君当我玉衔蝉是那雌老虎,能将好端端的美人生吞活剥,拆食入腹?妾身入京闻说此事便已备下礼物,难道薄待了她不成?”
宋莲臣小心觑我神色,见我并不像他预想中那样泼辣大闹。
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是,我妻贤德大度,都是为夫不好,听外面那起子小人乱嚼舌根,只道你是敲打她不该妄想攀附侯府。”
随后又紧跟着问,“那娘子的意思是?”
我沉吟了一会儿,方说道:“论理说侯爷身边多个可心人儿伺候,抬为贵妾也不为过,只是,方才用晚膳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若此刻纳妾,怕反倒委屈了萧姑娘。”
宋莲臣自然想到了,连连点头。
我莞然一笑:“依妾身拙见,倒不如暂委屈萧姑娘当个外室,需先将卖身契赎回、入了良籍,再由妾慢慢疏通了老夫人,总归有了正经名分,方能对得起萧姑娘仗义援手。”
宋莲臣眼神中的更深,“衔蝉,你爱我竟能容忍到如此境地,娶你为妻是我的福分。”
随后欺身便吻了上来,携了我的手往那鲛绡帐后云雨温存。
许是多日未见,他兴味正浓,一宿折腾传小丫头换了三四次水,我只做受不住,在他背上抓出道道血痕。
宋莲臣也不恼,大汗淋漓地吻我的颈子,又附在耳畔吃吃低笑,“我竟不知娘子不是蟾宫玉兔,却是个发春的小狸奴,好利的爪牙!”
曾经闺阁里逗趣儿的荤话,如今听来却字字轻蔑,极尽嘲讽。
他知道我傲骨,知道我要强,知道我眼睛里不揉沙子,却还是步步紧逼。
我偏过脸去,一行泪忍了又忍,还是悄无声息划入黑暗里。
老夫人去香山礼佛了。
我知道,她回来的时候会带上温沅元,留给我的时机不多。
幸而宋莲臣看我态度软和,每日除了去他那闲差点卯,便是到明月楼与萧凤儿饮酒作诗,弹琴听曲。
侯府上下唯我一人执掌中馈。
我命怀瑜取了些娘家贴补的嫁妆,只说最近怕是侯府有喜,给各个院子赏了不少,又召集来管事掌柜的开会。
恩威并施,一番敲打。
“无论萧氏从前是何等身份,只要入了府,便是侯爷的姨娘,正经的主子。你们除了伺候时上心,也需管好下面人的嘴,谁若是言语轻狂孟浪,别怪我不饶她!”
一众人敛息凝神,恭敬称是。
待散去,容锦愤愤道,“姑娘也太好性儿了些,萧凤儿又不得老夫人喜欢,您从旁说上两句,她未必有那个福气入侯府的门呢!”
“拖得住一时又有何用?”我撇了撇药汤上的浮沫,“不过平白置气,养好了自己身子才最要紧。”
就在此时,怀瑜满面喜色来报:“二少爷求见。”
来人便是我那登科的弟弟,嫡母自幼如眼珠子一般护在掌心的玉临舟。
他不过十八,尚未加冠,此刻满面怒容地闯进来,连带着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阿姐,我竟不知你无端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走!咱们不在侯府待着了,天下之大,难道只有宋家才是容身之地!?”
容锦、怀瑜两个吓坏了。
关窗子的关窗子,赶下人的赶下人。
怀瑜一叠声叫着“我的二爷”,劝道,“这话如何随便说得?二爷是糊涂了,如今夫人才将侯府内外齐了心,再不能生出些流言蜚语!”
我看着玉临舟,如今的少年尚且青涩,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桀骜疏狂。
上一世,他会在侯府的一路扶持下办了几桩大案,得圣上青眼,最终官拜尚书,位极人臣。
想来,这也是嫡母当初竭力促成我和宋莲臣婚约的些许私心。
如今的玉临舟尚未被官场浸染,满腔热血,清澈赤诚。
他还当我是他的阿姐,是与他赛马争锋的阿姐。不是向上爬的青云梯。
我鼻尖有些微酸涩,“你如何知道京中这些事的?”
玉临舟哽了片刻。
彼时的少年不会说谎,更不善隐藏心事。
杵了半晌,他方才说道,“父亲和母亲关起门来嘀嘀咕咕,提及当家主母如何云云,我便私自做主拦下了父亲写给你的信。”
我伸出手。
“给我看看。”
玉临舟别过脸去。
“阿姐不必看,我阅后即焚了。”
“撒谎。”我正色严厉道,“临舟,我需要知道真相。”
那封皱巴巴的信这才几经犹豫落在我手里,字迹苍劲有力,的确是父亲亲笔。
他说,要我隐忍大度,不可任性妄为。天下男子风流实在寻常不过,何况已探明底细,无非是个青楼歌女,再如何狐媚也不会威胁到我的主母之位,他又说,临舟尚未步入仕途,还需侯府多多提携,方能有一席之地,说临舟背负着兴旺玉家家族重任,只能委屈我了。
只能,委屈我了。
我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只因我想到了另一桩事。
我娘死在一个凛冬。
那时候我年岁尚小,不知道为什么婆子们不肯去请郎中,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明明前院许多人在欢笑,爆竹声声,敲锣打鼓,为什么没人来救救我娘呢?
我伏在娘瘦弱干枯的身体上低低呜咽,眼泪鼻涕横流,娘的手真冷,怎么也暖不热。
她想摸一摸我的头,到底是力不从心,只勉强从憔悴病容上挤出些微笑意:“阿月……不哭了,娘心疼。”
我哭的更凶,几乎声嘶力竭:“阿娘不要走,不要走,我去求爹爹,求嫡母,我不吃好吃的,我不闹着穿新衣,求阿娘别走……”
她眼神里的光那么微弱,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熄。
“阿月,怪娘是罪臣之女,才连累你也不受宠爱。”
“娘走后,你好好跟着嫡母,你不要忌恨,要好好活着。忘了娘吧。”
而宋莲臣,就是在这时翻墙翻进了偏院。
我们比邻而居。
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却带着让人信赖的稳重,“衔蝉妹妹,别哭了,我知道城东有一家老师傅妙手回春,我有攒下的十二两五吊钱,走,我们去求他。”
漫天风雪里,两个小小的人儿手拉着手狂奔向渺茫的一线生机。
只可惜,挽不住,留不下。
后来灵堂之上,经幡飘荡,他郑重地跪在我旁边,举手起誓。
“我宋莲臣此生不负玉衔蝉,爱她护她,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望夫人在天之灵见证。”
——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只好,委屈我了。
……
往昔种种,交叠映照。
终于成了那被火舌吞噬的一捧灰烬。
我敛下眉眼,掩去所有情绪。
“临舟,大丈夫不争朝夕之长短,何况你我并蒂连枝、休戚与共,阿姐可以为了你的前途,什么都可以隐忍。”说完又关切地轻拍了拍他的肩,亲昵一如既往,“放心,你的阿姐也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玉临舟的神色十分动容。
天下男子似乎都能因女子为了自己的牺牲退让而动容。
他郑重地半跪下与我承诺:“阿姐苦心筹谋,我怎敢辜负?只是侯府势力盘根错节,要连根拔起实在需要一番功夫。”
我自然知道,要与整个侯府斗,绝非困在宅院,拘于妻妾之争。
我需得一把趁手的钢刀。
“姑娘,姑娘!”容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侯爷陪着老夫人回来了,他,他那轿子上还带了个年轻女子!”
我十指嵌入掌心,双瞳骤然一凛。
唇畔不觉勾出冷笑。
别来无恙。
温沅元。
心底思绪翻涌,面上不显分毫。
“如此大事,也该让明月楼那一位知道。”
怀瑜一点就透,应声去了。
我不紧不慢地打开妆匣,选了点翠雀鸟衔东珠步摇插入鬓间,正好与耳畔一对掐丝珐琅榴花坠子相衬得宜,身上穿的虽然不是新衣,可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寸缕寸金的云锦,刺绣更是精妙绝伦、巧夺天工。
待我到了正厅,尚不曾开口,只见一袭纤弱白衣朝我盈盈下拜。
“小女子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
我佯装不知,忙亲自去扶。
“这位妹妹是?”
