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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写姽婳将军有何深意,为何是第回,将军为何姓林?

书名:三十六陂春水

作者:衣冉


简介:

朱晏亭是声威赫赫的章华长公主独女,身世显赫,娇矜无匹。

从小就是内定的皇后,引众女艳羡,万人瞩目。

……

可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境遇一落千丈。

在家无依无靠,皇帝表弟还一直想悔婚。

迟迟没有定亲事,活生生将她从一则美谈拖成了一则笑谈。

就在她父亲为笼络下属,想将她匆忙下嫁时,天子诏书到了——

令她即刻进京,准备大婚事宜。

*******

“阿姊,朕对你别无所求,除了做好一个皇后。”

“陛下,妾也对您无所求,除了做好一个人。”

“??

精彩节选:

山林草木,拂面而来,朱晏亭紧夹马背,一手控缰,保持着和后方追兵百丈来远的距离,不至于太快让他们跟丢。

  辟行、穿林、过野。

  歪歪绕绕,渐入芒砀深处。

  草木渐深,藤葛纠缠,不远处便是一山丘,山上有惊鸟。

  刘壁猛一勒马:“且慢!”

  朱晏亭回头望他。

  刘壁道:“李将军就在山丘上,据高地以箭矢相抗,贼匪凶悍,必伏林野中。”他回望一眼:“既已引来追兵,女公子不宜再前,宜退军后。”

  朱晏亭住马拨转马头,仰首眺望,远处马蹄密集,切切往此来,眼看就要赶上来。

  她摘下发间插的青玉簪,一头青丝散落,又猛撕下袖间锦缘,引绸带将垂落肩畔的半干头发挽起,挽进每一绺发丝,整齐束高——

  这是从前,那个叫李弈的将军教她的。

  ……

  那时,李弈瞒着母亲悄悄带自己打猎。

  她尚未及豆蔻之年。

  脱离母亲的独自行动让她好奇又兴奋,提前好几日就开始试衣裳,梳起重重叠叠的繁复发髻,偷偷戴上母亲的瑞兽金步摇,牵一束霞光帔。

  她这个装束,从辎车走出来。

  一身简袍手持弓箭的李弈,看着她,足足愣了好久。

  “女公子。”他走过来,停在车畔,将弓箭交给仆从,温声劝导她:“拆了簪子和步摇,换身衣裳来可好?”

  年少爱俏的晏亭自是不依,偏头,步摇上的翠羽华珠晃个不停:“这是我好不容易穿上的,难道我的步摇不好看么?”

  李弈笑道:“好看。不过女公子请看,我们要去那里。”

  他指远处茂密树林。

  “你想猎的雉、凫、鸧、鹄都藏在茂密危险的山林之中。你这样去,丝帔会缠绕树枝,锦裙会被荆棘划伤,步摇会为藤萝所勾,倘或遇到猛兽,这些身外之物会成为你的弱点,在你逃走的时候绊倒你,在你脱身之前束缚你。”

  “若要战胜敌人,要心无旁骛,轻装而上。”

  …………

  朱晏亭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这话。

  她束好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方马蹄声渐近,似感到她内心波动,雪骢不安的刨地,打着响鼻,在原地踱步。

  她打马过去,拿走了刘壁挂在马背上的刀,缓缓道:

  “王安就算追到这里,也只会把我抓回去。若要他出兵,唯有一计……”

  她声音微微颤抖,握住刀,望向前方晨曦中茂密莽莽的草木,前方藏着无数她从未接触过的穷凶极恶的匪徒。

  长公主曾告诫过她千万不可接触贼匪。

  因世间的法令、纲常、德行于刀口舔血的之辈而言毫无约束力。

  昔日叮嘱言犹在耳。

  她胸口跳得越来越快,握着刀柄的手一股一股飙汗。

  刘壁猜到她要做什么,忙喊:“女公子!绝不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朱晏亭回头看了一眼,王安已追到视线之内,可以看见她了。

