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轻纱缦拢(11)_驸马插公主恋战雪_新笔趣阁
第1章 双杀
冬末时候,正是华京最冷的时节,冰雪悄然化去,带来阵阵寒意。
长公主府中,李蓉躺在床上,她盖着厚厚的锦被,屋里放着许多火盆,把整个屋子烤得温度极高,犹如炎炎夏日。
房间里站着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李蓉整个人晕晕乎乎,这感觉说不上舒服,但相比较前几日忽冷忽热、咳血不止的情况,也算是好受许多。
“再换一条帕子。”
一个清雅的男声响起来,旁边侍女“喏”了一声,便听到水声。
而后李蓉便感觉有人在给她擦着额头上的汗,那人动作轻柔,似乎是在擦拭一个瓷娃娃一般,就怕不经意就碰碎了。
李蓉恍惚睁开眼,入目便见到一位白衣男子。
那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气质高雅,眉目俊朗温和,举手投足,都带着说不出的优雅,光这么看着,便觉得好看极了。
他察觉她睁了眼,抬眼迎上她的目光,见李蓉盯盯看着他,他愣了片刻后,便笑起来,温和道:“公主醒了?”
李蓉得了这话,恍惚了片刻,男子伸手扶她起来,给她背后垫了靠枕,从侍女手中端了一碗吊梨汤,送到她唇边,轻声道:“先喝点,润润嗓子。”
他说着,一口一口喂着她,恰到好处的甜汤进了口中,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她终于认出面前人,这是侍奉她多年的公主府管事,苏容卿。
这是她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亲近的人。
李蓉正想说什么,便感觉喉咙一阵痒意,她抬手推开了他喂汤的手,用帕子捂住自己的嘴,急促咳嗽起来。
苏容卿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许久之后,她才缓过来,张口便问朝堂上的事,直接道:“储君之事,如何了?”
“还在胶着,”苏容卿缓缓说着她担心的事,平和道,“裴丞相不肯松口,执意要扶大皇子为储,我这边已经让人抓了大皇子手下人一件丑事,明日就会参奏。”
“他真是不死心。”李蓉喘过气来,苏容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李蓉感觉着这人的温度,轻轻咳嗽着道,“他要立李平,为的不就是秦真真么?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记挂着不肯放。言儿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嫡子,储君之位,哪里轮得到李平?”
“你也是说气话了。”
苏容卿轻笑,抬手给她揉着太阳穴,李蓉舒服了许多,她靠着苏容卿,听着对方轻声道:“裴文宣要扶大殿下,自然有他的意图。大殿下身后母族不盛,又自幼与裴文宣交好,日后若是大殿下成了皇帝,只能依仗裴文宣。对于裴文宣来说,他就可以继续手握大权,安稳到老了。”
“陛下现下如何?”
李蓉听着苏容卿的话,冷静了许多,苏容卿接着道:“陛下还是老样子,昏迷不醒,怕是熬不了几日。皇后昨日从宫里捎信出来,让你早做准备,立储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李蓉没说话,她靠着这个人,好久后,她才慢慢道:“容卿。”
“嗯?”苏容卿应了声,李蓉沉默着,许久后,她才道,“我觉得,我也熬不了多久了。”
苏容卿给她按着穴位的手顿了顿,李蓉没说话。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的,今早她睁开眼,便觉得自个儿已经不行了。
“其实我这一辈子,倒也过够了。”
李蓉缓缓出声:“我就是担心皇后和言儿,我若不在了,裴文宣便一手遮天,他们怕是斗不过他。”
“你别担心,”苏容卿声音沉下去,“若你死了,他也活不了。我会杀了他,为你陪葬。”
李蓉得了苏容卿这话,低低笑起来,她抬起头,看见面前这人的脸。
其实他已经快五十一岁了,可是他却完全不显老态,若不是额间几缕白发,根本看不出他真实年龄,站出去,仍旧是满大街小姑娘喜欢的模样。
三十年前,年过弱冠的苏家嫡子苏容卿,便是这华京所有女子梦中的情郎。
而如今哪怕他老了,他依旧是许多人心中的旧梦。
“我竟然不知道,”李蓉笑着瞧着他,“我们苏大人,也有会生气的时候。”
“我有许多生气的事。”苏容卿笑起来,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侍女道:“殿下,裴丞相求见。”
得了这话,李蓉看了苏容卿一眼,颇有些奇怪:“他这时候来,是来做什么?”
“殿下若不想见,”苏容卿神色平静,“可以不见。”
李蓉想了想,片刻后,她笑了:“罢了,毕竟夫妻一场,还是见一面吧。说不定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呢?”
苏容卿没说话,他静静坐着,李蓉转头看他,有些疑惑:“容卿?”
苏容卿似乎是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恭敬道:“那属下去请裴丞相。”
说着,苏容卿扶稳了李蓉靠在枕头上,又替她拉好衣衫,便起身离开。
李蓉让人拿了铜镜过来,稍稍补妆,没了一会儿,苏容卿便领着裴文宣走了进来。
裴文宣尚还穿着黑色朝服,宽袖束腰,红色卷云纹路印在广袖之上,搭配着红色内衫,让他整个人显得越发清瘦。他年轻时便生得极好,如今人到知天命的年岁,虽不如年轻时那般清俊,但却有了几分少年难有的沉稳。
他走进屋来,朝着李蓉见礼,举手投足之间,带了一股清香,随着他的动作铺面而来。李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裴文宣这人惯来内敛,哪里会用这样味道明显的香囊?
她心觉有异,面上不显,眉眼弯起来,正要说让他坐下,又忍不住轻咳起来。
苏容卿忙上前来替她拍背,裴文宣冷眼看着,许久后,李蓉才缓过神来,抬头看向裴文宣,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裴丞相已经多年没回过公主府,今日来,想必是有要事。”
裴文宣不说话,一双眼静静看着苏容卿,苏容卿假作没看见裴文宣的目光,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许久后,裴文宣终于开口,冷着声道:“让他出去。”
李蓉得了这话,也不奇怪,裴文宣不喜欢苏容卿,没有直接把人骂出去,已是裴文宣给她脸面。她如今与裴文宣毕竟还算名义上的夫妻,哪怕早已分开多年,也算是盟友,便也没有为难,抬眼看了苏容卿一样,温和劝道:“容卿,你出去等一等吧。”
李蓉发话,苏容卿才朝着两人行了个礼,起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屋中所有人便跟着离开,只留下裴文宣和李蓉两个人,李蓉轻轻咳嗽,裴文宣沉默不言,许久后,李蓉才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关于立储一事,”裴文宣抬眼看她,张口便是政事,“我今日是来找你商量的。”
“商议什么呢?”李蓉假作不知道朝堂的事,轻描淡写道,“信儿乃正宫嫡出,温良恭谦,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吗?”