温沅元抬起眼,那张脸的确和我有几分神似,而且更年轻。
此刻看着我遍体绫罗,嫉妒之色转瞬即逝。
再抬眼,杏眸已是盈盈水光,泪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真叫个梨花带雨。
宋莲臣满眼疼惜几乎溢了出来。
忙轻抚后背安慰她:“好了,元元,你嫂子是极和善的人,不必害怕。”
温沅元顺势倒在他怀里:“莲臣哥哥……”
她哭着,一群人便只能顺势哄着,一时间竟不知谁才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我也不气不恼,任由她大放悲声。
甚至泡了一壶茶,吃着桂花酥。
好容易劝住了,这才听温沅元娇娇怯怯道来原委。
和上一世大差不差。
青州牧贪腐被查,牵连了温家,年长男子一律处斩,其余发卖为奴,温沅元若非有宋家这一层沾亲带故的关系,只怕如今早已沦为官妓。
“若非走投无路,元元一介孤女,万万不敢叨扰了哥哥和姐姐的……”
我郎朗笑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你我?妹妹既然是族中旁支,又不是半途攀附的狐媚子,只暂住在此,我难道还有不允的道理?”
温沅元脸色微变,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求助地转向宋莲臣。
“莲臣哥哥,既然姐姐成全,元元便暂且在此住下,”她满脸天真地歪头道,“路上听闻风荷别院是个幽静的去处,又有亭台,和我家中很是相似。”
这是明目张胆地要了。
宋莲臣看向我。
我不解:“郎君看着妾身做什么?那风荷别院可是许了萧姨娘进门的。”
温沅元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谁?”
我笑着拉过她的手,“妹妹才来燕京不知道,这萧凤儿可是明月楼第一美人,对侯爷用情至深,很快便是侯府的正经姨娘了呢!”
温沅元脸色白了又白,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可是侯府世代皆是书香世家,如何能迎娶一个……一个……”
随后像是想到了自己背后的倚仗,忙补充道,“此事姑母可知道了?莲臣哥哥,这京中爱慕你的女子如过江之鲤,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入侯府的啊。”
宋莲臣对她的挑拨恍若未闻。
只携我的手笑道:“此事还得多亏你嫂嫂在老夫人那里疏通。
“加上凤儿她已有身孕,这可是侯府的第一个孩子,自然不能一直养在外头。”
温沅元无可奈何,对上我无懈可击的微笑,眼神里迸射出几乎陌生的寒光。
以舟车劳顿为由匆匆告辞。
内院里都是家仆,很快就有人后脚来告诉我,温沅元回到房内怒火从烧,摔了茶盏,骂了丫头。
一场好戏,怕是要开场了。
萧凤儿进门的时候阵仗可不小。
金顶粉红绸的轿子,四个轿夫,更有前后撒钱的婢子,有人吹拉弹唱、敲敲打打,竟是比普通人家娶妻还要体面。
宋莲臣亲自到侧门去接。
温沅元站在我身畔,杏黄齐胸襦裙,发髻半绾,斜斜簪了一支白玉兰簪子。
“区区妾室,如此张扬粗鄙,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姐姐才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偏她一水儿的海棠红,这是存了心要与姐姐一争高下么?”
就在此时,轿帘被挑开,露出那张惊艳无双的美人面,明眸皓齿、顾盼若神。
竟是将这满园春色生生压了下去。
萧凤儿款款下了轿子朝我走来,柳腰纤细不堪一握。
“妾给夫人请安。”
她说完,撩起眼乜温沅元,忽然“嗤”地笑了。
“哟,姐姐身边伺候的怎么如此寒酸?连我明月楼二等茶水丫头也不如。”
温沅元再怎么家境败落,到底也曾经是正经官家小姐。
闻言立时双眼盈泪,气得颤抖:“你!”
宋莲臣忙拦下剑拔弩张的二人。
“凤儿怀着身孕,元元,仔细别失了分寸。”
萧凤儿本就生的美艳桀骜,毫不躲闪地盯着温沅元,很是打量了一阵子,嘴角溢出若有若无的笑。
“东施效颦。”
她这是在讥讽温沅元那与我有几分相似的容貌了。
饶是我忍得住,身后两个小丫鬟也“噗嗤”低低笑出了声。
如今并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我喝止二人,规规矩矩跨火盆拜祠堂走完了礼数。老夫人不喜萧凤儿“妖妖调调”的做派,称病静养,早差了婆子说不必去请安了。
是夜,怀瑜伺候我更衣洗脸,只听外面丫鬟婆子时不时路过,急匆匆的。
不必想也知道,流水般的赏赐自然送去了风荷别院。
怀瑜灭了几盏蜡烛,哼笑道:“当初姑娘回京,这萧凤儿不是一口咬死了不进侯府,宁愿身在风尘也不委身妾室么?如今翻脸倒快。姑娘不知道,奴婢去明月楼赎人的时候,那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欢喜得不得了呢。”
我默然良久。
“怀瑜,我听说这些花魁自幼养在深宅,如小姐一般教习娇养着,你可知砸下那流水的银子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日后能出阁惊艳众人,好捞一大笔银子咯。”
“你说的不错,可凭她再一曲惊四座,终究红颜弹指老。还有一个更好的去处,便是攀上高门大户为妾,如此得了天价赎身的银两不说,只要主家还有一丝一毫情分在,对明月楼不就多了层人脉?”
怀瑜似乎了悟过来什么,眉头骤然拧起。
“可萧凤儿她不是有了身孕,这才……”
“偏偏这么巧吗?”我搁下手里的医书,“你怎知不是鸨母巧用偏方,制造出一个孕象呢?”
怀瑜大骇。
声音都在发抖。
“她、她怎么敢?”
“有侯爷授意,她怎么不敢?”
怀瑜似乎彻底被这些腌臜隐秘的手腕镇住了。
若非重生一世,我也不会想到要去细细查询真相。
曾经对萧凤儿的怨怼一点点沉下去,变得冷凝冰凉,寒意刺骨。
“姑娘既然知道了,萧姨娘这一胎怕是保不住,往后可怎么打算呢?”
我闭了闭眼。
“暂且静观其变,她若要保胎的郎中,便给了银子让她自己请罢。”
怀瑜点头应下。
容锦笑嘻嘻地跑了进来,“怀瑜姐姐,你同姑娘说悄悄话,也不带上我!”
她凑了过来,满脸的神秘,“姑娘可知外面吵嚷什么?”
“是新来的那位小姐,她好大的本事,把侯爷给叫走啦!”
我有些吃惊。
新婚之夜,美景良辰。
放着萧凤儿那样的如花美眷,竟然去找了温沅元,这怎么说也过不去。
“可知是为了什么?”
容锦撇撇嘴:“说是心悸发作,辗转反侧。这不,侯爷去瞧了,老夫人还差婆子出去请大夫呢。”
我起身,怀瑜为我披了外氅,拢了纸灯笼,却远远见那风荷别院的回廊上,一方身影临水而立,红袖招展。
只是显得孤寂落寞。
翌日,萧凤儿依着规矩来行妾礼。
她昂首挺胸,又恢复了那副骄纵明艳的模样。
我便也做不知,笑吟吟接了茶。
见萧凤儿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想她大抵还有话要说,便连哄带劝让宋莲臣再去瞧一瞧温妹妹。
又让他感动上了。
“从前只道娘子刚烈要强,原来也有这样温柔解语的时候。”
等他走后,萧凤儿劈面便是一句。
“夫人和我想的全然不同。”
我“哦”了一声,“何处不同?”