  她缓缓抬手,扬鞭,在雪骢背上狠抽一记。

  猛地的冲向了贼匪埋伏的山丘。

  ……

  草木荆棘拂面而来,藤萝曼回垂在头顶。

  在朱晏亭的急鞭之下,雪骢发起狂来,跑得极快。

  凌晨山野寂静,凸显得马蹄声格外清脆。

  贼寇将山丘顶上的官兵围得了一团,正在收网之时,听到这声,立刻都涌过来。

  先头几个,尚未靠近,就被雪骢踢飞,立刻又有十数人靠过来,前方约莫几十上百人,大声呼喝咒骂,鄙野粗语充斥于耳。

  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要到嗓子眼,她紧咬牙关,向前伏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抓着马鬃,一手握刀,马背颠婆,迎面吹来的烈风迷眼,她努力分辨前路,朝人群之中冲撞而去。

  贼匪都是粗野乡人,吃不饱饭落草为寇之辈,磨牙吮血欲肆横流,平日鲜少得女子挨身,贵女见所未见,更遑论朱晏亭这等形貌俱佳、风华绝代的贵女。

  是以群匪望之如膏腴肥羊,莫不争先恐后,冒着被雪骢踢得筋骨碎裂的危险,也想奋力一搏。将她拖下马背来。

  一人挽上马尾,拖曳之下,马匹去势猛滞,长嘶一声,跃抬上身,险些将背上人甩下来。

  朱晏亭受到颠簸惊呼一声,一手死死地抱住马脖子马背,回首去看,见黑沉沉一个颅顶,她猛擎转刀,狠狠砍下去。

  鲜血飞溅,溅上面颊。腥臭扑鼻,袭入喉口,几欲作呕。

  马匹少了拖拽,再度离弦之箭般奔出。

  她胸中翻江倒海,强忍呕意,见又有人来抓,握刀再砍。

  骨头碎裂之声,热血淋身之感,一身素服几染作了绛袍。

  群匪不料她如此勇悍,多了些犹豫踟蹰,加上雪骢勇猛,极擅腾跃,连破几重绊马索,竟真让她长驱直入,直穿腹心。

  ……

  朱晏亭冲出重围,见丘顶有数个军士,持弓箭守备顽抗。

  当中一将领,披坚执锐,血透重甲,握弓踞于高地,英挺眉眼几被血污所覆。

  听到马蹄声冲上山来,距离尚不能辨认人面,他怒喝一声,张弓拉弦。

  “李弈!”

  马背上人出声呼唤。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李弈双目圆睁,臂膀猛地下沉,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弓。

  天色灰蒙,白马渐近,马背上人面庞逐渐清晰。

  李弈目光闪烁,挽弓放矢,连连射倒她身后追来的人,视线重回她身上,张了张嘴,没有唤出声音来。

  朱晏亭呼吸逐渐缓下来,松开马缰,绷紧弦一驰,力竭的手肘手腕俱在颤抖。

  雪骢驮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李弈。

  马蹄又重,又钝。

  她一身被血水洗过的衣衫,发丝紧贴面上,散出的粘在锁骨,肩头,混杂雨滴,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绝境之际,浴血而来。

  李弈胸口猛烈起伏,喉咙吞咽,目不转睛看着她。

  直至雪骢靠近,喷出的鼻息扫在面上。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滑落的缰绳,仰着面,沙哑得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小殿下,这是必死之局,你……你为何这么傻?”