“咱们合作多年,我不想与你绕弯弯。”裴文宣眼中带了几分冷意,语气重了许多,“三殿下性子骄纵,不适宜储君之位,况且,他母族太盛,若是你我出了事,日后朝堂之上,外戚怕是压不住。”
“外戚和你我,又有什么区别?”李蓉嘲讽一笑,“你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为的是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与其和我商议,倒不如同我说说,若是我不答应,你要怎么办?”
“你一定要让李言登基?”
“废话!”李蓉提高了声,“言儿乃正宫嫡出,难道还要让给一个嫔妃之子登基不成?!”
裴文宣不说话,许久后,他才道:“你是不是记恨真真?”
“你能不能叫一声秦贵妃?”
李蓉忍不住提醒:“真真这名字是你能叫的?”
裴文宣又安静下去,许久后,他站起身来:“你还能这么大吵大嚷,身子骨倒也还算不错。既然你不同意,那便罢了。日后各有各的手段,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裴文宣便转身离开,李蓉看着他的背影,气血往上翻涌,冷声道:“我倒想知道,你说的手段,是怎样的手段。”
“你觉得是怎样,”裴文宣背对着她,冷声道,“那就是怎样。”
李蓉没说话,她冷笑出声来:“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你以为我不会吗?”
裴文宣回头看她,眼神中带了几分肃杀。李蓉看着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晃神。
那目光太冷,让她一瞬间清醒过来,裴文宣这个人,为达到目的,那是什么都能做的。
他们之间本也没什么,不过是夫妻的名头束缚着,一起合作罢了。
利益相同,裴文宣便什么都能容得她,如今针锋相对,那他自然手段百出,也不奇怪。
李蓉看他砸门出去,急急喘息起来。
苏容卿走进来,见她气得狠了,忙上来给她顺气,让人去给她端药。他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道:“他如今来必然没什么好事,你正病着,又见他做什么?”
李蓉没说话,靠着苏容卿咳嗽,侍女端着药上来,苏容卿先让人试了药,确认没事以后,端给了她。
李蓉喝了一口药,正想说什么,药刚入腹,她便察觉腹间剧烈绞痛,而后血气上涌,她抓着苏容卿的袖子,整个人扑上前去,一口血喷了出来。
苏容卿愣了片刻,震惊出声,大声道:“李蓉!”
李蓉趴在床边急喘,她腹间翻天覆地,苏容卿抱着她大喊着御医,同时将手搭在李蓉脉搏之上。
片刻后,苏容卿的手颤抖起来。
“是香美人。”
他脱口而出,李蓉听到这个毒,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裴文宣身上那股香味。
香美人,当年秦真真在后宫,就是死于这种毒。
香美人一般放在香炉中,通过日积月累的香味引人毒发。但也有另外一种用法,就是在闻过香美人后,用药引直接催化。
李蓉忍着腹痛,将血咽了下去。
是裴文宣。
她咬牙切齿想,这个狼崽子,终究还是对他下了手。
他要扶李平登基,如今朝堂之上,陛下沉迷修仙闻道,皇后手段不及他,她就是他最大的阻力。
过往他看在她长公主的身份上忍她多年,如今皇帝要死了,他不需要驸马的身份去得到皇帝的眷顾,她又成了他的政敌,他自然是要除掉她的。
能在她府中这么自然而然下毒,也就和她相识三十年的裴文宣能做到了。所以他身上那股异香,是香美人,而如今这碗药,怕也是他的人煎下。如果方才她答应了他,这碗药便不会送到她手上。
可是她没有,于是他杀了她。
他竟然真敢杀他!
李蓉意识到这一点,又忍不住呕了一口血。她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太医的脚步声,她脑子前所未有清醒。
她不能留他。
疼痛令她格外冷静——就算他死,也要让他陪葬!
“你拿着我的令牌,”太医涌上来,开始给李蓉行针,李蓉艰难抓着苏容卿的手,急促道,“召集公主府精锐,立刻出发,在白衣巷设伏,以刺杀公主之名,斩了裴文宣。”
鲜血从口中呕出来,李蓉用帕子捂住嘴,含糊着吩咐:“他的人一定会疯狂反扑,你做完事,通知幕僚,立刻就走,裴文宣死了,余下的事,皇后会处理。你们不能当靶子。”
“你别说了!”苏容卿抱住她,颤抖着声道:“我知道,我会处理,你先看大夫,你没事,你没事的……”
“我若死了,”李蓉眼前慢慢黑了下去,“裴文宣,不能活。”
第2章 回忆
李蓉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关于裴文宣的,这个以她丈夫的身份活了三十年的男人。
说完之后,她便再没了意识,她想着自己是死定了,香美人何其猛烈的毒药,以她那久病的身子,哪里熬得住?
可未曾想,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
她醒来的时候,睡在温软的床上,有阳光暖暖撒进她的寝殿,周边烧着她年少时最爱的兰花熏香。
她迷迷糊糊睁眼,便听见一个熟悉中又带了几分遥远的声音轻唤:“殿下,您醒了?”
李蓉听到声音,转过头去,面前露出一张娴静温和的笑脸,那面容算不上美丽,但也算清秀,看上去快二十五六的模样,端庄沉稳,和她记忆里一个人映照起来。
她不可思议唤了声:“静兰?”
对方笑着伸手,扶她起身,柔和道:“如今已是巳时,陛下刚下朝,让人来吩咐,说是午膳宣公主一道用膳,奴婢本想唤公主起身,不想公主就醒了。”
李蓉听着静兰的话,看着周遭,心里颇有些震惊。
她随着静兰的动作站起身来,一面洗漱一面打量周边,等她洗完脸,终于确定,这是长乐宫。
长乐宫是她未出阁前居住的地方,而静兰是当年她身边的贴身侍从,静兰从长乐宫一直伴随她到出嫁,后来位任公主府掌事。
她年少时不太喜欢静兰,觉得她一板一眼,说话不大中听,反而偏爱讨巧的静梅多一些,只是她母后喜欢静兰,所以修建公主府后,静兰还是当了公主府的掌事。
直到她三十岁那年遇刺,静兰为她挡剑死在她面前,她才明白,有些人做事无需言语,并非她无功绩可说。
看着活生生的静兰,还有这年少时的旧殿,李蓉收整了心情,终于承认,她似是重新活过来了。
而且,还回到了她年少时候。
她需要尽快确定如今是什么时间,但她并不想让人察觉,她洗着手,回想着静兰先前说的话,试探着询问:“父皇宣我用膳,可打听了是为的什么?”
