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女领导TXT完本-靠近女领导最新章节列表-番茄小说
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讲理的泼妇。
厂区里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法国梧桐,叶子都打了卷,蔫头耷脑地挂在枝上。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汗水和食堂中午飘来的红烧肉混合在一起的味儿,腻得人发慌。
我叫李卫东,二十岁,红星纺织厂机修车间的一名普通钳工。
说好听点是技术工人,说难听点,就是个混日子的。
我师傅刘海柱,一个快五十岁的老钳工,正蹲在车间门口的阴凉地里,嘬着他那两块钱一包的“大前门”,眯着眼看我。
“卫东,磨蹭啥呢?王厂长马上就带新领导过来了,让你去门口迎一下,杵那儿跟个电线杆子似的。”
我把手里的扳手往破布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迎啥啊迎,”我不耐烦地嘟囔,“新官上任三把火,别第一把火就烧到我头上。”
心里烦。
这鬼天气,加上这破工作,谁来了都一样。
红星纺织厂,一个半死不活的国营老厂,工资不高,福利凑合,最大的好处就是清闲。我爹妈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才把我塞进来,指望我端一辈子铁饭碗。
可我觉着,这饭碗铁是铁,就是里头没几粒米。
刘师傅吐了个烟圈,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显得格外沧桑。
“你小子,就是没个正形。听说这次来的,是个女的,还是个大学生,从市里直接派下来的副厂长。”
女的?大学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这破厂,大老粗遍地走,突然来个女大学生当领导,这不就是孙悟空进了蟠桃园——存心捣乱嘛。
“大学生不好好在办公室里吹风扇,跑我们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来干嘛?体验生活?”我撇撇嘴,语气里全是嘲讽。
“谁知道呢?兴许是来镀金的。”刘师傅又嘬了一口烟,“反正啊,你小子机灵点,别枪打出头鸟。”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李卫东,虽然只是个小钳工,但在这厂里也算是“老油条”了。只要活儿干完,不迟到不早退,谁也别想拿我怎么样。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
我抬眼望去,王厂长那标志性的地中海发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正满脸堆笑地陪着一个人往我们车间这边走。
旁边那人,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脚上一双半高跟的皮凉鞋,走起路来“哒、哒、哒”的,和我们厂里女工们穿的塑料凉鞋发出的“啪嗒”声截然不同。
隔着老远,那股子和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爽劲儿就扑面而来。
我心里嘀咕:还真是个女的。
等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脸。
一张干净得过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扎着个利落的马尾,眉眼弯弯,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锐利。
很熟悉。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这张脸……
我使劲眨了眨眼,以为是天太热,自己眼花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在我记忆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我对面,用钢笔头戳着我脑门,骂我“不争气”的女孩。
那个考上名牌大学,去了省城,从此和我再无交集的“别人家的孩子”。
陈瑾。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紧接着就像擂鼓一样狂跳起来。
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我下意识地一转身,猫着腰,就想顺着车间墙根溜走。
我不想见她。
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身份。
我是谁?一个混日子的小钳工。
她是谁?衣着光鲜的副厂长。
这对比,就像拿我那油腻腻的扳手去跟她那锃亮的皮凉鞋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太丢人了。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脚底下抹了油似的,我三步并作两步,眼看就要溜进车间那黑漆漆的后门。
“李卫东!”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慌乱的心湖。
我浑身一僵,脚步钉在了原地。
这声音……
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我慢慢地,极其不情愿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个……厂长好。”
我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她。
王厂长一脸错愕:“咦?陈副厂长,您认识我们车间的李卫东?”
我感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我头顶,像是要给我烧出个洞来。
“认识。”陈瑾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听在我耳朵里,却跟审判似的,“何止是认识,熟得很。”
她说着,迈开步子朝我走过来。
“哒、哒、哒……”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后背的工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她在我面前站定。
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香味飘进我的鼻子,和我身上浓重的机油味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更想死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但没躲开。
我的耳朵被一只温热又带着点凉意的手给揪住了。
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好你个李卫东,”陈瑾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亲昵,“看见我就想跑?长本事了啊!”
她手上稍微用了点力。
“嘶——”我疼得龇牙咧嘴,“疼疼疼……陈瑾!你快放手!这么多人看着呢!”
“现在知道疼了?知道人多了?”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墙角拉了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年吹牛的时候怎么不怕人多?”