  朱晏亭俯视着他,被鲜血染了半颊的脸上挂着微笑,口中急促的喘息着:“我才不厮杀死局,我是来带你逃生的。”

李弈将这一晚的情形大致告诉了朱晏亭,此时日渐升,天泛赤红。

  原来李弈接到郡守吴俪的错误军情,轻骑十数人来芒砀山剿散落的流寇,没想到对方设伏以待,引他们入泽陷了马,若非他们携足弓箭,并有一台劲弩,占据山丘高地抵抗,早已身死贼首。

  他说话之间,安排众人将朱晏亭护在身后,不断号令步卒拉弓,并令人捡拾贼匪尸首上的箭,安排调度,井井有条,纵身处危难也丝毫不乱,恍然是当初章华国威风凛凛的年少将军。

  若非他脸上微微瘦削,下巴也长了青茬,眉间多了紧锁的忧色,几与当年一模一样了。

  朱晏亭上一次见到李弈还是母亲过世的四年前,彼时他方及弱冠,英姿勃勃,是议婚年纪,端的是风头无两,走马道畔都有女子掷香囊鲜花于他,含羞带怯唤“李郎”。

  母亲生前病重之际,有意牵线搭桥,为他许婚章华士族王氏之女。

  现在想来,母亲是已经知道她与章华当地本土士族的关系剑拔弩张,有意软化李弈与王氏的关系,免他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却是徒劳无功,李弈与王氏女的婚事刚谈到占吉一环,便因母亲的骤然过世而不了了之。

  母亲只看出章华本地士族是隐藏的祸根,却没有看出最大的祸患是父亲。

  她那个面白微髯,彬彬有礼,文雅守礼得甚至有些懦弱,谁也不敢得罪的老好人的父亲。

  “我这辈子,若说对不起谁,大抵是你阿翁了。”病重时,母亲曾对她发出喟叹:“我与你大父斗气,赌气下嫁,那时你阿翁正好骑马而过,是个俊俏体面的良家子,看见我的马鞭指着他,他吓得头顶的章甫冠都掉了,半条道上的人都在笑他。圣上赐婚,由不得他反抗。我自小骄纵任性,他又是那么一副软弱的样子,对谁都唯唯诺诺的,我实在不喜欢。有了你后,曾提过带着你改嫁,他觉得受辱,要拔剑自刎,我岂能忍心。若要与他夫妻恩爱,却又意不平……这么不夫不妻的,一拖就是十几年,我愧对你阿翁,耽误了他,也耽误了我自己。当初一时意气,我……悔之无及。”

  母亲抱着对父亲的无限愧疚离世,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交给朱恪,叮嘱她要好生孝顺父亲,还说来年御旨下来,要朱恪随她就搬回长安住,和他父母族兄得以再团聚。

  父亲听到这话,哭的涕泗横流,不住以头叩她床沿,唤她小名“阿睠”,情浓意挚得令人望之泪下。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她愧对的一辈子的夫婿,在她过世之后立即纳娶了早年私通的仆妾、玷辱她的名声、幽禁亲女、勾结章华士族、凌害她的臣属,知道他唯诺恭顺的表象下,埋藏着对她多大的恨意,不知当作何想。

  朱晏亭神思游走,直至李弈出言问她:“你为何笃定王安会出兵,而不是袖手旁观?”

  朱晏亭道:“我虽与他不熟,但从前他巴结母亲,未得重用,后又巴结吴郡守成了都尉,想来有几分贾人逐利之性。”她唇畔浮现自嘲之笑:“我不过提醒他圣上还未立后……他此时护我,损小,获利大,此时坐视我丧身匪手,获利小,遗祸大。说到底,赌他肯不肯冒险而已。”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簇雪白的羽箭射来,夺的钉在木上。

  斥候兴奋大叫:“将军!援军,援军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身,仔细听闻,山下果有突阵之声,鼓行之响,眺见贼匪阵型自乱,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几人都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还有这等转机,李弈回身望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几步,单膝跪地,垂首道:“女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铭记于心,结草衔环,誓死以报!”

  他麾下数人以随之拜倒。

  朱晏亭忙伸出手,扶着他手甲将他搀起来,注视他沾满血污的眉眼:“我知道将军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她顿了一顿:“我母虽亡,我尤未死,岂能坐视黑白颠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还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旧部争回一憩之地,使河汉浊而复清,日月幽而复明,若不能,有如此节!”