她这位父皇虽然看似对她十分宠爱,但很少宣她用膳,每一次去,都是一桩鸿门宴,比如说,当年指婚,也是先让她去吃饭。
“奴婢不知,”静兰说着,但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但听闻前些时日,陛下让各家将适婚青年的画像都呈递了上去。”
哦,那的确就是指婚这顿饭了。
李蓉从静兰手边接过帕子,擦干净手后,抬手让侍从给她换了衣衫,穿戴好后,她从旁边取了把小金扇,提步坐上轿撵,乘轿朝着太和殿赶了过去。
前尘往事回忆起来有些艰难,但在轿撵嘎吱嘎吱的声音中,也慢慢变得明晰。
她记得十八岁之前,她和她父皇李明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她是正宫嫡出的大公主,是李明第一个孩子,打小李明就对她很好,甚至于还好过她的太子弟弟李川。
她很珍惜李明对他的好,因她年少时不知哪里来的念头,早早就明白,一个帝王愿意对你好,那是极为难得,也极为珍重的。于是她就尽力讨好李明。
其实她本性顽劣,但是因为李明常对她说女子当娴静有德,于是她一直压着性子,好好伪装一个“娴静有德”的公主。
她装得越好,李明越爱夸赞她,常说她是他众多子嗣中最好的一位,若非女儿身,社稷当得。
当年李明一夸她,她就更加努力,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什么叫捧杀。
她对李明有着无条件的信任。
一般的公主,十五岁就该有一门亲事,而后顺理成章成亲,出宫,有封地,建起公主府。
可她十五岁的时候,李明说不舍得女儿出嫁,便让她再留了几年,她就信了这样的说辞。
一留留到十八岁,她母后开始生病,李明终于决定给她指婚。他拿了四个公子的画像让她选,这些公子都身份高贵,面容清俊,她左挑右选,选了看上去最俊的裴文宣。
等回来一查,她就被裴文宣的身世震惊了。
裴文宣这个人,看上去倒是不错的。
长相俊美,性情温和,乃贵族裴氏正房嫡长子,甚至和华京第一贵公子苏容卿都可以比一比。
可问题是,他没有父亲。
听闻他十七岁时就高中状元,谁知父亲裴礼之突然病逝,他就被他二叔裴礼贤以守孝名义赶回了金陵老家,三年时光不长不短,等他守孝回来,如今裴家上下都是他二叔的人,随意给他安排了一个八品小官,在刑部看着牢房,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裴文宣的日子,不好过。
甚至于,嫡出这个身份,就能让他过不久。
这相当于贵族里的破落户,嫁给这样的人,她自然不肯接受。
于是她赶紧又打听了其他三位候选人。
这三位候选人,分别是宁国侯世子卢羽,杨元帅的次子杨泉,新科状元崔玉郎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那个卢羽,传闻中他天生痴傻,只是他娘一直对外遮掩,等宁国侯一去,这个世子之位早晚是没了的。
那个杨泉,他就是个疯子,从小到大都在军营泡着,七岁提刀杀人,性情暴戾,身边的侍女没一个活下来的.
而崔玉郎,寒门出身,按道理也没什么太大的缺点,可问题就是,这人生平一大爱好就是上青楼,给那些青楼女子写点诗,人倒是不坏,也算潇洒,可这在官场上有什么前途?
她这个夫婿候选人的名单,四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也不知她父皇是废了多大的心力,才能搞出这么一份人间至烂夫婿候选名单。
打听完四个人的身份,她心里就凉了,当夜去找了她母后,她本是想悔了和裴文宣的婚事,谁知她母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你得和他过下去。”
李蓉当时愣了,而后听着母后平静道:“如今太子在朝中风头太盛,你父亲忌惮,外加外戚母族太强,若你再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你父皇怕就忍不住了。”
“所以你得嫁过去,和他过下去。等到你弟弟登基,你就是长公主。到时候,你愿意和离就和离,不愿意和离,觉得不喜,养几个面首,也没什么。”
母后的话惊得李蓉整个人是懵的,她从小到大,头一次听见有人告诉她,养几个面首没什么。母后探出手来,轻轻放在她面容上,温和道:“儿啊,这世上女人皆苦,唯一不苦的办法,不是学会贤良淑德,而是要掌握权力。”
“你得去争,去抢,去把权力握在手里,你不能指望命运由他人给你,无论是你的父亲、丈夫、兄弟,你都不能指望。”
“你年纪不小了,”母后的目光平静又苍凉,“我也没有多少时候,护不住你,你自幼聪明,嫁了裴文宣,他不行又如何?你能行。你要的不是他这个人,你要的只是这一场婚姻,给你避祸。”
“若你不嫁,你父皇,怕就容不下你了。”
于是她嫁了。
嫁给裴文宣之后,她本已经做好了抛下裴文宣这个窝囊 废,自己一个人去当长公主的打算。谁知成婚之后,见到这个传说中性情温和、软弱不堪、可能随时被家族人干掉的男人后,她才知道什么叫笑面虎。
她得了一个好盟友,他们互相利用,互相辅佐,互相猜忌,她成了长公主,他成了丞相,他们的婚姻就是最强的契约,是他们在朝堂上结盟的誓词。
他们打着最好的配合,这种配合令她有些愉悦,在早期的时候,她甚至还想过,或许他们可以真的当一对夫妻,一起生活,生子,终老。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心里有另一个人。
这其实也不怪裴文宣,他们的婚姻本就是身不由己,哪能心也要强行归属呢?
她对裴文宣也算不上喜欢,只是有了希望,发现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失望。
她这个人惯来是骄傲的,容不下自己婚姻里有半分不纯。如果这是一场婚姻,那就得两个人恪守一心一意的誓言,谁都不能有半分其他心思。
若是有了其他心思,这份婚姻,也不该是婚姻,就该仅仅只是盟约。
于是从那一刻,她成为了长公主李蓉,而裴文宣,在她心里,就成了永远的裴大人。
裴大人有自己的白月光,小心翼翼呵护了对方过一生。
而她也找了自己的乐子,她看戏听曲,玩乐人间,后来在苏家落难后,她拼死把年少时也仰慕过的那位苏容卿从牢狱里救出来,安置在公主府,也有了众人口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客卿”。
他们各有各的日子,这一场婚姻无关风月,只有朝堂上刀光剑影干脆利落的厮杀。
开始是如此于朝堂,结束于朝堂。
李蓉愣愣想着,轿撵落到地上,她听到外面传来静兰的声音:“殿下,到了。”
她握着金扇,抬眼看向太清殿的牌匾。
如今一切重头再来了……
她想,这一次,还要不要选裴文宣呢?
第3章 选夫
如果不选裴文宣,她还有什么选择?
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浪子,相比下来,哪怕裴文宣喂了她一碗香美人,她竟然也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裴文宣这个人有一个致命优点,长得好。
一个长得好的人,无论男女,看着都赏心悦目,做什么事儿,她都能原谅许多。
不过上一世和裴文宣过日子,说不上有多少堵心,但也的确没有多少开心,勾心斗角太多,想着就觉得累。重活一辈子,还要按照上一世的过,似乎有那么几分没意思。
另外三个人她都没了解过,不如这一次……亲眼见见?