萧凤儿定定看了我一会儿。
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
大抵是失望中带着些许怜悯的。
半晌,她说道:“我们这些下九流,旁的本事没什么,只对京中权贵那些八卦琐事了然于心,我知道你,你十四岁接掌玉家庄子铺面,打理得宜,十六岁陪同你那嫡出的弟弟赶考,他落榜过一年,倒是你,一篇论赋引得天子叹道‘若非女儿身,生于帝王家,扶摇青云路’。楼里的姊妹笑我不自量力,说你何等厉害,必然要将我除之而后快。”
“我呢?什么也没有,唯有侯爷一片冰心而已。”
我静静聆听,不置可否。
“但如今我见了你,如此谦卑软弱,处处退让,觉得好生没意思。”
“你看不出来那温氏是个狐媚胚子?你可知为了给我赎身侯府花销几何?你一点也不生气吗?还是你不敢对夫君生气?”
她晃了晃皓腕,那上面一对碧绿盈润的美人条叮当作响。
“我就敢对侯爷生气,这是他为了哄我亲自挑了水头好的料子做出来的。”
我没说话,容锦先看不下去插嘴道:“上半宿去陪可心儿妹妹,下半宿连夜挑灯看玉裁切赶工,现得了这玉镯赠与萧姨娘您,侯爷当真好体力,宫中百千工匠望之莫及。”
萧凤儿脸色白了瞬间,很快又说道,“那又如何?他肯费心思为我就是好的。”
作壁上观了许久,我终于淡淡开口,“萧姨娘,别太看轻了自个儿,也别太急着给男子度金光。”
说完,命小厮抬了一架精巧的金笼子,里面白鹦哥儿正整理着羽毛。
“听说前日二更,妹妹养的鹦鹉死了,这便权做是侯府的见面礼。”
她脸色大变,倏然起身。
“你……”
“至于明月楼那些碎嘴嚼舌的奴才,我已替妹妹发落了,妹妹安心养胎便是。”
萧凤儿面色不虞,起身告辞。
怒气冲冲地走了。
怀瑜望着她的背影摇头,有些感慨,“想不到名冠京城的花魁萧凤儿竟是个绣花枕头,这般莽撞率直,实在不算聪明。”
我冷笑。
“可是这天下的男子,偏偏就喜欢她漂亮,却不聪明。”
转眼又过了半月,这期间宋莲臣倒是来我房中不少。
可十有八九是在抱怨。
“凤儿性情泼辣、娇艳恣肆,可惜胸无点墨,除却床笫外实在没什么乐趣。曾经如何艳冠京华,如今看多了也不过尔尔。古人说‘胸有诗书气自华’,她便是少了这一味气韵。”
“倒是元元温柔解意,饱读诗书。有几分娘子年轻时的模样。”
我十指紧攥,复又张开。
不得不忍着恶心与他周旋。
“是,妾身掌家数年,人老珠黄,自然不比年轻时候了。”
宋莲臣带了点讳莫如深的笑意贴近我,挑起我鬓边一缕发缠绕把玩,似笑非笑:“夫人这是醋了不成?”
我别过脸去,他却只以为是我羞怯。
捏了我的下巴细细端详,随后点了点我的鼻尖,笑意更盛。
“我便是喜欢我的玉娘吃醋的样子,与往日大相径庭,十足可爱。”
呼吸越来越近,带着被蓄意挑起的暧昧,可我却仍能敏锐地嗅到一丝胭脂香。
“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是做什么,给下人看见了笑话。”
宋莲臣见我推拒,反倒更来了兴致,直接将我抱着摁坐在他的大腿上,轻掐我的腰身,几乎耳鬓厮磨:“好玉儿,她们不明白,这才是闺阁意趣。乖玉儿,你我许久未曾……”
我倏然起身。
“侯爷事务繁忙,不记得了。我这些日子来着月信。”
宋莲臣就像是如鲠在喉地顿了好一阵子,这才悻悻然离去。
往后数日,再未踏足。
许是被我拂了面子,连数日之后的宫宴,他也以我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为由,带了温沅元。
给老夫人的说辞也早编排好了:“元元二八芳华,总该相看个好人家,再不济出去见一见世面也是好的。”
可这一去,酿出了大事。
宴席过后众人微醺,天子赐了行宫各处暂做歇息。
偏偏有小宫女给各个园中送醒酒汤,撞见假山之后男女于月下媾和,立时吓得回禀了上去。
不看不知道。
那翻云覆雨的正是素日里雅正清廉的小侯爷宋莲臣,身下压着的可不就是他“书香世家”的好妹妹?
一时间满朝哗然。
此事实在不算光彩,皇帝阴沉了一张脸,只命在场之人管好自己的口舌,暂且压下。
可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
事情很快传到了我耳中,老夫人更是震怒,气的倒仰。
温沅元跪在堂下哭的梨花带雨。
“姑母要骂要罚,要打要杀只我一人,是莲臣哥哥帮我挡酒,醉意上头。将元元当成了,当成了姐姐……”
说这话的时候,容锦怀瑜正扶着我进门,我险些将早上用的早膳呕了出来。
宋莲臣不敢看我,神色复杂。
是愧疚、懊悔、憎恨还是被发现的不甘?
老夫人眼泪横流,气的一叠声骂他不孝孽子,用拐杖狠狠抽打他的脊背,宋莲臣也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
老夫人望向我,泪眼婆娑地蹒跚走近,一句“我这老不死的替他认错了”就要下跪,我哪里受的?赶忙先一步跪了下去。
“母亲请息怒,如今事既出了,侯府还要以大局为重。”
“是抬温姑娘为妾室还是收入房中,或别有打算,都听老夫人和侯爷的安排。衔蝉既然已经嫁入侯府,不敢抱怨,唯有同舟共济而已。”
宋莲臣和温沅元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上辈子我早就见识到了。
有什么比妻子新丧,自诩长情的丈夫却在灵堂与人苟合更屈辱讽刺吗?
这一世我一点也意外。
唯一想不到的就是宋莲臣攻于心机、最是精明,怎么能做出如此蠢事来。
宋莲臣膝行朝我挪过来,他脸上的愧色和自责如此逼真,那双漂亮的摄人心魂的眼睛此刻被染红,竟有醉玉颓山之美,声音哽咽颤抖。
“玉娘,求你,你别嫌我,别要和离,怎么样我都依你。”
我一根又一根缓慢而坚决地掰开他的手指。
“夫君,妾这衣裙脏了,去换一身来。”
宋莲臣似乎彻底颓然,几欲泣泪。
回到房内,怀瑜尚稳重些,容锦却直接嚎啕大哭,“姑娘,侯爷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当初那般爱重姑娘,如今怎么成了这幅样子啊?”
怀瑜也面带忧虑地看着我,“夫人如今最应该保全身体,再徐徐图之。”
她不再叫我姑娘,而是夫人。
似乎无声提醒着我,我不是闺中女儿,没有任性撒娇的资格,我是侯府的夫人。
即便我的夫君自私自利,到处留情。可他倒了,我无法不受牵连。
好恨啊。
我恨宋莲臣,连带着也恨一直被迫忍耐着的自己。
为什么我不是男子?
为什么我偏偏是女子?
为什么我明明竭尽全力做一个好女儿、好长姐、好妻子,却还是落得如此结局?
肩膀微微颤动,我将头深埋下去,像是一并碾碎自己可笑的自尊。
“夫人!”
外间嬷嬷尖声叫喊。
“夫人,出事了,温小姐投湖了!”
我赶到的时候,岸边围了一圈的丫鬟小厮,战战兢兢跪了满地。
温沅元,她还真舍得破釜沉舟。
管家见我来了,战战兢兢前来请罪。
“一群糊涂东西!”我叱道,“上上下下偌大的侯府看不住一个人么,如今本就在风口浪尖之上,若是再出了人命官司,我担不起,你们更担不起!”
人群跪着挪开一条路,温沅元便伏在岸边,浑身湿透,哀婉呜咽。
“都是我的错。”
“人人皆说我攀附表兄不知廉耻,我唯有以死谢罪。”
“萧姨娘何必救我?”