  她说罢,执起携来之刀,猛斫而下,刀光如雪劈落,一刀折断了石旁五指来粗的巨木。

  李弈这三载饱受责难,污言盖顶,念及尊敬旧主,从未有只言片语的辩解,一直默默忍受。直至听见朱晏亭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绪翻涌,眼眶泛红。

  不愿被她看见,匆忙转了身,擎弓策刀,大喝道:“诸位听令,护卫女公子,我们冲下山去!”

  ……

  芒砀山的贼匪,说到底是饥寒交迫落草为寇的布衣,纵人多势众,也没什么像样的兵器,对上王安所领的训练有素章华正卒,很快就落败散行,溃不成阵了。

  李弈有意要缉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们与部分章华军会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战马,单骑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与王安会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骢,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观察一夜,早已摸清匪首形容模样,一路追击。

  那贼首吓破了胆,携着数人一路往东逃窜。

  朱晏亭走了一阵,忽觉道路有些眼熟,提醒道:“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砀山因是高祖龙兴地,高祖未发迹前,方士曾见玄龙蟠踞其身,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成帝业之后,回乡封祖,于芒砀设玄祀,奉祭饗。

  长公主治章华国的时候,时常来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随她一起。

  这贼首一路乱窜,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凛:“玄祀重地,要速速缉拿,不容他亵渎。”

  两人出山林,上官道,接近玄祀时,前方忽见旌旗猎猎,有一列车马。

  数十骑马行开道,车有十二驾,一色玄盖朱屏幕,御者冠插白羽,骑吏齐刷刷着玄甲、挂刀佩剑,威势赫然,令人不敢逼视。

  当中一车,乃六骑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白马驾车,白马象镳镂锡,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顶蓬松翟羽。

  玄车宽大,下滚耀眼夺目的朱班重牙双毂轮,车身以金线绘就“倚龙伏虎”垂睛怒目的兽、纹理幽深的云彩,威风凛凛的金虎爪牙毕现,延伏轼上,两侧又探出金龙双首,叼衔车轭。

  朱晏亭惊诧得眼眸张大,视线缓缓上抬,看见车盖弓二十八枚,羽盖立旂,旗旄上绘着日月升龙之图。

  她胸中砰砰而跳——

  这样的车,朱晏亭曾在长安见过一次,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乘坐。

  那时坐在上头的,是她的舅舅,已故去的孝简皇帝。孝简皇帝待长公主亲厚,曾在东巡之前,准已嫁的长公主带着她在轼前拜见。

  她恍然大悟,为何章华等五郡的城旦兵俱都被调空:天子东巡,当为修葺官道,洒扫,清人,戒备。

  天子大驾,公卿奉迎,大将军为参乘,属车八十一乘。

  然而倘若无意张扬,东巡途中,一时兴起,来拜祭先祖龙兴之地,减骑吏属车,轻车简从,十二驾也算合制。

  她扬手收缰,嘴唇微启,未及说什么,见贼首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窜了上去。

  李弈不识此驾,只数十二乘,以为是公卿,索贼心切,又恐惊扰,一蹬马背,腾跃起身,以身直扑贼首。

朱晏亭看到天子大驾的时候本该立刻就走,然而唯恐李弈安危有失,唯恐求情的机会都没有,手捏着马缰,僵在半空,没有拨转马头。

  只见李弈身手矫健,距车列约莫十来丈的距离,将贼人扑倒在地上,二人眨眼间双双坠马,厮打到一起。

  他出手狠辣,拳重如锤,三两招便将贼人按在身下,反绑手腕,那贼寇拼了性命抵抗呼喊,震得远近可闻。

  而李弈和贼人的两匹马受了惊,六神无主,只知道超前发足狂奔,朝前方车列冲撞而去。

  朱晏亭蓦的睁大双眸,惊声:“先别管人!快!拦住马!”