李蓉一面琢磨着,一面走进太清殿。这时候李明早已在座上,换了身常服,正一面同大太监德松聊天,一面用帕子擦着刚刚洗过的手。
李明今年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看上去颇显精神,有着不同于老年的豪情和少年没有的沉着,正是一个男人一生最风光的时候。
他本生得英俊,为显庄重,特意蓄了胡子,便有了种独属于长辈的沉稳气质,李蓉走进屋来,看了一眼李明,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些恍惚。
毕竟,她已经快三十年没见过李明了,骤然见到自己生父,不管上一世发生过什么,都不由得有些感慨。
她回忆着少时的举动,恭恭敬敬行了礼,李明笑着让她坐在自己旁边,李蓉拿了筷子,眨了眨眼,撒着娇道:“父皇今日怎么有了兴致,让女儿来吃饭啊?”
李明听李蓉女儿家娇俏的音调,就算是说正事,也软了语气,看着太监先试毒,慢悠悠道:“今个儿朝中说起你的婚事来,朕想着你也不小了,便叫你过来谈谈。”
“婚事?”
李蓉故作惊讶,随后低下头去,似是不好意思道:“这事儿,不当同母后商议吗?”
“你是朕女儿,”李明嘴上不满,眼里却颇为欣赏女儿这份听话道,“你的婚事,当然得自个儿做主,你得挑个喜欢的。”
说着,李明转头吩咐德松:“把画像拿上来。”
德松应了声,让人拿了四幅画像上来,而后将画像打开,露出四个男子的面容。
李蓉下意识看了过去,随后又觉得不妥,她如今是十八岁的小女儿家,见着男子画像,当回避才是。于是她努力做出娇羞的样子,扭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这四位是……”
“是父皇给你挑选出来的夫婿,你看看,选一个吧。”
“是。”
李蓉低声应了,这才回过头去,看向四张画。
她对当年几位人选的模样其实都记得不大清楚了,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也就记得一个艳惊四座的裴文宣。当年她不好意思细看,就匆匆扫了一眼,一眼相中了裴文宣,也就算了。如今她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盯着这四位的画像,就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她父皇也不算亏待他,虽然这四个人集齐了傻子疯子浪子以及落魄贵公子四个非常选项,但统一有一张好脸,或许当初李明就考虑过长相问题,怕太丑了她闹起来,所以这四位公子,皮相上虽说有些许差距,但也算各有千秋。
宁国侯世子卢羽生得温润,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似是邻家小弟,一派烂漫天真。
杨将军次子杨泉星眉剑目,自带沙场风霜,抛却他是个嗜杀的疯子,皮相上倒也担得上英俊二字。
新科状元崔玉郎,面带桃花笑含春风,一看就是一副风流郎君的模样,是个招女人爱的。
至于裴文宣,画像其实难摹他风姿十分之一,凤眼薄唇,清俊如仙,一双眼在画像上便已是俊美至极,真人更是勾魂摄魄,寻常人难脱的谪仙之姿。
当然,要能真仙最好,可惜骨子里是个瞎了眼的豺狼虎豹,终究失了几分意境。
她懒洋洋扫过四个人,撑着下巴思索着,李明见她看了一会儿,拨弄着茶碗,忍不住笑了:“怎么看了这么久,是没有中意的吗?这些公子的家世朕都给你把关过,你只要选个有眼缘的,其他事儿,朕都会帮你处理好。”
“倒不是没有中意的,”李蓉懒洋洋直起身来,似有几分忧虑道,“蓉儿就是觉得,都好看,都想要。”
听到这话,正在喝茶的李明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儿,李蓉赶忙起身给李明顺气,慌忙道:“儿臣知错,儿臣只是玩笑话!”
李明慢慢缓过气来,他听李蓉说是玩笑话,才冷静了几分,他有些无奈摇头,笑着道:“你也是无聊,这样吓唬父皇。”
“主要是当真不知道怎么选,看着都好看,”李蓉说着,想了想,她凑上前去,给李明揉着肩,打着商量道,“父皇,要不给我个机会,见他们一见?”
李明听她的话,目光颇有些幽深。李蓉面上假作什么都不知,似乎当真是天真无邪随口一说。
她说这话是有些冒险的。
她的婚事,对于李明来说就是一场测试,测试她这个被他亲手培养的女儿,是否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当年她什么疑虑都没有,面对这位父亲没有半点猜疑,李明才彻底放了心,又或者说,软了心。
皇家之间,讲得不仅仅是手段上的博弈,还有感情上的对垒,毕竟人非草木,权势之下终究藏着那么几分可怜的真心,这也是她母后当年一面培养着她遇事灵巧变通,一面却从不与她真的提及朝堂上帝后之争太多的原因。
只要她永远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公主,她的父亲就会多少给她留点情分。就像当年嫁给裴文宣,按着当年裴文宣的条件,尚公主当然不行,未来也没有前程可言,但是平稳度日,也还算稳妥。
如今她没有直接选,提出了反驳,李明自然会疑心,可这辈子直接嫁给裴文宣,她这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
毕竟都是这么英俊的公子,了解一下,万一有个奇迹呢?
传言毕竟是传言,万一有失真的地方呢?
李蓉揣摩着李明的心思,抬手给李明揉着肩,嘟囔着道:“儿臣都等这么多年了,成婚最重要的又不是长相,主要还是人品。儿臣觉得,不如把儿臣装成一个普通姑娘,让人介绍了,和他们见个面,聊一聊,先培养一下感情,最好能带儿臣出宫游玩一下。儿臣听了,玲珑阁的烤鸭最好吃,护国寺的桃花也好看,还有……”
“打住打住,”李明被她说笑了,“你这到底是要去看夫婿呐,还是想出宫玩啊?”
“我当然是认真看夫婿呀,”李蓉眨眨眼,伸手过去揽着李明撒娇,摇着李明道,“父皇父皇,求求你啦,我可是你最宠爱的小女儿,你可最疼我了。”
“好好好。”
李明被李蓉连哄带摇,无奈笑起来:“那就见一见。最近也到春宴时间了,朕不是在京郊给了你一个宅子吗?”
李蓉眨眨眼,片刻后,她假作才反应过来,惊讶道:“父皇是让我开春宴?”
“你姑姑年年在皇家园林摆宴席,你也是公主,开个春宴怎么呢?”李明笑了笑,说着,他拍了拍李蓉的手道,“父皇指派些人帮你,到时候开了春宴,把这四个人都请过来,私下里你隔着帘子见一面,说说话。不过,”李明严肃下来,认真嘱咐,“要矜持,别丢了皇家的脸面。”
“知道!”李蓉高兴起来,她忙道,“就知道父皇对我最好了!儿臣最爱父皇!”
“那你母后呢?”李明似笑非笑,李蓉正色道,“我见着母后当然得说她好,可母后太凶,哪儿能比得上父皇对我好?”