我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旁边的王厂长和刘师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的工友们,也都在窃窃私语,眼神里全是八卦的火焰。
“逮到你了。”
陈瑾松开手,拍了拍我的脸,那动作,就像在拍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她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整条银河。
“从今天起,你归我管了。”
那一刻,年的夏天,在我记忆里,不再只有黏腻的汗水和轰鸣的机器。
多了一张让我无处可逃的脸,和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你归我管了”。
我的好日子,好像到头了。
陈瑾上任的第一天,整个红星纺织厂都炸了锅。
关于新来的副厂长和机修车间的李卫东是“老相好”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个上午就飞遍了厂区的每个角落。
版本有好几个。
有说我是她青梅竹马的,有说我俩是中学同学的,更有甚者,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我当年为了她跟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所以才沦落到厂里当工人。
我坐在车间的角落里,听着工友们添油加醋的议论,一个头两个大。
“卫东,可以啊你小子!”隔壁工位的张强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深藏不露啊!啥时候勾搭上这么一尊大佛的?”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勾搭你个头!就是以前的邻居。”
“邻居?”张强一脸不信,“邻居能当着全车间人的面揪你耳朵?我怎么没见我邻居大姐揪我耳朵?”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怎么解释?
我和陈瑾,确实是邻居,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她比我大一岁,从小就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孩子王,学习好,人也霸道。我呢,就是她身后最忠实的小跟班。
她说东,我绝不往西。她说抓鸡,我绝不敢撵狗。
中考那年,我发挥失常,没考上重点高中,去了个普通中学。她已经是重点高中的尖子生了。
差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拉开的。
她来找我,在我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很认真地对我说:“李卫东,你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你答应我,好好学习,我们一起考大学,去北京。”
那时候的她,眼睛里有光。
那时候的我,看着她的眼睛,热血上头,拍着胸脯答应了。
“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咱俩一起去北京!”
誓言说得有多响亮,现实的耳光扇得就有多疼。
我不是学习那块料。三年高中,我用尽了全力,最后也只考上了一个本地的破专科。
而她,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来找我。我躲在家里,让我妈骗她说我不在。
我没脸见她。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个吹破了牛皮的小丑。
从那以后,我刻意躲着她。她放假回家,我绝不出门。她来我家找我,我就装病。
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来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在那个夏天之后,渐行渐远。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谁能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又把她送到了我面前。
还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想什么呢?魂都飞了。”刘师傅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泡得酽酽的茉莉花茶。
“喝口水,定定神。”
我接过缸子,灌了一大口,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烦躁却丝毫没有减少。
“师傅,我完了。”我丧着脸说。
刘师傅笑了,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
“完什么完?我看是好事。你小子,整天吊儿郎当的,是该有个人好好管管你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不过话说回来,这陈副厂长,看着年纪轻轻,可不是个善茬。你可得小心点。”
我心里一凛:“怎么说?”
“你没听上午开会说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她这第一把火,就准备烧我们机修车间。”
我的心沉了下去。
“烧我们?我们车间怎么了?”
“她说我们车间纪律涣散,效率低下,要搞什么……什么‘绩效考核’,还要搞‘末位淘汰’。”刘师傅的眉头皱成了个“川”字。
“末位淘汰?”我愣住了,“啥意思?”
“意思就是,每个月评比,干活最差的那个,就得走人!”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凭什么?我们是国营厂的正式工!铁饭碗!她说淘汰就淘汰?”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在红星厂,只要你不犯天大的错误,就能安安稳稳干到退休。迟到早退、上班打瞌睡、聚在一起吹牛打牌,那都是常态。
现在,她一个新来的,竟然要砸我们的饭碗?
“嘘!小声点!”刘师傅赶紧捂住我的嘴,“这事儿还没正式宣布,就是会上提了一下。王厂长当场就反对了,说不符合厂里规矩。两人差点吵起来。”
我挣开他的手,心里又惊又怒。
这个陈瑾,她想干什么?
她以为这是在大学里写论文吗?想一出是一出?
这是工厂!是几百号人吃饭的地方!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承认,我混日子,我没出息。
但你不能断了我的活路啊!
下午刚上班,车间主任就黑着脸把我们召集到一起。
“都听好了!厂里刚下的通知!从今天开始,由陈副厂长亲自负责我们机修车间的整顿工作!所有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谁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别怪我不客气!”