  她焦急万分,声音急切,李弈来不及细琢磨,卸了那贼人一只胳膊,便足砺尘沙,奋力朝马奔去。

  身如离弦之箭,奔袭若赤豹。

  李弈虽生的文雅,骨血里实则流淌着楚将的凶猛血性,常身先士卒,是个十足十的悍将。

  他情急之下迸发出的爆发力亦令人惊讶——只见他扑掣一马垂落的马缰,被马拖曳而行,烟尘四起中,伸足勾住道畔一木,得了一个支点后,大喝一声,竟以人力牵扯住跑红了眼的奔马。

  那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李弈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足底深深陷入尘沙,额上青筋暴出,齿关咬得面颊凸起。

  直至这匹马稍微安静下来,另一匹已然靠近车列,李弈拔出随身的佩剑,朝马颈扎去。

  与之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一支明晃晃,亮铮铮的金箭,也射向马颈。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匹马在距离车列一射之地轰然倒地,脖子一边扎着一把剑,另一边扎着一支金箭。

  ……

  隔了很久,朱晏亭才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方才,李弈浑然不觉,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人在生死边缘来回了多少次。

  如若再晚分毫,让这狂躁之马进入天子大驾的一射之地,或是他的剑准头偏差些许,他便纵有千万理由,也难逃一死。

  这时,一直不疾不徐前行的车列缓缓停了下来。

  从日月升龙旗承舆左侧,走出来一个锦衣玄甲的男子。

  身量高壮,足有九尺,眉庭宽阔,目如朗星。

  通身武威赫赫,头戴双鹘尾赤缨青琨的武冠,腰间一侧挂白虎白珠鲛佩刀,另一侧悬青绶和黑犀角双印。一手拿着一把雕弓,挂箭囊,其中金色箭羽簇簇,明显马颈边的另一支箭是出自他手。

  他袖口文绣繁复,战袍下皂色勾履洁净不染片尘,显然非驱驰在外的军职。

  看到这人的瞬间,朱晏亭下意识想往后躲,然而身后没有可以藏身的灌木,天子大驾的□□手又随时严阵以待,若她作出奔跑的动作,立即就会射杀她。

  朱晏亭看着锦袍将军一步步走进,脸逐渐变得苍白。

  李弈本靠树边休憩,以臂撑身缓缓站起身。

  锦袍将军走到马尸旁查看,拔出金箭,递给身后亲卫。

  亦拔出另一边的剑端详,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浑身上下几乎与泥尘一个颜色的李弈。

  “你是何人,在做什么?”

  李弈望其装束,知他身份不凡,当即俯首行礼:“末将章华郡护军李弈,正奉命追索贼寇。”说罢,解开自己腰间木符,承于他手。

  锦袍将军细细查看了木符。

  语气微沉“你可知这是何地?”

  李弈道:“玄祀重地,不容贼匪亵渎。”

  “你知车驾身份?”

  “末将不知。”

  “那你可知惊扰圣上何罪?”

  李弈心中猛抽,不及思索,伏地道:“罪人诚微如尘土,常思尘土亦有芥子之责,今奉令荡寇,当追讨贼人,水火不避。未知圣驾降临,惊扰陛下,万死莫辞,当受斧斤,延颈伏罪。”

  他一席话说得恳切,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罪过,又解释了自己职位所在,兼之片刻之前机谋善变,勇武有神力,眨眼间制服双马,锦袍将军面色不惊,神态却松下来,擦过尘土,看他木牌上的“章华郡百人护军领荡寇事 李弈”几个字。

  片刻后,他抬起眼来,见李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女子,此时女子已下马,面对着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视线在触及朱晏亭手边那匹大宛雪骢时蓦的闪烁了一下,一直波澜不惊的黑眸里多了几分惊讶——当朝有令,金、金器、良马不得东出扞关、郧关、武关、临晋关、函谷关。

  且这匹马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良马,非王侯不可用。

  章华郡哪来的这样的马?