听这样的话,李明大笑起来,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骂了声:“小马屁精。”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等走的时候,李蓉还让人拿走了四张画像,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一副骄傲小孔雀的模样。
等一进入轿子,李蓉顿时失了笑容,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她毕竟不是真的十八岁,装着娇俏讨喜,都装得小心翼翼,就怕不经意做得太过,让李明察觉。
李明和她之间,不是真的只有皇家杀伐,她是他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他对她的宠爱不是假的,只是权势纵横其间,她母后母族太盛,而李明年纪越上,就对权势越有控制欲望。
加上她的弟弟,太子李川如今已经十六岁。
李明是个严酷好战的君王,而李川却主张仁德治世,朝中支持者甚重。一个有声望、有能力、与自己政见相反、甚至开始接近弱冠的儿子,一个手握兵权的外戚,一个多疑善控的君王,毁掉了这个宫廷里绝大多数信任。
而她夹杂其中,只是过往她不曾知晓,直到十八岁一朝醒悟,于是十八岁,成了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年。
只是这样的艰难,相对的是当年的李蓉,如今的李蓉倒还算游刃有余,她缓了片刻,朝着外面低唤:“静兰。”
静兰靠近轿子,低声回应:“公主。”
“等一会儿陛下会把主持春宴的人派过来,你接待一下。”
静兰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低声道:“明白。”
所谓派来帮忙,不过是派来监视,李明监视她,她就让静兰监视着那些人。
她知道静兰是个聪明的,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想了想,用金扇挑了帘子,朝静兰招了招手。
静兰凑过头去,疑惑道:“公主?”
“找几个人,”李蓉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分别去这几个人家里盯着,他们所有行径,一五一十朝我汇报。”说着,李蓉顿了顿,随后再一次嘱咐,“尤其是裴文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李蓉:“从长相上看,我四位夫婿候选人集齐了邻家初恋风卢羽,御姐风杨泉,熟女风崔玉郎,以及仙女姐姐裴文宣,我觉得配置挺高的。”
裴文宣举横幅:“我强调一下,本站外号贞洁烈夫,只允许1V1,且内容脖子以下不允许描写,脖子以上禁止细致描写,不允许有任何什么什么内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我这个人是很大方的,从来不存在什么嫉妒的说法,也没有吃醋的表现,醋王这种称呼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有问题你找作者归属的官方,谢谢。”
李蓉:“我信你个鬼哦,你这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审核员:“锁章。”
【小剧场2】
裴文宣:“不是说不想和我过了?不在意我?不想要我?现在还不是让人重点监视我?呵呵,口是心非的女人,我果然和那三个渣渣不一样。”
李蓉:“在人 渣中选美还选出优越感了?重点监视你不过是因为,你在四渣中渣得太出色,我怕你搞幺蛾子!”
裴文宣:“反正要嫁我,别折腾了。”
李蓉:“凭什么嫁你?”
裴文宣:“我就问这一圈人谁有我听使唤能使唤?”
李蓉:“的确,好狗!”
裴文宣:“……”
第4章 春宴
李蓉的人悄无声息潜到裴家时,裴文宣正站在一盆清水面前,静静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竟然活过来了。
他看着将将二十岁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只是多年朝堂生涯让他学会了内敛情绪,哪怕内心翻天覆地,面上也是一派镇定。
旁边侍从童业战战兢兢看着他,小声道:“公子,您还好吧?”
打从清晨起来,他问了他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就一直发呆发到现在了。裴文宣平日虽然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但鲜少这么沉默过,童业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接着道:“公子,你要是不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
听了这话,裴文宣终于抬眼,回了一声“不必”之后,洗了把脸,便直接出门。
他走出庭院,童业赶紧跟出去,憋了片刻后,他终于才道:“公子,有什么事儿您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吧,或许好受些。秦小姐来退亲,这也不能怪秦小姐,她对您也是真心的,就是……”
“不必说了。”
裴文宣见童业越说越多,顿下步子,扭头同童业吩咐:“这事,日后不必提及。”
说着,他双手拢袖,站在庭院外,遥望着远处宫城中的高塔。
高塔高耸入云,红漆金瓦,檐下悬着铜铃,风吹起来时叮铃作响,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当年他在丞相府,偶遇烦心事,就喜欢站在庭院中抬头仰望远处高塔,而今这个习惯似乎保留了下来,此刻望着高塔,他内心慢慢沉静下来,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处境。
他记得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刚在老家守孝完毕,回到华京,他二叔把持着裴家,他母亲又软弱可欺,终日称病避祸,他虽然是裴家最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却饱受家族人排挤,身为华京盛族裴家的嫡长子,却只能去刑部当一个小狱卒。
现下的日子,应当是他刚刚被退婚之后。
他父亲当年还在时,为他与世交秦氏女秦真真定了一门娃娃亲,年纪定的早,到没有什么太过郑重的仪式,互相交换了玉佩,便算定下了。于是他与秦真真自幼相熟相伴,一心一意想着求娶,谁知变故突生。
他父亲早逝,而秦家如今又与他二叔裴礼贤交好,那么秦真真退了他这门娃娃亲,也是情理之中。
当年定亲不够郑重,如今退亲也十分简单,把当年信物交回后,甚至连封书信都没有,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去。
当然,他是不怪秦真真的,他自己没能力,没有怪人家女子的道理。
后来呢?
裴文宣努力回忆着。
后来应当是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刚好让皇帝看上,然后许给了李蓉。
以李蓉如今的身份,真给她找一个贫寒子弟,面子上过不去,天下怕是议论纷纷;给她找名门盛族,那就是如虎添翼,皇帝不得不惧。就他这样的,看上去身份高贵实则毫无前途,最合适李蓉。
有了驸马身份,裴家才开始重新重视他,而他在朝堂上才有真正的靠山。
按着时间,赐婚的诏书应该很快就会下来。重来一次,他还是得娶李蓉。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
他和李蓉,那就是前世的冤家。
合作了一辈子,猜忌了一辈子,他本以为李蓉对他,就算没有夫妻之情,也当有朋友之谊,没想到最后权势面前,她还是能眼都不眨对他痛下杀手。
不过他死了,她也活不了。
她送他利刃,他就送他一碗毒药穿肠。
他们之间从来没什么亏欠,命也一样。
人之怨恨,无非不公,他和她过往三十年,也没什么不公平。他心有所属,她身边有人;她赠他刀剑,他予她毒药。
如此想来,哪怕她杀了他,他竟然也没有多少怨恨。如今重来一遭,想到要再娶李蓉,竟然也没多少愤恨。
甚至于,他还忍不住想。
十八岁的李蓉,还是有几分天真良善的,见到他偶尔会脸红,挑起盖头那天抬头盈盈一望,笑里带几分真挚认真,拿了交杯酒同他说:“裴文宣,不管是咱们是因着什么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还是想同你过一辈子的。”
如果这一辈子,他没有让李蓉发现他在意秦真真,或者是他这一辈子,不要再去管秦真真,她就不会盛怒,不会和他分开,不会认识苏容卿……
或许,他们还是能当一对普通夫妻,白头到老。
上一世的猜忌和斗争,他也已经累了。如果可以,他也想有个普通家庭,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至于秦真真……
上一世求不得,护了她一辈子。一辈子走过去,责任大过爱情,遗憾大过想念。既然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那也就罢了。
想通这些后,裴文宣平静下来,他转过头去,同童业淡道:“回去吧。”
他如今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等赐婚圣旨就是。
然而他在屋里等了几天,赐婚圣旨没来,一份平乐公主的春宴请帖却送到了他府上。
平乐是李蓉的封号,看着那张花里胡哨的请帖,裴文宣有了几分不安,他皱起眉头,不由得开始回想——上一辈子,他参加过李蓉举办的春宴?是他年岁太大失忆了,还是现实和他记忆脱轨了?