我大惊,听管家禀告之后方才知晓,深更露重,值夜的压根没看见温沅元,她婢女惊慌失措跑去求人的时候,正逢萧凤儿路过湖边,不管不顾一并跳了下去,将人打捞起来。
我想不到,温沅元恐怕自己都没能想到。
明明萧凤儿一直嘲笑她扮可怜,是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
到头来却——
“萧姨娘呢?!”
“夫人息怒,萧姨娘舍身救人后便下红不止,如今已抬去了厢房内,侯爷和老夫人已经赶去了。”
我想起给她赎身时无意得知侯府和鸨母勾连在一起,让萧凤儿怀孕之后不得不嫁进来为妾,我想起自己嘱咐身边人,萧凤儿若小产决不能与我扯上关系,想起那女人小心翼翼抚摸着尚未显形的小腹,嘴角噙着柔和满足的笑意……
心像是被无形的大掌狠狠攥住了。
温沅元看我脸色冷厉,忙申辩道:“我可不知道萧姨娘会来,更不知道她听我呼救直接跳下水……明明怀有身孕还这般莽撞行事,夫人明鉴,这件事怪不得我啊!”
我强压怒火,冷冷地甩开她。
“温沅元,究竟是无心还是苦肉计只有你自己清楚,这笔账暂且记下,你最好祈祷萧姨娘和腹中胎儿平安无恙。”
说完,我将后面的琐事安排给管家,自己则匆忙去了风荷别院。
萧凤儿性命无虞。
但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孩子,化成了一滩血水,一阵剧痛,彻底离开了她。
她不哭不闹,只是仰面躺在塌上,听说知道了消息后就直愣愣地这么看着,目光幽然却找不到焦点。
梨白鲛绡帐被月华笼罩,朦胧清冷的光辉倾洒下来。
“妹妹怎么不让人伺候着?”
我在塌前的小凳上坐了下来,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好冰。
萧凤儿声音喑哑,再不复从前黄鹂啼啭:“他们不是怪我莽直,就是坐等着看我笑话,围在眼前有什么意思?侯爷听稳婆说那是个半成型的男胎,头也不回便走了。”
她呵笑了一声,“我只是一个娼妓,如何能与侯府的长子相提并论?又怎么敢擅作主张?他心里怨我,我知道。”
我不明白,萧凤儿遣走了所有人,为何独独愿意留下我。
但她没有拂开我的手。
那或许是她此刻能汲取到唯一的温度。
“其实,你本不必舍身救人的,再如何善心也得先顾全自己的身子不是?”
萧凤儿似乎想到了我会这么说。
她默然半晌,忽然带了点哆嗦的哭腔,“我害怕。”
“害怕?”
“曾经我有个近身侍奉的小丫头,被她爹卖来明月楼,有些贵客就喜欢十二三的雏妓,妈妈逼她接客,可她那么小呢,我便说,留她在我身边伺候着。”
“我赚的钱多,妈妈不愿得罪了我。”
“小丫头笨笨的,也不会见风使舵,可一心侍奉我,当我是她的亲姐姐。”
我问道:“后来呢?”
萧凤儿拢发到耳后,笑了笑,“她死啦。”
“都怪我那日吃多了酒,被官爷强留在园子里弹琵琶,等我回去的时候,就听几个姑娘在屋子里哭,妈妈不住地骂人,说我的小丫头招惹了贵客,贵客夫人找上门来问责,将她活生生溺毙湖中。”
“往后啊,我老是做梦,梦里就梦见十几岁的小丫头子,在池水里沉浮,一个劲儿叫我救救她。”
“她也喜欢鹅黄的衫子,喜欢玉兰花,长得也活脱脱像玉兰花似的……那样鲜亮活泼呢。”
“我只是害怕,我怕温沅元万一真的要寻死。”
“我怕我救不了她。”
萧凤儿又哭又笑,那样哀怮凄楚的眼神,只一眼就痛到骨髓。
在那展开的笑颜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我再无话可说了。
只命下人取了珍贵的补药来,有些时节不应的,便悄悄差心腹去玉家取。
问起来便说是侯爷与我准备怀个孩子。
下人又挑了手脚麻利、干活勤快的往她房中拨了两个。
我担心萧凤儿触景生情,房内给婴儿做的肚兜、鞋子、小帽,倾数教人撤了下去。那绣工不算十分精湛,蝴蝶歪歪扭扭,花朵倒是五彩缤纷,看来盼着是个女儿。
妆匣子旁有几本字帖,还有一沓子纸。
我拾起看了看,道:“妹妹喜欢青莲居士的诗?”
萧凤儿已经能下床,只披了一层薄衣倚在那里。
闻言,竟然久违地露出三分浅浅笑意。
“我目不识丁,恐孩儿笑话我这个娘亲,所以临时抱佛脚,让夫人见笑了。”
“写的鬼画符似的,我不好意思让丫鬟们瞧见,便收在那下面。”
我看着那上面一团龙飞凤舞,也笑了:“既如此,我教你写字念诗,你弹古筝给我听?”
“古筝?我弹了十二年古筝,自问上京再无敌手。”萧凤儿得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手,笑道,“当年有大太监用五十两让我入南府,我都没去呢。”
忽然,有什么遥远的线索猛地在脑海中炸开。
惊的我浑身一个激灵。
萧凤儿,不会写字。
她不识字。
记忆与上一世重叠,悬梁自尽的女人,还有以血为墨的绝笔书,那一手清秀小楷——
那并不是她写的?
我几乎连呼吸都凝滞,萧凤儿见我异样,自上来关了窗。
“夫人觉得冷吗?”
如何不冷?
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寒冷几乎将我吞没,可我却找不到源头。
玉衔蝉,你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为何重新来过仍然畏首畏尾?
你在等什么?等那把刀再次插进身体吗?
不能再坐以待毙!
我敛下所有异色,别了萧凤儿。
“妹妹得空时,多来我房中坐坐。”
侯府又多了一位温姨娘。
只是这次毕竟不光彩,再无萧凤儿进门时的排场。
温沅元人前似乎永远是那样谦卑柔顺的模样,规规矩矩给我行了礼。
只是人后,便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了。
“老奴听说,她癸水未尽就迫不及待留了侯爷过夜呢。”
“当真是借机上位的下流胚子,只会那些清白姑娘做不来的手段讨男人尽兴。”
“可不是?分明那日老夫人发了那样大的火,到头来竟然还真给她混成了姨娘。”
宋莲臣接连斥责了几个老嬷嬷,或贬到后厨做粗活,或发落出府。
他来我房中,不住抱怨。
“元元性子柔顺又胆小,由得那起子长舌妇闲论长短。她呢,只会一味地朝我哭。到底少了几分世家贵女该有的决断。”
“萧凤儿也实在是恃宠而骄,哪个女子不要走生儿育女这一遭?古来不都是如此吗?孩子没了,我不难过吗?她终日里冷着一张脸,真以为自己是那徐妃?”
末了,他用那双自以为深情款款的眼眸看着我,真心实意喟叹。
“她们都不如我夫人。”
我做出配合模样,半笑半嗔地捶他。
“萧姨娘毕竟刚刚小产过,孩子没留住,伤心也是有的,侯爷还是多担待一些。”
宋莲臣那张矜贵而未受过苦难的脸上浮出不屑之色,唇边轻轻溢出冷笑。
“一个烟花柳巷的女人所出的庶子,没了也不打紧。左右她已经嫁给侯府了,又回不去,我只希望她安分一些。”
“再则,我还是喜欢咱们嫡出的孩子为长,谁也越不过他去。”
说完又抓住我的手,顺着那冰冷玉制的腰带往下划。
“好玉娘,它也想你的紧,你试一试。”
我被他紧攥着手腕一寸寸地抚摸,目光却停留在案上那把削了瓜果、尚来不及收起的刀上。
对着脖颈刺进去,会有肮脏滚烫的血飞溅出来吗?
我对医术所学浅尝辄止,大概一刀是死不了人的。
那要多少刀才能要了他的命?
又要多少刀方能解我心头的恨?