主任话音刚落,陈瑾就走了进来。
还是那身米白色的连衣裙,但这次,她的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连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走到车间中间,环视了一圈。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除了我。
我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她。
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她的眼神在我脸上一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温情,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和一丝……挑衅。
“从今天起,我将对机修车间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全面整顿。”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顿内容包括三点:第一,劳动纪律。严禁迟到早退、串岗聊天、干私活。每天上下班打卡,由我亲自抽查。”
“第二,工作效率。所有维修任务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建立维修台账,责任到人。完不成的,加班!没有加班费!”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引入绩效考核制度。月底根据每个人的工作量、工作质量、维修返工率进行综合排名。连续两个月排名末位的……”
她顿住了,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卷铺盖走人。”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炸雷,在车间里炸响。
“哗——”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这怎么行啊!”
“我们是正式工,哪能说开就开?”
“这不胡闹吗!”
议论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我旁边的张强脸都白了,他手艺最差,平时全靠磨洋工混日子,这“末位淘汰”简直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
我的拳头也攥紧了。
太过分了。
这已经不是三把火了,这是要一把火把整个车间都给烧了!
“安静!”
陈瑾猛地一拍旁边的铁皮工具柜,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有意见。”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但红星厂不是养老院!厂子现在什么情况,大家心里都清楚。订单越来越少,设备越来越旧,再这么混下去,不等我淘汰你们,厂子就先倒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去!”
“有意见的,可以现在就提出来。觉得我这个规定不合理的,也可以打辞职报告,我马上批。不想干的,没人拦着你。”
她的话,又冷又硬,堵得人哑口无言。
是啊,厂子的情况,谁不知道呢?
这两年,南方那些私营的小纺织厂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又便宜又灵活,抢走了我们不少订单。厂里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发全额工资了。
可知道归知道,习惯了安逸日子的人,谁愿意被这么折腾?
陈瑾见没人说话,点了点头。
“很好。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从现在开始执行。”
她打开手里的文件夹,看了一眼。
“第一项任务。三号车间的五台精梳机,因为梳针磨损严重,已经停了三天了。严重影响了前纺车间的生产进度。”
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李卫东。”
我心里一咯噔。
“到。”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这五台机器,交给你了。”她说,“给你两天时间,必须全部修好,恢复生产。”
我愣住了。
“我一个人?”
“对,你一个人。”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那五台是进口的老机器,配件都找不齐了!平时都是刘师傅带着三四个人,一个星期才能勉强弄好一台!你让我两天修好五台?你这是故意整我!”
精梳机的梳针,细如牛毛,更换起来极其耗时耗力,是个精细活儿,也是个苦差事。整个车间,除了刘师傅,就数我干这个最熟练。
但两天五台,那是神仙才能完成的任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
刘师傅想站出来替我说话,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战争,我不想把师傅拖下水。
陈瑾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完不成呢?”我梗着脖子问。
“完不成,”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就写一份深刻的检讨,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念。然后,这个月的工资,全部扣掉。”
全厂职工大会上念检讨?
还要扣光工资?
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陈瑾!你别太过分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请叫我陈副厂长。”她冷冷地纠正我,“在工作时间,我们只是上下级关系。”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但那股子压迫感却更强了。
“李卫东,我知道你不服气。你觉得我在整你。”
“你不用觉得,你就是在整我!”我红着眼说。
“是。”她竟然点头承认了,“我就是在整你。我就是要看看,当年那个拍着胸脯说要跟我一起去北京的李卫东,是不是真的就变成了一个只会混吃等死的废物。”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最深的伤口。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私密爆料”给震惊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比被她揪耳朵的时候疼一百倍。
羞耻,愤怒,不甘……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我的胸口。
我死死地咬着牙,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冰冷,反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失望,又像……期待。
“两天后,我要看到结果。”
她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只留下我一个人,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原地,接受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
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
要么,像个男人一样,把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给完成了。
要么,就彻底承认,我李卫东,就是个废物。
我选择了前者。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那点可怜的、仅存的自尊心。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是住在了车间里。
刘师傅心疼我,想来帮忙,被我拒绝了。
“师傅,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只是每天默默地给我送来饭菜,再泡上一缸子浓茶。
“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那五台德国进口的老爷机,确实是个硬骨头。最大的问题就是梳针配件。原厂早就停产了,厂里仓库里剩下的备用件,型号对不上,根本没法用。
以前都是刘师傅靠着一双巧手,把旧的梳针拆下来,一点点打磨、校正,再装回去。费时费力,效果还不好。
第一天,我用老办法,拆卸、打磨、安装……整整十六个小时,手都快磨出火星子了,也才勉强弄好半台机器。
照这个速度,两天别说五台,一台都够呛。
深夜的车间,空无一人,只有机器的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我累得瘫倒在地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看着眼前那台只修复了一小半的机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跟她较什么劲呢?
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有那么难吗?