裴文宣在家中反复揣摩思索着这场春宴是怎么回事时,李蓉就在宫里,兴高采烈安排着春宴。
她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年少的时候还觉得喧闹,年纪大了才知道,老年人就喜欢看年轻人一面嫌弃一面闹的热闹。
这让她觉得朝气蓬勃!
除了安排春宴,她还有许多事情做。
她先去重新挑选了一堆衣服,把自己以前那些个黑的白的冷色衣服全都送去压箱底,专门弄了些红的金的这种艳色,将她整个人打扮的艳光四射,明媚动人!
而后她又将自己上一世那些个保养流程全都搬了过来,每天从早到晚按摩泡澡上香膏,不放弃一丝细节,充分享受着当公主的美好。
最后她还得在有空的时候听静兰给她回报那四位公子的行程。
卢羽每天在家蹲着数蚂蚁,已经数清了了两个蚂蚁窝,和蚂蚁交上了好朋友。
杨泉近来在练兵场打架,把三位同僚打入了医馆,然后自己被老爹抽倒在床上,已经在床上爬了两天了。
崔玉郎最近在青楼酒兴大发,写了三十首诗,饱受好评。
至于裴文宣,每日上班,练字,年纪轻轻就活成了一个朝堂养老官员,每日最奇怪的事就是总站在自家门口,仿佛在等什么。
当然,最后成功的等到了她的春宴请帖。
“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李蓉在花瓣池里泡澡听着静兰汇报这些事,忍不住问了句,“当时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有没有想过,自己一个八品小官,怎么会接到平乐公主的帖子?是不是高兴疯了?”
“没有,”静兰神色平静,“当时裴大人脸色不太好,他身边那个叫童业的小厮问他怎么会收到帖子,是不是送错了人。”
“他怎么说?”
“裴大人说,”静兰一板一眼,“帖子没送错,他长得好看,这帖子肯定是你送他的。”
一听这话,李蓉忍不住一口水喷了出来。
她头一次知道,裴文宣对自己的脸,竟自信至此。
不过——李蓉很快有些疑惑——裴文宣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的?
这个问题李蓉放在心里。
时间过得极快,李蓉感觉自己刚适应长乐宫的生活,便到了春宴。
春宴头一天,她提前先去了自己郊区的别院,错开了第二日京中其他世家的行程。等第二日清晨,各世家公子小姐陆续赶了过来,院外一时香车宝马,络绎不绝,各家马车都是华贵精致,仆人前呼后拥,看上去十分体面。
没了一会儿,两架坠玉马车前后而来,前方的马车上坠着个玉刻的“苏”字,而后方的马车上则坠了一个“裴”字。
华京两大盛族前后而来,所有人纷纷避让开去。
没了一会儿,马车前后停下,前方苏家马车中率先探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袭白色锦袍,玉簪束冠,眉目清俊温雅,气质儒雅动人。
他刚一出现,便有人急急叫了出来,大声道:“苏公子,你也来了!”
“公主相请,”苏容卿开了口,笑着道,“哪里有不来之礼?”
说着,他便下了马车,让仆人赶紧为后面马车让路。
苏容卿一出现,所有人便都汇聚起来,大家热热闹闹同苏容卿说着话,裴文宣下来的时候,便没有多少人在意。
裴文宣自己下了马车,听见苏容卿的声音,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后面二十年一直陪着李蓉的人,他不喜欢他。
他对苏容卿的厌恶,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毕竟,就算他和李蓉都说得清楚,各自有各自的日子,可苏容卿始终是对于他尊严的一种挑战,就像秦真真之于李蓉。
这种厌恶无关于情爱,而在于人心中那点自尊。
只是这毕竟已经是下一世,裴文宣觉着计较前世的事有些不理智,他迅速转过头去,领着童业一起往院子里走去。
苏容卿虽然和人说着话,脚步却是没停,和裴文宣一前一后走进庭院。
这时候李蓉也醒了过来,她梳妆完毕,打着哈欠往举办主宴的院子里赶过去,才到院落门口,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和后来有些许变化,却依旧是她刻在了心里的。
她太熟悉那声音了,下意识便回了头。
而后她迎面就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白衣玉冠,含笑而立;另一个蓝袍金冠,看着她呆愣出神。
他们一个儒雅温和,一个清俊中正,两个人相距不远站着,可谓艳色惊人。
李蓉看着两个人,有了一瞬间愣神,而这时候,苏容卿最先回神,朝着李蓉行礼,唇齿之间,是他当年无数次念过的句子。
“微臣苏容卿,见过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候,让我们来做个选择题:
如果你是公主,你会:
1——回应苏容卿,找苏容卿聊天
2——礼貌回应苏容卿,找裴文宣聊天
3——一个都不搭理,礼貌回应,立刻离开
来,1,2,3,开选,评论选择最多数决定我们下章开头!
【小剧场】
裴文宣:我是我前妻唯一的选择,现在我只需要好好等皇帝给我发媳妇儿就可以了。每天去门口蹲守,就是我最大的努力。
蹲守第一天,媳妇儿颁发令没来。
蹲守第二天,媳妇儿颁发令没来。
蹲守第三天……
媳妇儿派人:你好,你的春宴未婚夫竞选入场券来了。
裴文宣:为什么我要参加未婚夫竞选?!!
李蓉:不好意思我备胎至少四个呢,好好排队,努力竞争,答应我加油好吗?!