我深吸一口气,“侯爷,莫要闹了。”
“听说这次圣上南巡回宫,着令侯府协州牧彻查下面人贪污的赈灾银子,那地方偏远,穷山恶水出刁民,侯爷若去了,必要个可靠贴心的自己人。”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然,妾身寝食难安。”
宋莲臣终于熄了那股邪火,拉着我的手笑道。
“是,兰舟这孩子稳妥可靠,才升了职调京,玉大人也来了书信,说让我提拔历练。”
“只不过,你这个已经嫁做人妇的长姐,为他操心未免也太多些。嗯?”
他惩罚似的重重捏了我一把,探入衣襟的手像兽类的爪牙。
我不知是如何强颜欢笑下去的。
送走宋莲臣的时候,两腮已然有些麻木。
屏风后,骤然响起古筝弦断的嗡响,怀瑜低低叫了一声:“萧姨娘仔细,别伤了手!”
萧凤儿自那后面走出来,脸像是被吸干似的,惨白如雪。
她目光痴缠地望着那鲜血淋漓的手,曾经被整个燕京城的权贵公子趋之若鹜的巧手,眼底的光倏忽闪动,彻底熄灭。
许久,才怆然笑道:“夫人,我不能为您弹古筝了。”
我知道这很残忍。
可我不能,萧凤儿也不能再沉浸于宋莲臣编织的假象。
我想起她入府那时候满面风光,带着无比骄傲的口吻说“我只有侯爷一片真心”,忽然觉得傻傻的萧凤儿可怜。
可我又好到哪里去呢?
“萧凤儿,你曾经问我为何不争不抢,软弱不堪,我说过,因为这府上的一切都令我恶心,不配我争,我要的自有其他,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抬起脸来,眼神中是一片深邃可怕的平静。
“这侯府的主人已经溃烂腐败。”
“我要换了他。”
温姨娘有了身孕。
这并不在意料之外。
我忙于打理家务琐事,萧凤儿从旁协助,也不再打扮如从前鲜艳。
府上自然只剩下温沅元一枝独秀。
奴才们都会看人颜色,见温沅元那般得宠,自然也不敢像从前一样随意指点议论。
时兴的衣衫料子,上好的珠宝首饰,流水一般送去了香茗院。
日常与我请安汇报的丫头换了人,我这才知道,温沅元为了孕中留住宋莲臣,将自己唯一的贴身婢女送了他暖床。
容锦小声跟我说着:
“奴婢瞧那丫鬟生的娇媚可人,听说弹了一手好琵琶,颇有几分萧凤儿在明月楼时的光彩。”
我没多说什么,也免了她前来见面,只吩咐赏赐下去。
可风荷别院的萧姨娘却坐不住,也不顾与宋莲臣的嫌隙,当晚便亲自带了丫鬟将人请走。
那一晚的湖面上,荡起女子千回百转的戏腔,缠绵悱恻、闻之断肠。
萧凤儿如愿复了宠。
我仍旧管家掌事,似乎对一切都能泰然接受。
倒是老夫人旁敲侧击了宋莲臣几次,要懂得节制,万不能让外面传出侯府宠妾灭妻的闲话,最好我们能有一个孩子。
宋莲臣最不喜被说教,却疑心是我在老夫人旁边说了什么。
那晚留宿在我的暖阁内,带着些许宣泄,力道粗暴如狂风骤雨,掐着我的下巴,大汗淋漓,“玉奴,你怎么不哭呢?哭上一哭,服个软,我便放过你。”
他品尝着我的挣扎、抵抗,品尝着我身体的颤栗乃至痛苦。
这就是我曾经以为可共白首的夫君。
后半夜他还是离开了,去了萧姨娘那里。
我将身子沉入浴桶中默然无言。
容锦哭了。
“姑娘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呢?明明是侯爷自己要偏宠妾室,如何就怪在咱们姑娘身上?”
连怀瑜也替我鸣不平,“实在不济,您回家住两天吧。”
我却摇了摇头。
“无妨,自怨自艾最是无用,何况已经隐忍至此。”
“二少爷那边回话了吗?”
怀瑜低垂下头,轻声耳语,“他说让夫人您放心,似乎已有眉目了。”
“知道了,告诉他凡事小心,切不可落人话柄。”
“是,奴婢晓得了。”
时间一晃数月,宋莲臣行公务出了京城,开春也没回来。
我在花园中遇到了赏花散心的温沅元,她穿着锦绣华服,满头珠翠,一对硕大的东珠耳铛摇曳生辉。
相较之下,我的衣物似乎格外寻常。
温沅元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笑笑地迎上来。
“夫人如何穿的这般素净?别叫人以为侯府寒酸。”
“我那里还有几套侯爷赏赐的衣裳,不如送与夫人。”随后像是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掩面笑道,“啊呀,我忘了,如今是怀着身子的,衣裳也是比着身量现裁了去做,倒是妹妹孕中糊涂了。”
我折了一枝迎春花。
细看却发现,那盛放的花朵里面细细密密爬着虫卵。
心生厌恶,遂抛掷湖中。
“温沅元。”
“当我的傀儡太久了,面具会不会撕不下来?”
“不过你们琴瑟和鸣倒的确是相配,这世间再无人比你二人般配。真的。”
她死死盯着我。
目光像是如凝成实质般,想要将我千刀万剐。
我抚掌笑道,“一个是与花魁酒后乱性又令其怀孕流产的深情郎君,一个是自甘轻贱不遗余力取悦自己表哥的妙人,谁有你们相配呢?”
所有下人皆眼观鼻鼻观心,静默无声地退避三尺。
温沅元气的脸色铁青。
许久,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笑:“姐姐。若我能李代桃僵,不知那时你还会不会如此镇定?”
我淡然回望。
“温姨娘原来不是扮天真,你是真的很天真。”
“你以为你得到的宠爱只是因为一颦一笑像我么?”
“难怪,你的眼界至此,也只能让自己的丫鬟东施效颦。”
“只可惜侯爷爱玉衔蝉的这张皮囊,更爱我玉家家世煊赫,能为他仕途助力,你呢?一介罪臣之女投靠而来,婚前失贞闹得沸沸扬扬,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和我争?”
字字句句,直戳痛处。
温沅元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了。
可她恨什么呢?
这不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吗?
“还有,”我扬了扬手里的信,“你想问候侯爷,却不该捎带上萧姨娘,平添了许多子虚乌有之事,唯恐侯府不乱,这次罚你跪祠堂两个时辰,抄送佛经一卷,若再有下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请温姨娘领罚还要轿子不成?”
说完,我转身离去。
容锦蹦蹦跳跳跟着,开心不已。
我奇道:“你这丫头傻乐什么?”
她笑嘻嘻地来挽我的手臂,“姑娘素日隐忍,而今终于恢复了昔日雷厉风行的手段,奴婢眼见那温氏气的半死,哼,活该,不知天高地厚,我家姑娘是顶顶厉害的人!”
可她不知道,我收缴那信件,拆开看的时候有多么紧张。
那信上的字,清秀隽永,果真是一手上好的簪花小楷。
且遣词造句微末之处,善于引经据典。
与前世那封令宋莲臣痛心疾首的绝笔书别无二致。
是她。
是她害死素未逢生的萧凤儿,嫁祸于我。
温沅元心机之狠辣决绝,更超出我的想象之外。
她看似是那温柔无害的菟丝花,实际上一旦缠绕寄生,则再难摆脱,生生将一棵大树吸干殆尽才作罢。
萧凤儿见到我冷沉的脸色时,吓了一跳。
手里拎着墨迹未干的字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夫人,我……我尽力了,你你你,你先别生气。”
说完,战战兢兢呈上来,立刻转身就要跑。
被容锦怀瑜一左一右擒住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小心觑我神色。
我好容易让自己平复下来,仔细看她今日练的字,“没什么,你写的很好,比之前大有进益。”
萧凤儿这才笑了,又有几分天真得意。
“真的吗?”