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次。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陈瑾那张又可气又好看的脸。
“……是不是真的就变成了一个只会混吃等死的废物。”
她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操!”
我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不行!
我李卫东,不能就这么认怂!
我从地上爬起来,打开工具箱,把所有的工具都摊在地上。
既然老办法不行,那就得想新办法!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问题出在梳针上。原装的没有,现有的对不上。打磨旧的,效率太低。
那……能不能自己造?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造梳针?开什么玩笑!那玩意儿比绣花针还精细,上面还有特殊的沟槽,全靠模具一体冲压成型。我们这小破厂,哪有那设备和技术?
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似乎也没有别的路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些从机器上拆下来的、长短不一的梳针。
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我这几年在车间里学到的所有东西。
车、钳、铣、刨、磨……
刘师傅教我的那些手艺,各种机器的原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型。
我或许……可以改造一个替代品出来!
我冲到废料堆里,像个疯子一样翻找着。
终于,我找到了一种高弹性的钢丝,粗细和梳针差不多。
有了材料,接下来就是成型。
没有模具,我就用车床和台钳,自己动手改!
我画了无数张草图,计算着角度和尺寸。
用钢丝代替梳针主体,再用小锉刀在上面手工刻出沟槽……
这个过程,比打磨旧针还要考验耐心和技术。
我的眼睛几乎要贴在零件上,手上的任何一丝抖动,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失败。
再来。
又失败。
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第一根改造成功的“梳针”安装到机器上,并且严丝合缝地开始工作时,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从车间破旧的窗户里照进来,给冰冷的机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自己熬了一夜的成果,虽然只有一根,但它代表着希望。
有了第一根,就有第二根,第一台,就有第二台!
我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两天期限的最后一小时。
我拧紧了第五台机器的最后一颗螺丝,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五台精梳机,像五头沉睡的雄狮,同时苏醒过来,发出了整齐划一的、悦耳的轰鸣声。
我靠在冰冷的机身上,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敞亮。
我做到了。
我李卫东,不是废物。
陈瑾来的时候,我正靠着机器打盹。
她身后跟着王厂长和几个车间主任。
“哒、哒、哒……”
熟悉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我睁开眼,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五台欢快运转的机器面前,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厂长更是夸张地揉了揉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这……这都修好了?五台?”
刘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他走到机器旁,仔细地检查着,脸上满是激动和骄傲。
“好小子!好小子!”他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赞叹。
陈瑾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和眼底那一抹掩饰不住的震惊。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的颤抖。
我咧开嘴,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都僵了。
我指了指机器上那些崭新的“梳针”。
“自己改的。”我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一样。
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钢丝。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不再是冰冷,不再是锐利,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温柔的光。
“李卫东,”她轻声说,“你辛苦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那紧绷了两天的神经,瞬间就断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疲惫涌了上来,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赶紧扭过头。
“别……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感激你。”我嘴硬道,“我就是不想在全厂面前丢人。”
她看着我倔强的样子,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阳光一样,瞬间驱散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
“我知道。”她说,“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她站起身,转向王厂长,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和干练。
“王厂长,事实证明,我们红星厂的工人,不是不能干,而是缺乏一个能让他们发挥潜力的机制。”
“李卫东同志,在两天内,独立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这不仅是技术的胜利,更是精神的胜利!我提议,全厂通报表扬,并奖励当月三个月的工资作为奖金!”
“另外,关于他改造梳针的技术方案,马上组织技术科进行评估,如果可行,立即在全厂推广!这将为我们厂节约大量的维修成本!”
她的话,掷地有声。
王厂长连连点头,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之前的不屑,变成了欣赏和……一丝忌惮。
周围的工友们,也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
那一刻,我成了整个车间的英雄。
我看着站在人群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陈瑾,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她先是把我逼到悬崖边上,然后又亲手把我推上了云端。
她就像个最高明的驯兽师,而我,就是那头被她驯服的野兽。
我到底是该恨她,还是该……感谢她?
我搞不清楚。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在红星厂的日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李卫东技术革新”事件,像一阵旋风,刮遍了整个红星厂。
我成了名人。
走在厂区里,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那个两天修好五台机器的小伙子。”
“听说陈副厂长要提拔他当技术组组长呢。”
“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了。”
我妈最高兴,在院子里跟人聊天,腰杆都挺直了不少。逢人就说:“我们家卫东,现在可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了!”