第5章 留人
【选1最多,选择1,回应苏容卿,和苏容卿聊天】
短暂愣神后,在听到苏容卿的声音后,李蓉终于回过神来。
同一个人,相似的话,不同的时间说出来,终究是不一样的味道。当年苏容卿说这句话时,永远带着恭敬、谨慎、以及她猜不透的、诸多不明的意义。而如今苏容卿说这话,坦坦荡荡,君子风度,不过是按着礼节问好,远没有后来那么多含义。
这正是苏容卿最好的时光,苏家还在鼎盛,苏容卿是苏家嫡长公子,又深得圣宠,哪怕面对公主,也有着不卑不亢的底气。
见着这样的苏容卿,李蓉不由得笑了,她从未同这时候的苏容卿说过话,便忍不住赞了一声:“传闻苏公子乃华京第一公子,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承蒙诸位抬爱,”苏容卿低头轻笑,似是有了几分不好意思,“玩笑罢了。”
“哪里是玩笑呢?”李蓉不由得放低了声线,“我一见公子,便觉非凡,若公子不敢说是第一,华京怕是没人敢说第一了。”
“微臣裴文宣,”李蓉话音刚说,一个清朗的声音就生生挤了进来,平静道,“见过公主殿下。”
听到裴文宣的声音,李蓉转过头去。
裴文宣静静看着她,心跳竟不自觉快了几分。
他许多年没见到十八岁的李蓉了。
他记忆里的李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浓妆艳抹,暮气沉沉。她身上总带着酒味,每次见她,不是在听曲,就是在看舞,整个人仿佛没了骨头,天天和苏容卿腻在一起。
他不喜欢这样的李蓉,而这样的李蓉早已成了他对李蓉所有的记忆。直到如今突然见到十八岁的李蓉,一身大红绣金凤宫装,金钗步摇,明艳的五官只还是略施粉黛,亭亭玉立,笑意盈盈,回眸朝他一看,似是画笔描的眉眼,便好似勾了人心。
当然,他的心不会被勾走,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李蓉的美丽。
只是他才稍稍一愣神,等反应过来时,李蓉已经和苏容卿说上话了。
李蓉惯来是欣赏苏容卿这样的人的,裴文宣瞬间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
当年没有这场春宴,李蓉似乎没怎么见过苏容卿,如今见了苏容卿,她还肯嫁他吗?
如果是后来精于算计的李蓉,他到还有几分把握,可十八岁的李蓉,到底愿不愿意拿自己的婚事做算计,他便有些把控不住了。
万一她犯傻一点,对苏容卿一见钟情了,抵死不嫁怎么办?
那李蓉可真得死了。
裴文宣脑子迅速过了一遍现下的情况,最后决定主动出击,将李蓉的目光引过来。
他记得自己这位妻子,从年轻到死都是一个爱皮相的,而恰好的是,他最大的优点,或许就是这张脸不错。
如果当年不是他主动让她发现自己心里有秦真真,苏容卿也未必有这个机会。
于是他鼓起了极大勇气,在李蓉和苏容卿的话题里硬生生插了一句“拜见公主殿下”。
他本想着,李蓉见他的容貌,至少会同他说上几句话,哪曾想他开口之后,李蓉沉默了片刻,随后只道:“哦,免礼吧。”
随后她转过头,笑意盈盈看向苏容卿,声音顿时放柔了几分:“苏公子,里面请。”
苏容卿察觉气氛诡异,但他假作未闻,从善如流跟着李蓉,温和道:“公主请。”
说着,两人便并肩朝着庭院走了进去,裴文宣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并肩向前的背影,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童业见着自家公子神色,不由得有些担心:“公子?”
裴文宣深吸了口气,随后道:“没事。”
说完之后,他便同众人一起,提步跟着走了进去。
李蓉和苏容卿慢悠悠往前走着,苏容卿是个体贴的人,李蓉走得慢,他便放缓步子,始终只在李蓉身后半步。
如果是放在过去,这时候李蓉便已经是挽上这人的手,撒着娇聊天了。可如今李蓉牢记自己的身份,只同苏容卿聊些趣事。
苏容卿世家出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论李蓉聊些什么,苏容卿都能立刻接得上来,聊天顺畅至此,李蓉不免心情愉悦,重生而来这些时日,头一次如此放松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还在当年公主府里,苏容卿陪在自己身后,自己年华已逝,这个人却始终相伴相随。
其实她是说不清楚她和苏容卿的关系的。
苏容卿从未对她说过喜欢,而她也只是在某个雨夜,隐约同他说了一句:“容卿,你要是不高兴的话,我可以和裴文宣和离的。”
苏容卿没说话,许久之后,他退了一步,跪在她面前,低哑了声音,只道:“公主金枝玉叶,容卿不敢高攀。只愿侍奉终生,生死相随,死后公主身侧,能留一柸黄土,撒骨于此,常伴身侧,便已是大幸。其他之事,微臣不敢肖想。”
“且,裴丞相乃公主一大助力,于名节,于情理,于利益衡量,都不可如此,还望公主三思。”
于李蓉而言,这便算是婉拒了。
一个拒绝了她的人,她不敢付出太多真心。可相伴二十年,不付出些许感情,又不太可能。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习惯了苏容卿,毕竟这一辈子,再没有一个人,这样让她合意。
可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一辈子,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人呢。
她想不明白,后来也不愿意想了,毕竟人老了,许多事儿,也就不重要了,那个人陪在身边,也就够了。
无论她是不是喜欢苏容卿,这个人在她心里,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敲打着金扇,同苏容卿笑着聊天,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可惜了,她是嫁不了苏容卿的。
如果她敢和李明说她想嫁苏容卿,或许第二日,她就会收到和亲的诏书,李明大概会给她送到蛮荒之地,然后不明不白死在路上。
想到这一点,李蓉收敛了心神,笑着和苏容卿进了庭院,便各自分道开去,仿佛的确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遇见。
裴文宣在他们身后,一直默默盯着他们,坐下位置了,也看着没挪眼。
童业给他倒茶,蹲在旁边小声嘀咕道:“公子,那是公主,再好看都别看了,被发现了要被罚的。”
“闭嘴。”
裴文宣低声轻叱。
童业缩了缩脖子,这时候李蓉和苏容卿终于互相行礼散开,裴文宣才终于离开目光,端了茶杯,仪态端方道:“我没看公主。”
童业:“……”
公子近来架子越来越大,脑子越来越坏了。
裴文宣自己一个人喝了会儿茶,人便来得差不多,李蓉在高处宣布春宴开始之后,便自己退到了后面的私院。
春宴这种事儿,以公主身份,愿意同众人玩乐,那叫与民同乐。自己退回去单独宣人去见,这才是正常操作。
李蓉往后面一退,裴文宣心就安定了下来。
他隐约猜到了李蓉办春宴的目的,虽然不算太确定,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在自己位置上静静等候着,没了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便凑了过来,低声道:“裴公子,公主宣召,烦请跟着奴才走一趟。”
听得这话,童业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他抬眼看向裴文宣,裴文宣放下杯子,只道:“在这里等我,别乱跑惹事。”
说完之后,他便站了起来,跟着小太监退出人群。
他什么都没问,小太监不由得有些惊奇,但也正好省了他的事,他不免对裴文宣多了几分好感,领着裴文宣往后走去,笑道:“裴公子不必担心,公主宣召公子,不是坏事。”
“得公主相请,是文宣大幸。”
裴文宣平和道:“公公放心,文宣明白。”
小太监笑起来,只道:“公子是聪明人。”
裴文宣被领着进了后院,刚一进院子,便觉外面的喧闹和后院分割开来。
李蓉这个别院,和一片桃花林连着,她的后院,便建立在桃花林和前院的边界处,越往里走,桃花越多,桃花花瓣落在木质长廊上,呈现出几分静谧之美。
太监领着裴文宣进了一间屋子,裴文宣一进去,便看见已经有三个人跪坐在地上等候着,三个人听见裴文宣进门的声音,纷纷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裴文宣身上,有迷茫、有思量、有看好戏,一时之间汇成了个大舞台,似乎就在等着看客坐定,就要敲锣打鼓唱起大戏来。
裴文宣只是一扫,便知道跪在地上的人是谁。
他心中发闷,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恼是烦,他觉得这一世未免太过荒唐,赐婚这件事,李蓉直接在宫里选了就好,难不成还要他和这些人争一争不成?