“从前教我们的乐师也夸我聪明,学得快。”
说完,又笑嘻嘻地自己打量了一阵子,“嗯,是顺眼了不少,都是师傅教得好。”
看我展颜,她又说,“我看风荷别院的花都开了,即兴做了两句诗,夫人帮我看看,是不是有李杜遗风?”
我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满树花儿迎春招,团团朵朵开溪桥。
容锦“噗嗤”一声拍着腿狂笑,被怀瑜堪堪止住了,自己却也背过身去,忍笑忍的嘴角抽搐。
我无奈叹息,又实在不忍拂了她的面子。
提笔写下了后两句。
未闻一夜春风至,疑是去岁雪未消。
萧凤儿喜笑颜开:“果然极好,不像我读那些诗词,个个儿酸腐冗长,读也读不明白。前些日子还被香茗院那小蹄子奚落,说我只会以色侍人,唱些淫词艳曲。”
我轻声说道:“其实世间万物,本无那么多高低贵贱,谁说梅兰竹菊是君子,芍药牡丹之流就落了俗呢?何况一门技艺精纯,无论是什么,总是教人敬佩的。”
“凤姑娘,我恐怕需要你的人帮忙,暗中回一趟明月楼。”
萧凤儿神色严肃起来。
“你只管吩咐,我带来的嫣红、翠柳都是跟了我数十年的,再忠心不过。”
我敛了敛眼眸,“有没有那种无色无嗅,事后也不会被郎中查出来的催情药?”
“啊?你,你要这个?和……和侯爷?”
“不是。”
她神色更惊恐。
“和别人吗?”
“倒不是不行啊,我定然守口如瓶,但是会不会太危险了些?”
“不是!”我抓住她的手。
“凤姑娘,这件事于我至关重要,可我不希望你知晓太多,因为我自知手段狠毒有损阴德,倘或有朝一日遭至天谴,也该我一人承受。”
“我没有十足的胜算。这条路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头。”
萧凤儿眼底涌现出复杂的神色。
许久,才冷哼一声。
“装神弄鬼的,你不告诉我,若是失败了可没人给你收罗残局的。”
深秋,赶在温沅元临盆之际,宋莲臣回来了。
老夫人纵然曾经对温有再多不满,到底还是不能不顾及宋莲臣的第一个孩儿。
千叮咛万嘱咐,这胎务必一切小心着。
宋莲臣起先也有初为人父的欣喜,只是被念叨多了也就淡了。
“说不得碰不得,瓷人儿也不见如此金贵。”
但我与宋莲臣却是夫妻久别重逢,分外亲密缱绻,日日待在一处。
他为我带来了各地的特色,有的饰品,有的摆件,还有些小心翼翼包好的点心,有一匹万金的双面刺绣绸缎子,上面的凤凰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我妻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宋莲臣搂着我缠绵,献宝似的,“旁人都没有。”
我留意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眼眸,却佯装不知。
“侯爷未免太小气了些,温妹妹还怀着孩子呢。”
他神色松动了片刻,很快又笑道。
“元元像你,却不及你。夫人不必担心,待到孩子生下来我便同母亲说,必然是要养在你这里的。”
那道影子疏忽不见了。
我笑着将装了绸缎的锦盒推到他面前。
“郎君心意,妾都知道的,只是我为当家主母,自该有容人的雅量。还是去看一看温妹妹吧,她总是念着侯爷,孕中多思,比我更需要夫君陪伴左右。”
宋莲臣眼底柔情涌动。
“我的玉娘愈发贤惠了,可我却心疼你不舍得离开,这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温沅元身边的大丫鬟柔声来请。
只说温姨娘似乎动了胎气,又是临产之际,求侯爷过去陪着。
宋莲臣到底心还是偏移松动了。目光转而看向我,“夫人……”
或许他不是为了示弱的温沅元,只是为了宋氏的血脉。
我含笑,“妾身说的是也不是?侯爷快去吧。别让妹妹等急了。”
待到人走了,不多时,有嬷嬷来同我说,香茗院那位爬了床的婢子,正陪同温姨娘一起和侯爷饮酒作乐。
耿耿长夜,无星无月。
我望着漆黑如墨的苍穹出神了须臾。
“容锦。”
“奴婢在。”
“你和怀瑜一起,做出些声势请萧姨娘过来,就说我要带着她一并给侯爷的孩子祈福祷告。”
容锦有些惊讶,“可是萧姨娘和温姨娘素来不睦……”
怀瑜拉了她一把,“所以夫人说了,做出些声势来,萧姨娘今夜必须和咱们夫人都在祠堂,互相为证。”
容锦还在云里雾里,已经被怀瑜拉下去了。
我拢了拢身上的白狐氅,独自挑灯去了侯府的佛堂。
不一时,萧凤儿也匆匆赶来了。
“姐姐——”
“抄佛经。”我低声喝命,“你只顾抄写便是了,其余一并不理。”
烛火摇曳,神佛敛眉。在秋风萧瑟的庙宇之中,萧凤儿神色后知后觉地涌现出畏惧,她望着我,许久,颤声开口,“姐姐,你莫非……”
我双臂展开,深深稽首叩拜。
是的。
我借他人之手犯下了杀孽。
屠刀朝向一个无辜稚子。
又或者干脆一尸两命母子俱损,那便是最痛快的结局。
可我为什么丝毫不开心呢?我为何会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满殿神佛无人应我,无人看我,更不肯渡我。
一念成魔,一念成魔。
或许在这筹谋了无数个日夜里,我早用钝刀一下下杀死了旧日的自己,我为死在前路的玉衔蝉而悲哭,她也曾满腹才华,也曾乐善好施,也曾接济穷人,也曾妄念能靠一己之力为天下造福。
可她什么都没能做到,困于后宅,削去羽翼,在世人的期许里成为一个攻于心机的毒妇。
萧凤儿的手一直在颤抖,写出来的宝华经歪歪扭扭的。
我阖目颂咒,在一遍一遍重复中娴熟。
直到外间长廊脚步声纷至沓来。
“夫人!”
“夫人可在里面?”
“香茗院出大事了,温姨娘诞下死婴,又大出血怎么也止不住,如今危在旦夕,侯爷要杖杀了稳婆呢!”
面前的灯烛恰好燃尽,倏然熄灭。
我睁开眼眸。
“知道了。”
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老夫人一病不起。
温沅元在鬼门关撞了一遭,倒是被救了回来。
她一醒便疯了般要见我:“侯爷,侯爷,是那个贱人,一定是玉衔蝉那个贱人谋杀我们的孩子!一定是她!你要为我们的孩子做主啊……那是我十月怀胎的孩子!”
她面容灰白枯槁,好似随时将要凋零的百合花。
宋莲臣目光中有怜悯。
但还是劝慰道:“不会的,玉娘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提防着她,里里外外皆是你亲自安排,她根本无从近身,大夫也说了,孩子生下来便夭折……是为母体虚弱的缘故……”
温沅元怔愣片刻,又很快说道,“那就是琼莲!是这个小贱蹄子要害我,侯爷你把她抓起来用刑拷问!”
宋莲臣的耐心在迅速流逝。
“元元,琼莲是你亲自举荐的,你说你们情如姐妹。她为何要害你?”
温沅元染了丹蔻的十指抓进头发,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那一晚,那一晚……”
“是酒出了差错,还是那匹凤锦……”
宋莲臣彻底沉下脸来。
“元元,你连我也要疑心?我说了是你身体太弱,你且将养着,别要胡闹,你毕竟还年轻,来日方长。”
随后不再理会在他看来有些偏执的温沅元,拂袖离去。
反倒是我柔声劝解:“侯爷也别动气,温妹妹刚刚失了孩子,多疑也是过度伤心的缘故,既然让她安心,恐怕琼莲也不便在身畔伺候,不如散了银子送出府去,另寻了好的来照顾着。”
宋莲臣疲惫不堪地摆摆手,示意我做主就好。
我给了琼莲足足一百两银子。
她惶恐不安跪在我面前,“夫人对奴婢已然再三照拂,如何还能收这么多银子?”