只有我知道,这“狗屎运”背后,是我熬红的双眼和满手的燎泡。
奖金发下来那天,厚厚的一沓“大团结”,我数了好几遍。
我拿出三百块钱,去市里最好的商场,买了一条当时最时髦的真丝连衣裙。
然后,我揣着裙子,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像个做贼的,转悠了半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
直接送?太唐突。
托人转交?又显得没诚意。
正纠结着,办公室的门开了。
陈瑾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李卫东?你在这儿干嘛?有事?”
我脸一红,把手里的纸袋往身后藏了藏。
“没……没事,我就是路过。”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纸袋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路过?”她挑了挑眉,“你这路,过得有点久啊。我从窗户里看你转了快十分钟了。”
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进来吧。”她侧开身,让我进去。
我磨磨蹭蹭地走进办公室。
这是我第一次进厂长办公室。
很宽敞,很明亮,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是一排书柜,塞得满满当登。
跟我们那油腻腻的车间,完全是两个世界。
“坐。”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局促地坐下,手里的纸袋被我捏得变了形。
她给我倒了杯水,放到我面前。
“找我到底什么事?”她问。
我深吸一口气,把纸袋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这个……给你的。”
“给我的?”她有些意外,打开纸袋,拿出里面的连衣裙。
是一条淡蓝色的,上面有细碎的白色小花,料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很漂亮。”她说。
“你……你那天穿的裙子,被机器的油蹭脏了。”我低着头,小声说,“这个,就当……就当我赔你的。”
那天我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她蹲下来,白色的连衣裙蹭到了地上的油污,留下了一大块黑色的印记。
她当时似乎没在意,但我记住了。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很轻。
“李卫东,你知不知道这条裙子多少钱?”
“知道,三百二。”我老实回答。
“你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多块吧。”
“我……我不是拿了奖金嘛。”
她把裙子重新叠好,放回纸袋里,推回到我面前。
“心意我领了,但这个,我不能收。”
“为什么?”我急了,“你是不是嫌不好看?”
“不是。”她摇摇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太贵重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不合适。”
上下级关系……
又是这该死的上下级关系!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一股火气又涌了上来。
“不就是一条裙子吗?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站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我李卫东,虽然就是个工人,但也不是送不起一条裙子!你看不上就直说,别拿什么上下级关系当借口!”
“李卫东!”她也站了起来,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我就是这个态度!”我豁出去了,“陈瑾,我知道你现在是副厂长,你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跟你说话,配不上送你东西!行,我走!这破裙子,我扔了也不给你!”
我抓起纸袋,转身就往外走。
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但很有力。
“你给我站住。”
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你放手!”
“我不放!”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气,“李卫东,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什么时候说过看不起你了?”
“你没说?那你为什么不收我的东西?为什么总把‘上下级关系’挂在嘴边?”我回头,红着眼质问她。
她被我问得一愣。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一个抓着,一个想走。
办公室里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我……”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松开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
“对不起。”她说,“可能是我说话的方式有问题。”
她竟然跟我道歉了。
我所有的火气,瞬间就没了踪影。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裙子,我收下。”她拿起桌上的纸袋,看着我,“谢谢你,我很喜欢。”
“但是,李卫东,你听我说。”
她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我之所以跟你强调上下级关系,不是看不起你,而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保护?”我不解。
“对,保护。”她叹了口气,“你现在是厂里的红人,我是推行改革的副厂长。我们俩本来就因为过去的关系,被很多人盯着。如果我们走得太近,你猜别人会怎么说?”