  他皱了皱眉,朝朱晏亭走去。

  ……

  天子行列停下来,已过了约莫一刻钟。

  数十匹马,上百人的队列,安静得一声马嘶都没有。

  巨大的玄色乘舆之中,寂静无声。

  这座帝王乘坐的车舆是帝国九卿之一——太仆谢谊亲自驱赶。

  谢谊官秩两千石,位列公卿,下辖六百石以上官员近千人,主管舆马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带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亲自为帝王御马,与参乘大将军李延照一样,皆着玄甲,一样挂刀、绶、双印。

  李延照去查探冲撞圣驾之人,迟迟未归。

  谢谊估算着时间,开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员,突然脱离东巡大驾,乃一时兴起来祭祀高祖龙兴之地,本不该耗时太久。

  占祭有时,奉常紧急接到改的行程,只得提前一日去玄祀洒扫备祭,万一误了吉时,岂不坏事。

  更何况……乘舆里这位,与先帝宽厚温和的作风大异,平素待下冷峻严苛,真惹得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李延照怎么还没回来?

  谢谊见他一时缓缓盘问,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心中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下车去催促。

  谢谊整整衣袍,使黄门报,得了准许后,从掀开的一角帷幕里钻入舆中,将外头大致情况回禀了君主。

  幸而,皇帝并不着急。

  “祭中冲道,想必内有隐情,待延照细审,再来回禀。”

  谢谊应是,唯恭唯谨,躬身欲退。

  皇帝叫住了他:“横竖无事,谢卿就留下,陪朕说会儿话。”并令赐坐。

  谢谊闻言,一阵头皮发炸。

  他武官出身,虽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询他一路而来的风物,他一无著作郎的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又无小黄门的刁钻机敏、应对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么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见道畔一女,姽婳幽静,与京畿妇大异,连李将军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正与她攀谈。臣见了此女,能肖想当年‘瑶姬’是怎样的风姿绝代了。”

  他话一说完就后悔了,非是那么敏锐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看见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断眨眼使眼色。

  谢谊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了编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三个月前才有人因为强谏圣上立后,被罢官放黜。自己这个关头提“瑶姬”作甚?

  陛下七岁夸的那句“瑶姬”之典虽天下皆知,然而随喜欢别人张口闭口提自己幼时戏语?

  谢谊半抬起眼帘,窥见天子仪容,探知他是否发怒。

  皇帝转过头,小黄门略启缯幕,清风入舆,乘舆正对着远处牵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谢谊目光跟随,再次看到这一幕,也怔了一怔。

  一女、牵一马,还有一个英武伟岸的青年将军。

  楚地拖曳飘逸的长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还挂着草木苔痕。一身淋漓血衣未让容颜消减,反倒升出一丝流窜于楚山深泽、蕴于森萝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肤白如玉,发垂如墨,勾勒薄薄侧颜,丹衣湘裙,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楚地特有的葳蕤丰茂之山峦、风吹急行的白云。

  诗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皇帝忽而笑道:“此女瑰旖玮态,这个时辰,与青年并猎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话。”

  现在时辰还早,那二人望着都没有膏沐,想是在山中过了一夜。这种“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说出来,车中数人都会心一笑。

  伴驾大黄门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过味来,圣上自小爱都楚辞华章,自从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圣心,便即轻声柔气得吩咐适逢笔墨的小内监,“记下来”。

  只这一句话,回京传与兰台郎,写入洋洋洒洒的大赋,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赋》,可令洛阳纸贵。

  正在这时,李延照终于问话完毕,姗姗而归。

  入舆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询问清楚。冲撞圣驾者是芒砀山的贼寇。从前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章华郡护军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贼人。”

  “………”

  乘舆内,怪异的安静了好一会儿。

  李延照不知发生了什么,道:“启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验过,她坐骑是先帝御赐的大宛雪骢,不会有错。可要传唤?”