我笑着将沉甸甸的锦囊塞入她怀中。
“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
“堂堂昔日南府名师,因着不屈权贵被夺了身份,好容易投奔唯一的姐妹,却又遭她出卖。”
“出府去吧,你大好年华,自有锦绣前路。”
琼莲抱着那凤颈琵琶,朝我拜了三拜,才依依不舍离去。
温沅元其实很聪明,她拼凑出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细节组合在一起,已经无限趋近真相。
可她也不聪明,偏偏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放在了如何争宠、如何取悦男人身上。
眼见凛冬将至,温沅元大闹那一场又失了宠。
奴才们拜高踩低,曾经何其讨好献媚于她,如今就能在饮食用度如何克扣。
她似乎在这般待遇下清醒了些。
自己的一切荣华皆仰赖一个男人。
于是,我和宋莲臣携手回府之时,便见到了一袭素衣,楚楚可怜的温沅元,她叩拜再三,陈情告罪,字字句句无不情真意切。
最后说自知失态,情愿去老夫人跟前侍奉,也算是尽了一点孝心。
时值年下,偌大的侯府与各方各处往来交涉,繁忙得很,宋莲臣没有拒绝的道理。
何况老夫人与温沅元毕竟沾亲带故,由她伺候到底好一些。
他同意了。
温沅元感激涕零地拜别离开。
她还是如初进府那般弱柳扶风,温柔乖顺。
我却盯着那方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我又说上所以然来。
那种体贴顺从好像是一张人皮假面,牢牢地贴在她脸上,令人细想生寒。
可我无暇他顾。
当家主母过年如渡劫,无数的账目,无数的琐事蜂拥而来。
我看着这些年不动声色变卖转移的那些流水,好似潺潺小溪穿过无数巢穴暗处。又像是连绵的蚁群一点点掏空大树。
快了。
就快了。
年节下适逢玉兰舟的加冠礼,可我没有去。
他有些委屈地写信过来追问缘由,我只说自己劳累病倒,万一度了病气给他更是添乱。
玉兰舟便随信送来一堆珍惜药材给我滋补。
怀瑜浅浅笑着:“这么些年了,二少爷对您始终敬重有加,心里挂念得很。”
容锦也道:“可不是?公子如今出落的芝兰玉树,端方如玉,又官拜正四品,仕途坦荡,奴婢听说,这次加冠礼盛大,连宫里头都送了贺礼,更不知道二公子会成为多少世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呢?”
我看着琳琅满目,甚至有些个连我也见所未见的药材,缄默不言。
“夫人这是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也是这个冬天,要是,那时候我有这些灵丹妙药,是不是能留住我娘呢?”
我怀抱膝盖,看着窗外落下纷纷扬扬的细雪。
天地茫茫,琉璃世界。
这些年玉兰舟与我互为侧翼,彼此扶持,他作为家中嫡子始终爱重我这个长姐,关心也是真真切切,我都知道。
可惜河两岸的人,心注定是不同的。
我无法苛责,也无法释怀。
腊月初八,铺子管家差人送了一盏莲花纹香炉,说是西域那边的稀罕物。
怀瑜提醒道:“夫人也有些日子没去见老夫人了,想来老夫人也挂念得紧。”
正好才看完了账目,这倒是与我不谋而合。
容锦为我找来了厚厚的狐裘拢在身上,一路穿过杏花廊,还未到后宅,却先遇到了个脸生的小丫头,她有些生疏地行了个礼,“夫人。”
年下各院主子总是要宽和待下,得了一众丫鬟婆子的吉祥话,为来年搏一个好彩头。
我朝她颔首,让容锦送了八百吊钱。
那小丫头却执意拦在我们面前,不肯让步。
容锦不快:“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这般没有规矩,夫人要去看望老夫人,岂是你耽搁得起的?”
“想来是温姨娘身边换了一波新人,”怀瑜想了想,问道,“你奉了什么命,天寒地冻要在这里守着?”
小丫头有些畏惧地看了我一眼。
讷讷细声道:“是温姨娘吩咐奴婢在这里看着,谁也不许放进慈寿堂。”
“我不为难你,让温姨娘出来与我回话。”
就在这时,慈寿堂的东厢房忽然冒出滚滚黑烟。
像是将这白雪无暇撕裂出一道灼烫的伤口。
几乎是在片刻之间,里头就传来了小丫鬟尖细的叫声,“走水了!走水了!”
我只觉骇然,脑海中像是有什么弦忽然崩断了似的,错身便要往前走,却被那小丫鬟蛮牛似的死死拖住,“夫人,您不能进去,半步也不能。”
我眼瞧着慈寿堂的火势越来越大,哭声喊声叫声此起彼伏,心跳已经快到极致,几乎钻破喉咙,“林管事呢?!”
“回夫人,早上去送拜帖了。”
“容锦去找赵嬷嬷李嬷嬷两个,快让她们召集府上侍卫,连同看门护院的,先从就近的院子里调人,怀瑜你拿着我的手令速速出府,去找侯爷,快去快回!”
惊骇的恐惧,骤然从小腹升起的剧痛,还有终于被印证的不祥预感在此刻汇聚于一处,几乎如那院子里燃起的熊熊烈火,将我的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我的眼前阵阵昏黑,几乎站立不稳。
想到当初自己入府的时候,那样繁复冗长的礼节,可我怎么一点也不累呢?
是了,那时候以为自己有青梅竹马长相厮守的郎君,有慈和端庄爱我怜我的老夫人。
新婚大典那日,她宝相威严,端坐高位。
可小老太太又私下暗自里塞给我一个匣子,笑眯眯地说,“衔蝉,娘知道你最喜诗书,这些是从四处搜罗来的,听说有些是什么遗册真迹,往后时日还长,若你不满我那糊涂儿子,便来与我作伴,咱们娘儿俩也算有个依靠。”
“娘真盼着你是我的女儿,不,这世道女儿家太苦了……若是儿子,你或许会比现如今自由得多,我儿啊,嫁过来是委屈了你。”
……
雪停了。
我这一觉睡的十分不安稳。
甚至于蓦然惊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即将被火舌侵吞。
原来不是大火,是药炉子升起的袅袅白烟。
御医来了,朝我笑着道喜,“夫人怀有身孕已是月余。此番只为受惊,母体并无大碍,往后好好将养着也就是了。”
可床边,容锦怀瑜两个却眼睛通红,哭成了核桃。
我抓着怀瑜的袖子,急道:“老夫人呢?”
“夫人节哀,老夫人……她过身了。”
我不顾阻拦,执意要起身去一看究竟,怀瑜告诉我,如今抓了温沅元,千真万确乃是纵火元凶,在本朝,蓄意纵火乃是死罪,只是侯爷要亲自审她,遂暂扣押了下来,如今二人都在佛堂。
萧凤儿随即赶到,她用力扶着我,丝毫不敢懈怠,“姐姐,我陪你一道去,你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千万珍重自个儿。”
雪后初晴,天色明朗。
可也许是化雪了,我只觉得更冷,无论穿着多么厚的衣裳都冷。
佛堂内的光线昏暗,只从雕花窗棂的间隙漏入些许。
温沅元还是那一袭素衣,只是瘦脱了相,纤细的背影仿佛能随时被一阵风吹走。
宋莲臣怒不可遏,只顾着痛骂她,用上了各种恶毒的词汇。
可温沅元始终恬静从容地站在原地,甚至嘴角噙着些许释怀的笑意。
“莲臣哥哥,很不甘心吧?从来都是这样啊,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我本以为自己也要死在那一场火里的,没想到你我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
“你是恨我未曾专宠于你?还是恨你没能坐上侯府夫人的位置?”
“可我母亲待你不薄!你这个贱人、毒妇!她年逾花甲,究竟何辜要遭你毒手?说啊!”
温沅元仰起头直视他,倏忽笑了,那一笑竟如同破冰绽放的花。
“老夫人何辜,呵,问得好,那我又何辜呢?”