我愣住了。
“他们会说,你李卫东能出头,不是因为你有本事,而是因为你是我的人,是我给你开了后门。”
“他们会说,我陈瑾搞改革,就是为了提拔自己的亲信,任人唯亲。”
“到时候,你所有的努力和成绩,都会被抹杀。我推行的所有改革,都会受到更大的阻力。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只想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却从没想过,她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一个年轻的女人,空降到一个关系盘根错杂的老国企当领导,本就举步维艰。
她要推行改革,触动的是所有人的利益,更是困难重重。
而我,非但没有体谅她,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给她添乱。
“我……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东,”她忽然叫了我的小名,声音很温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觉得我变了,变得不近人情。”
“但是,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恳求。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我……我理解。”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对不起,陈……陈副厂长,是我太冲动了。”
她笑了,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能理解就好。”
她把那个纸袋放到她的柜子里,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这个,送给你。”她说。
“这是干什么?”我愣住了。
“你的技术方案,我看过了,很有想法。但是太乱了,不成体系。”她说,“我希望你,把你的想法,系统地整理出来。不光是梳针,还有我们车间里其他的老旧设备,有没有可能进行类似的改造和升级。”
“把这些,都写在这个本子上。写好了,拿给我看。”
我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沉甸甸的。
这比那条三百多的连衣裙,要重得多。
“这……这算是工作任务?”我问。
她想了想,笑了。
“一半是工作,一半是……我们当年的约定。”
我们当年的约定……
一起考大学,去北京。
虽然最终没能实现,但那个约定背后所代表的,是对知识的渴望,是对进步的追求。
她一直都记得。
她不是要我成为她的附庸,而是希望我能和她并肩,一起成长。
我紧紧地握住手里的钢笔,像是握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梦想。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写。”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混日子的李卫东了。
白天,我跟着刘师傅,把车间里所有的机器摸了个遍,研究它们的构造和原理。
晚上,我就趴在宿舍那张小小的书桌上,在陈瑾送我的那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我把我所有的想法,不管是成熟的还是幼稚的,全都记录下来。
有时候为了一个技术难题,我会整夜睡不着。
我的笔记本,越写越厚。
我和陈瑾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在厂里,我们是标准的上下级。她叫我“李卫东同志”,我叫她“陈副厂长”。我们之间除了工作,没有半句私话。
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写满了的笔记本,悄悄地放在她办公室门口。
第二天,本子就会回到我手里,上面写满了她用那支英雄钢笔留下的批注和修改意见。
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样,清秀又带着力量。
有时候,她会直接指出我的错误:“这个方案不考虑成本,不具备可行性。”
有时候,她会给我鼓励:“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可以深入研究一下。”
更多的时候,她会提出一些我从未想过的角度:“你有没有考虑过,把A方案和B方案结合起来?或许可以达到1+1>2的效果。”
我们就像两个最默契的战友,在这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上,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当然,改革的阻力,依然巨大。
我的“受宠”,让很多人眼红。
车间主任明里暗里给我穿小鞋,把最苦最累的活儿都派给我。
一些老同事,也开始疏远我,说我是“陈副厂长的走狗”。
我心里不是没有委屈。
但每次看到笔记本上陈瑾的字迹,看到她为了推行一个新制度,在会议上跟一群大老爷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就觉得,我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转眼,冬天来了。
厂里的情况,并没有因为陈瑾的改革而立刻好转,反而因为年底订单减少,变得更加艰难。
厂里传出风声,说要裁员。
一时间,人心惶惶。
“末位淘汰”的制度,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原本懒散惯了的工人们,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车间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
矛盾,终于在一次设备大修中,彻底爆发了。
出问题的是厂里最大的一台气流纺纱机,也是我们的核心生产设备。因为一个关键轴承损坏,整条生产线都停了。
这台机器,是七十年代从苏联进口的,图纸早就没了,备用件更是想都别想。
王厂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把所有技术员都叫到现场,研究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和刘师傅身上。
刘师傅检查了一遍,摇了摇头,脸色凝重。
“这轴承是特制的,磨损太严重了,没法修复。除非能找到替代品,否则这台机器就废了。”
“替代品?”王厂长急道,“上哪儿找去?”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时,我站了出来。
“我或许……可以试着做一个出来。”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研究这台机器,在我的笔记本上,已经画出了那个轴承的详细构造图,并且设计了一套替代方案。
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你?”车间主任第一个表示不信,“李卫东,你别吹牛了!这可不是改几根梳针那么简单!这要是弄不好,整台机器都得报废!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就是!别逞能了!”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质疑声四起。
我攥紧了拳头,正要反驳。
“让他试试。”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陈瑾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呢绒大衣,脸被冻得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相信他。”她说。
整个场面,因为她这四个字,瞬间安静下来。
她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
“你有几成把握?”她问。
我迎着她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五成。”
其实,我连三成都没有。但我不能说实话。
她点了点头。
“够了。”
她转向王厂长:“王厂长,我建议,把这次维修任务,全权交给李卫东负责。出了任何问题,由我一力承担。”
王厂长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把价值几十万的设备,交给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还压上自己的前途做担保?
这……这是疯了吗?
“陈副厂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王厂长急了。
“我没有开玩笑。”陈瑾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是眼睁睁看着机器报废,还是赌一把?”