  “………”

  曹舒想起章华长公主之女的身份,面色发僵,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聪明的“记下来”,一口血几乎要呕出来。

  而谢谊,接到李延照带着诧异和询问的目光,垂首埋脸,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一尊泥菩萨样。

  李延照满心疑问,无人解答。

  车里安静得空气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里,也觉得身后发凉。他艰难的含着一句请示在嘴里,舌头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终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一字。

  “宣”。

当朝国姓齐,自高祖开国,定都长安,到如今已至五代,如今的天子已登基三载,单名一个“凌”字。

  朱晏亭七岁长安朝拜之后,成了未来的皇后。自小被教导要将他看作未来的夫婿,要如何尊君侍上、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为臣民表率……

  丹鸾台枯燥寂静的时日里,光是给她梳头的娥儿就有三个,一人解散发髻,一人汲来晨露,摘来玫瑰,一人手持犀角梳,将她逶迤铺陈至地砖的青丝。为她梳头的是宫里出来的宫娥,也教她礼仪——

  “长公主已为您造好了去长安的船,昨日下的棹,奴有幸看见了,小殿下坐船去长安的时候,奴就给您梳古楚宫的巫山垂云髻……没有一个长安贵女能有您美。”

  那船,辛夷为舟、桂枝为槛、白玉为阶、木兰为桨。

  在所有人的设想中,自己与帝王的第一次见面,一定宛如一抹从古楚华章里走出来的丽影,出紫贝之宫,踏波上朱雀,披巫山之云,桂棹兰桨,震慑众生,而后母仪天下。

  再有谶纬之能的异士,料也卜算不出今日情状。

  此刻,她衣上斑斓,是贼寇之血,裙上淋漓,是草木露珠,面上颈上都是血点,发间一个小小的花钿都没有,反而是在草木穿行中勾了藤萝木叶,勉强被一条发带系住,首如飞蓬,不适膏沐。

  更糟糕的是……

  朱晏亭转头看了李弈一眼。

  正巧,李弈也在看她,他跪在地上,英武面上蒙上尘霜,湛湛双目若云泽深处最清澈的水,即便他面上带着血,带着瘢痕,那眼神剔透温泽,像一对被焐热的玄色暖玉。

  似浑然不觉现在是个什么情状,也不知道自己尚在危险边缘。

  侍奉天子的贴身内监曹舒前来传唤的她,曹舒弯着腰,低着头,面上含着笑,低头的姿势令他的笑只能看见颧骨边的鼓起,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小殿下,请吧。”

  四周人都惊了,按理,在现在天下人心目中,即将被退婚的朱晏亭无丝毫封号地位,只算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曹舒虽为阉宦,却是天子近侍,颇有体面,何以对她恭敬至此,更遑论称呼大大逾制了。

  朱晏亭感觉眼皮疾跳,捏住自己的手,尖尖指甲扣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然而她心口跳的原来越快,面前金黄色的日月升龙旗像一道炽烈的光,直耀得眼周生疼。

  曹舒又催促了一遍:“祭时将至,恐陛下久候,小殿下请。”

  朱晏亭深吸了一口气,欲整理鬓发,手伸到一半,看见掌中残留的血,又垂了下去。

  最后只是轻轻的,正了正衣襟。

  朱晏亭被侍者带领着,从容登上太仆所御的巨大乘舆,她躬身轻入帘幕,血衣垂落,额触华縠柔软织锦,款款伏地而拜:“臣女朱晏亭,叩启陛下圣安。”

  声音细细的,动作迟缓却优雅,礼节丝毫不错。

  伴随她清风一样的徐徐行入,帘幕开启又垂落,光影摇曳,动静生姿。

  乘舆里屏退了侍从,十分安静。

  她俯身跪着,背脊僵如塑,视线所及,只能看见天子龙纹玄袍一端、明暗交叠繁复金丝盘纹慵懒垂曳,袍底经虎尾絇屦所阻,坠出锦袍华美的褶皱。鼻息之间钻入一丝从未闻过的、凛冽又沉郁的香味。