“莲臣哥哥,我十二岁那年,被亲生父亲用软绸捆了手脚,意图不轨。他说我只是个下贱奴生的贱胚子,我没有反抗他的资格。”
“这你是知道的,你救了我。你紧紧抱着我说,别怕,元元,有莲臣哥哥在,必然护佑你一辈子,你别怕。”
“我那时多么爱你呀!我像是溺在深水里的人,只能牢牢抓住你。”
“可十二岁你带我出府去看花灯,你带我去佛前求签祈祷,却在佛堂后的竹林里将我摁在身下,你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痛,我害怕,可我更怕失去你,我只低声求你能娶我。”
萧凤儿抓着我的手有些过分用力,十指紧攥,根根生疼。她那清冷矜贵的小侯爷,她那为官清廉,诗词歌赋无不知晓的少年郎,就像是忽然脱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可怕狰狞的兽相,可她还曾经痴迷,流连枕畔。
我又何尝不是?
多么可笑。
温沅元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她弯下腰捂住了脸,我看不到,可我就是知道她哭了。
宋莲臣拍案叫道,“我难道没娶你进门吗?当初不是你亲口说此生爱我吗?”
“是啊,莲臣哥哥,我如此恨你,却又不得不爱你;我压根就看不透你,又比这府上任何人都懂你。”
“你喜欢玉衔蝉的容貌,她是清贵千金,能与你谈论诗词歌赋;可你不喜欢她性子刚烈,事事较真,于是我学她的一颦一笑,却剥去她的气节傲骨,我在外温良恭俭让,在内只做你一人的荡妇。”
“我做了那么多坏事,一点点切掉了自己的良心,可你还是不肯爱我。”
温沅元笑得不可自抑,笑得颤声如悲哭,她那张脸从未如此靡丽鲜活,像是杜鹃啼血,彻底撕裂了曾经与我那几分真假难辨的相似。
“我该怎么惩罚你啊,莲臣哥哥?”
“就让你的至亲死在你眼前吧。”
宋莲臣气的呕出浓稠乌黑的血,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命人将温沅元拉下去当庭杖责,打死为止,尸体直接拖去乱葬岗。
萧凤儿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侯爷,息怒。”
宋莲臣在朝中告了假,又因母亲新丧,论理该停职守孝三年。
他索性将一些要紧事交付给了玉兰舟去做。
萧凤儿与他重归于好,百般妩媚皆用上,留一处温柔乡。
宋莲臣便强撑起身体来,与她在风荷别院日日欢好。
丝竹管乐声再度响彻。
其实,他也没众宾客吊唁时表现的那么悲伤。
府上没了老夫人,去了温姨娘,侯爷又终日贪欢享乐,唯有我一人兢兢业业打理着。
不久,连京城那些个簪缨世家也知道,侯府夫人纵然泼辣了些,对侯爷可真真是一片痴心,更是个了不起的贤内助。
堪为世家女子的典范。
变故发生在来年开春时节。
忽然间,三法司的人包围侯府。
宋莲臣早年间曾经被圣上钦点去南巡治灾,却好大喜功、中饱私囊,所有孝敬银两的地方官轻轻揭过,所有穷苦之地的官员则严刑逼供。
此事一直背压着,乃是玉家二公子接掌之后故地重游,有一名被诬陷的官员以死进谏,满腔热血撒明堂,引百姓哗然。
宋莲臣被带走的时候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他……他明明已经该死了!”
玉兰舟淡笑一声,从簇拥的官兵中缓步而出,“他的确被侯爷下令斩杀,连带着一家三族,只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百姓官,如何昧下那三万雪花银?我觉得蹊跷,便暗中替换了人。”
宋莲臣的脸色很有层次地灰白颓然下去,又生出几分痛恨和愤怒。
“玉兰舟!我一路提拔历练你上来,你竟然如此忘恩负义!我要面见圣上!”
他自然是见不到的。
甚至没来得及等到三法司那边审理完毕。
就已经在狱中重病,不治身亡。
临死前,只有我陪在他身边。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宋莲臣拉着我的手。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眼泪流到不能停歇。
“玉娘,事到如今我方才知道,唯有你待我是真心,只恨侯府被抄家之后,你怀着孩子该怎么办呢?”
我笑了笑,毫不费力挣开他的手。
“侯爷多虑了。”
“我只是不想与你接触,买通个御医也不算难事。”
“如你这般自私凉薄平庸不堪的血脉,不留也罢,你说呢?”
“不过侯爷请放心,我还是会过得很好,毕竟侯府资产所剩无几,早已不是你宋家的了。”
我一点点用帕子拭去他不断涌出口鼻的鲜血,摇了摇头,“唉,真是可惜,萧妹妹不便涉足此地,看不到她下毒的成果了。”
宋莲臣的脸上表情变化实在很精彩。
愤怒,不可置信,惶恐,悲伤……
最终死不瞑目。
我走出漫长漆黑的地牢,穿过人间哀哭百种惨相,走到天光乍亮。
尾声
萧凤儿来求我能不能买下明月楼的时候,我愣了片刻。
“做什么用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犹豫再三才说道。
“我只是有了个主意,想的粗浅,夫人别笑我。我想着楼里的姐妹都年纪轻轻,有些本是良家女,不如放归了自由身,不拘做点什么,总好过在那里苦熬着,有些有一技傍身,去钱铺庄子都使得,只不要倚栏卖笑,担忧着明日挨打挨骂的。”
我心下了然。萧凤儿攥紧了手帕,半晌才复又说道,“会不会太贵了?我可以将我的金银首饰、还有那架古筝典当了去,贴补些个。”
怀瑜掌不住笑了,“凤姑娘太小看我们姑娘了些,这些年在侯府蛰伏隐忍,不为了银子,为什么呢?如今这京中五成的酒楼客栈的东家我们姑娘,更不必说那庄子铺子了,买下十座明月楼也使得!”
我笑着说道,“你可低声些罢,到底我也是新做了寡妇,如何喜气洋洋锣鼓喧天地昭告天下呢,咱们关上门乐一乐就是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我说,“凤儿,你的主意很好,这笔银子我出了,既然你有这个心,明月楼的姐妹也与你多有感情,不如干脆让你去当这个老板,你且放手去做,一切有我呢。”
萧凤儿大喜过望。
“这,这……我只怕一辈子还不清。”
我轻笑着点她额间。
“你也别想着拖赖,我可找了郎中悉心医治你手上的旧伤,治好了,你还欠我一曲古筝呢!”
告别萧凤儿不久,容锦笑吟吟地带着玉兰舟挑帘进来。
他朝我行礼,“长姐,久别无恙。”
我连忙起身扶他,“少卿大人这便是折杀民女了。不过我也知道,你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罢,这次为了什么?”
玉兰舟脸上有些绯红,“也没什么,只来看看长姐。”
我笑道:“如此,你也看过了,去吧。”
玉兰舟哽了须臾,只见小丫鬟吃吃地笑,这才忍不住说道,“我……我……阿娘为了拟了一门亲事,是户部尚书的女儿,月初见了一面,她恬静温婉,是很好的姑娘,可是……我总觉得,那不是心动,我对她唯有恪守礼法,心生尊敬。”
“母亲却说,这是门当户对,天赐良缘。”
“至于感情之事,婚后朝夕相处,再添一男半女,自然就有了。”
我稍稍正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本也心生动摇,可前些日子,我见到了在戏班子唱青衣的女子,一眼惊艳,再难忘怀。”
“长姐,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呢?母亲说一妻一妾也再寻常不过,只先三媒六聘请了尚书千金入府,若是三年无出再名正言顺地抬了妾室进门,如此便是万全之策。”
我的脑海中似乎隐隐复现熟悉故人的音容笑貌。
浅笑莞尔。
“嫡母所言,无不道理。”
玉兰舟的神色似乎黯淡了瞬息,却还是低低应声,“……是。”
“但这世间真情,是不讲门第出身,不论那些道理的。”
“兰舟,若你想走的是一条稳妥的康庄大道,你也看到了母亲和父亲,相敬如宾而已,若你心有不甘,则务必再三叩问内心,记住,且莫行爱之名,困人困己,悔之晚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