王厂长哑口无言。
“李卫东,”陈瑾看着我,“需要什么,人手,材料,你只管开口。”
我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
她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我身上。
我不能输。
绝对不能输。
“我需要车间里最好的车床,还有刘师傅给我打下手。”我说。
刘师傅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没问题!”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和刘师傅,还有几个信得过的年轻工友,就吃住在了车间里。
我根据笔记本上的图纸,一遍遍地计算,一次次地修改。
刘师傅凭着他几十年的经验,把一块普通的特种钢,硬是给我车成了一个精密的轴承雏形。
最难的是淬火。
温度,时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前功尽弃。
我们没有专业的设备,只能靠经验和感觉。
当烧得通红的轴承,被我用铁钳夹着,浸入油里的那一瞬间。
“滋啦——”
整个车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成败,在此一举。
当轴承冷却下来,经过检测,各项数据都完美符合要求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我们成功了!
当新的轴承被安装到机器上,那台沉默了几天的巨兽,重新发出了轰鸣声时,我再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了下来。
刘师傅和几个工友把我围在中间,激动地拍着我的背。
我抬起头,在人群外,看到了陈瑾。
她也正看着我,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眶,却是红的。
我们的目光,跨越了人群,交织在一起。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那一年年底,因为我们成功修复了核心设备,厂里接到了一个来自省外的大订单。
厂子,活过来了。
在年终总结大会上,我作为技术标兵,戴着大红花,站上了主席台。
王厂长亲自给我颁发了奖状和奖金。
轮到陈瑾讲话时,她看着我,说了一段话,我记了一辈子。
她说:“我们总说,时代造就英雄。但有时候,英雄,也能改变一个时代。李卫东同志,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一个普通的工人,只要有梦想,肯钻研,一样可以发光发热,一样可以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台上的她,穿着我送给她的那条蓝色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开衫,在冬日的阳光下,美得像一幅画。
我知道,属于我的时代,刚刚开始。
而开启这个时代的,是她。
那次之后,我在厂里的地位,彻底稳固了。
我被正式任命为技术科的副科长,虽然前面还有个“副”字,但我成了红星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干部。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虽然很小,就在车间旁边,但毕竟不用再跟油污打交道了。
我妈乐得合不拢嘴,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儿子,你现在也是干部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隔壁王阿姨家的侄女,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人长得可水灵了,要不要见见?”
我每次都敷衍过去。
“妈,我忙,没时间。”
其实,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只是,我和陈瑾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
我们依然维持着“革命同志”般的关系。
她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陈副厂长。
我依旧是那个在她面前,有点拘谨、有点嘴笨的李科长。
我们的交流,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那本笔记本,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信物。
我已经写满了三本。
上面的内容,从简单的设备改造,到整条生产线的流程优化,再到工厂未来的技术发展方向。
我写的,是我的成长。
她改的,是我的未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年。
在陈瑾的带领下,红星厂的面貌焕然一新。
我们淘汰了落后产能,引进了新的生产线,还成立了自己的研发部门,我理所当然地成了负责人。
我们的产品,不仅在国内销路很好,甚至还出口到了东南亚。
厂里效益好了,工人们的工资翻了好几番,干劲也越来越足。
王厂长退居二线,陈瑾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把手,红星厂的“女王”。
她变得更忙了,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客户。
我们能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候,我看着她被一群人簇拥着,在厂区里意气风发地走过,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离我,好像越来越远了。
她不再需要我为她冲锋陷阵,她已经有了更广阔的战场。
而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只能在后面仰望她的小跟班。
一天晚上,我加完班,路过她的办公室,看到灯还亮着。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开门,看到她正伏在桌上,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
“还没走?”我问。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你啊,刚送走一个客户。你怎么也这么晚?”
“研发部有点事。”我走到她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一堆文件,还有一碗已经凉透了的泡面。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你就吃这个?”
“没办法,没时间去食堂。”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没说话,转身就走。
“哎,你干嘛去?”她在我身后喊。
我没理她。
二十分钟后,我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我把饭盒打开,里面是两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紫菜蛋花汤。
是我从家里拿的,我妈刚做好的晚饭。
“趁热吃。”我把筷子递给她。
她看着饭盒,又看看我,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雾。
“你……”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打断她,“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没再说话,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慢,很香。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吃饭的轻微声音。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就好像,我为她做的这一切,比我研发出任何一项新技术,都更有成就感。
吃完饭,她把饭盒收拾干净。
“谢谢你,卫东。”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如此郑重地叫我的名字。
“以后别吃泡面了,对胃不好。”我说。
“好。”她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
我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那……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敢再看她,转身想走。
“等等。”她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卫东,”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犹豫,“你……有对象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转过身,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我摇了摇头。
“没有。”
“那……”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李卫东,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对象?”