  乘舆内落针可闻,适才开启的缯幕还未落下,楚地清风徐徐入,天子的白玉冕旒轻轻作响。

  隔得有些远,一道男子的声音,如碎冰击玉般温和清雅,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抬起头来。”

  朱晏亭缓缓立起上身,慢慢抬起脸,依礼,她视线依旧往下,眼睫轻覆。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天子的手,玄色龙袍之上,色如白玉,干净修长,摆在膝上。

  而他却在打量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自小承训的朱晏亭蓦的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狼狈。

  她从小受到的诫责都是:要注重修养德行以配得上母仪天下,行动需端庄,而不是以美□□惑君王。

  而此刻,在密闭的舆驾里,只有两个人,她只得跪在原地,仰着下巴,垂着眼睛,任由他人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偏偏她心里发虚,只言片语的劝谏也不能,只能如此任他打量着。

  一丝晕红爬上了她的面颊,如晚霞尽头几不可察的一抹绯色,泛透净白似素帛的肌肤。

  这近乎于羞赧的神色,给一张沾染血迹尘沙的脸庞染上别样景色。

  天子朝她招手,语调甚至有些温柔“阿姊,你过来”。

  朱晏亭依旧垂着眼,安静站立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跪拜下来。

  靠得越近,便能看清他玄底的祭袍,这身天子最华丽端庄的衣袍,绣以日月星辰十二章,袖间金龙利爪张目,冰凉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不待天子再唤,又抬起头来,只是眼睫依旧覆着视线。

  这细微的倔强,令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干净如玉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侧,捧着她半张脸,拇指轻轻刮她面上已干涸的一滴血迹。

  朱晏亭任他施为,只是眼睫颤了一颤,神情丝毫未改。

  “阿姊,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这样暧昧的距离,旖旎的动作,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的,仿佛真的在与“阿姊”闲话家常。

  朱晏亭淡淡道:“是贼寇之血,他们纠结作乱,侵凌陛下的子民,打扰玄祀的安宁,按罪当诛。”

  皇帝声音里含轻轻的笑:“你不是应该待嫁章华么?为何会和一个青年将军,单独出来剿杀贼寇,还厮杀至天明?”

  这审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危险。

  朱晏亭身份很特殊,即便她现在看似只是一个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即便皇帝看似想悔婚,然而倘若此时让皇帝认为她琵琶别抱,他完全有理由以“大不敬”之罪将自己暗中赐死。

  然而她昨夜在章华为了救李弈做的事,根本不能据实以告。

  竟是进退维谷,百口莫辩的局面。

  朱晏亭心口微凉,也顾不得忌讳,自下而上直看了上去。

  十二根白玉冕旒遮着天颜,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风摇影动,碎琼乱玉,玄色祭袍上金线蔓延,卷帙繁纹,自上而下俯瞰着人,山川锦绣,似要将人溺毙。

  他的手指温热轻柔停于颊畔,她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搭上了喉头,颈耳一片冰凉,牙关亦是凉的。

  朱晏亭轻轻张开口吸着气,像是憋在水里不得出气的人,右手攥着裙角,用力得关节泛白。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到腰侧,颤抖着解开了束衣的衽。

  那衽一松,层层叠叠衣料倾落。

  沾满了鲜血的华服曳地,是剥开灿烂玫瑰的花苞,当中雪白如束帛,其下散落满地迤逦。

  巨大的耻辱使她眼角泛红,泪光隐于凤目,微微仰着脸,对着容颜莫辨的天子,下巴颤抖,声音也在抖,眼神却像是一束寒霜,冰冷剔透,贝齿相击,嘴唇缓启,颤声道:“陛下……如若怀疑臣女清白,尽可……尽可查验。”

乘舆里的空气,一瞬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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