那一刻,窗外的月光,洒进办公室,落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我看着她,这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女人。
这个曾经让我又怕又敬的女人。
这个我默默爱了两年的女人。
她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向我表白。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一个我做了很多年,却从不敢奢望会成真的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愿意。”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三个字。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做梦都想!”
我语无伦次,像个傻子。
她在我怀里,先是一愣,随即,也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脸埋在我的胸口,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这个笨蛋……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开口了……”
“我也是个笨蛋……”我哽咽着说,“我以为,你看不上我……”
我们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孩子,紧紧地拥抱着,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和爱意,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年的那个冬夜,我终于牵到了我年少时就想牵的那只手。
我们的恋情,并没有像陈瑾当初担心的那样,引起轩然大波。
当我们在食堂里,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时,整个食堂安静了三秒钟。
然后,所有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向我们投来祝福的目光。
刘师傅最高兴,他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小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俩能成!”
我和陈瑾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厂里的大礼堂,请了全厂的工人吃饭。
没有豪华的车队,没有昂贵的婚纱。
她就穿着那条我送她的蓝色连衣裙。
司仪是王厂长,证婚人是刘师傅。
当王厂长问我:“李卫东同志,你是否愿意娶陈瑾同志为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都爱她,照顾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我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陈瑾,大声地回答:“我愿意!”
声音,响彻了整个礼堂。
婚后的日子,平淡又幸福。
我们住在厂里分的房子里,两室一厅。
她依旧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厂长,每天为了厂里的事忙得脚不沾地。
我依旧是那个埋头搞研发的技术狂人,每天跟一堆图纸和零件打交道。
但我们都知道,家里,有那么一盏灯,在为自己而亮。
不管多晚回家,总有一口热饭,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们也会吵架。
为工作上的分歧,为生活中的琐事。
但我们从不冷战。
每次吵完,我都会先低头。
我会去厨房,给她做一碗她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她会板着脸吃完,然后,把碗一推。
“咸了。”
“那我明天少放点盐。”
“嗯。”
然后,她会从身后抱住我。
“卫东,对不起。”
“傻瓜,夫妻哪有隔夜仇。”
我最喜欢看的,是她翻看我那些笔记本的样子。
现在,那些笔记本已经装满了整整一个书柜。
她会戴上老花镜,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看。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上面那些已经泛黄的字迹和图纸。
“卫行,你过来看看。”她会忽然叫我。
我们的儿子,李卫行。
名字是她起的,她说,希望他能像我一样,脚踏实地,行胜于言。
“你看,这是你爸当年设计的第一个东西。”
她指着笔记本上那个画得歪歪扭扭的“梳针”,脸上满是骄傲。
“那时候,你爸还是个愣头青呢,差点被我给开除了。”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是啊,差点就被某个霸道的女领导给欺负死了。”
她回头,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胡说!我那是激励你!”
“是是是,激励。”我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卫行在一旁,看着我们,咯咯地笑。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红星纺织厂,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它经历过改制,经历过市场的冲击,但它依然顽强地屹立着。
我和陈瑾,也都退休了。
她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厂长,成了一个喜欢跳广场舞、跟邻居唠家常的普通老太太。
我也不是那个技术科长了,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拎着鸟笼,去公园里跟老伙计们下棋吹牛。
我们的儿子卫行,没有走我们的路。
他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成了一名程序员。
他说,他要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时代。
我和陈瑾,都很支持他。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陈瑾,手牵着手,在厂区里散步。
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
那几棵法国梧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枝繁叶茂。
空气里,不再有机油和汗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青草和花香。
我们走到当年那个机修车间的门口。
车间已经改成了厂史展览馆。
我们走进去。
展馆最显眼的位置,陈列着一台老旧的精梳机。
旁边,是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本翻开的、泛黄的笔记本。
上面,正是我当年画的那个梳针的设计图。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说明:
“年,我厂青年工人李卫东,大胆创新,自主研发梳针替代品,为工厂节约了大量成本,吹响了红星厂技术革新的号角……”
陈瑾看着那本笔记本,眼眶有些湿润。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老头子,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儿?”
“怎么不记得。”我笑着说,“就在这儿。你穿着一身白裙子,像个仙女似的。我呢,像个小瘪三,看见你就想跑。”
“结果呢?”她挑了挑眉,眼神里,还是当年那股子俏皮劲儿。
“结果,”我学着她当年的样子,伸出手,轻轻地揪住她的耳朵。
她的耳朵,已经有了皱纹,不再像当年那样柔软。
但我的心,却和当年一样,跳得厉害。
“结果,”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被你给逮住了。”
“逮住了,就是一辈子。”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一整条银河。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