他心中有气,面上不显,在旁边侍从指引下靠在崔玉郎边上跪下。
崔玉郎摇着扇子,笑着道:“不想裴大人也来了,裴大人可知公主召我等是为何?”
“不知。”
裴文宣冰冷开口,崔玉郎低低一笑,似是好笑道:“裴大人是当真不知?”
“不知。”
“崔某可听到了一个消息,”崔玉郎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听说陛下打算给公主选婿,你们说,公主叫我们前来……”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太监一声高喝:“公主驾到——”
说话间,女子手握洒金小扇,身着金线绣凤广袖露肩宫装,从门外婷婷袅袅而来。
裴文宣率先按着礼制低头叩首,跪在地上恭候李蓉入屋,其他人见裴文宣跪了下去,也逐一低头跪在了地上,只有崔玉郎还直着身子,伸着脖子朝着外面望着,小声道:“公主这般美人,少见一眼都是罪……”
话没说完,裴文宣一把就按住他的头,给他砸在了地上。
崔玉郎痛呼一声,这时候李蓉也到了门前。
她从裴文宣身前走过,裴文宣只能见到她散拖在地上的长裙,以及长裙上隐约露出的绣凤红色绣鞋。
她路过时,一阵香风带起,那味道极为清雅,像是春风卷了花香,缭绕在人鼻尖。
而后李蓉坐到珠帘之后,懒洋洋往椅子边上一靠,清脆的声音中夹杂了一丝天生便有的柔媚,轻声道:“请起吧。”
说着,四个人慢慢抬起头来,李蓉撑着下巴,看着跪在下方的四个男人。
卢羽跪在最里面,一身白衣跪得端端正正,低头不敢看她。他不如其他人俊美,但有几分可爱,带了几分常人没有的纯净天真,仿佛还在懵懂之中,不知世事。
他旁边的杨泉一身黑衣劲装,头发以布带高束在身后,神色冷漠,只是跪着,便似如刀剑出鞘,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冷。但他眉目英俊,这份冷,便也成了种让人遥望的好看姿态。
崔玉郎稍微活泼些,他穿了身浅绿色的锦袍,上面有着青竹暗纹,头顶玉冠,手握纸扇,捂着额头轻皱眉头,看上去似如白玉雕琢,倒不负他华京玉郎的称号。
而裴文宣跪在最门边,他静静注视着她,蓝袍绣鹤,神色平静,人如孤鹤而立,骄傲中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四个人静静看着她,李蓉撑着下巴扫了一眼,轻轻敲着扶手。
今个儿她是得留下一个人来的。
毕竟她今日和苏容卿说了这么久话,要今日没有一个明显的指向,怕李明心里就要慌了。
那么,今个儿她要先和谁说话,又要留下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来,继续选吧。得票多下章开头。
如果你是李蓉——
1. 先和卢羽说话
2. 先和杨泉说话
3. 先和崔玉郎说话
4. 先和裴文宣说话
【小剧场】
裴文宣:没有戏,也要给自己强行加戏!!公主,微臣裴文宣……
李蓉:噫~~拖走拖走。
习惯我的文知道啦,男主一般是成长系,裴文宣后面会喜欢的,他的好,是一种凡人的好,真实中带了些希望,幻想中带了几分烟火气的好。
而苏容卿的好,是一种幻想式的好,什么都好,但就失了几分凡人的真实。
不过各有各的好,大家前期看苏容卿,后期看裴文宣。这文没有太大的虐,应该是美满大团圆结局。
第6章 为难
【得票最多的是:1.卢羽——和卢羽先说话】
李蓉打量着四个人,一直没出声,珠帘之后是一块轻纱,李蓉可以清晰看见他们的样子,他们只能隐约看见李蓉的姿态。双方静默了片刻后,李蓉朝着旁边静兰扬了扬下巴。
静兰知道李蓉的意思,便在珠帘后朝着四个人行了个礼,随后恭敬道:“公主听闻四位公子在京中盛名,心中好奇,故而宣召各位,想同各位聊一聊,还请各位放松一些,不必太过紧张。”
本来不是很紧张,听到这话之后,气氛明显更紧张起来。
之前搞不清楚是来做什么,如今却已经是确定了,哪个女子会无缘无故找几个男子聊一聊呢?必定是与婚事相关。
杨泉和崔玉郎的神情顿时有些变了,而卢羽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般,就静静坐着,似是有些无聊,裴文宣惯来不会把情绪放在脸上,他淡淡扫了一眼旁边三个人,从他们各自的神情上看出了些想法。
他看出来的东西,李蓉自然也看了出来。
她抱着茶杯,静静瞧着四个人。
杨泉的目光跃跃欲试,几次似乎是想说话,但都又觉得不妥,忍了下去。
他是想尚公主的,而这其中目的,李蓉一想就知道。
杨泉名声不好,在杨家多受排挤,若他能娶到公主,然后好好相待,过往他做过的那些事儿,或许也就慢慢被人淡忘了。
本来他要是没有这么想娶她,李蓉或许还有几分想同他再聊聊的想法,毕竟这个杨泉日后也算是个将才,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如果他之前那些疯子的传说都是假的,那的确是颇为可惜。可如今见他野心勃勃的神态,那种随时逼近的威胁感,让李蓉倒是相信传闻,怕是有三分真了。
崔玉郎则显得有些慎重,他似乎是在斟酌什么,手上扇子闲着没事轻轻敲着手心。
李蓉差不多猜到他的心思,这个人是个真大胆的,怕是看了自己的容貌,觉得有几分意思,又嫌弃自己公主身份,不想染上瓜葛。上一世他明明才华横溢,但在官场带了一阵子,便觉无趣,直接辞官回了扬州,从此在青楼写诗写了一辈子。
若说他无才,也当不了状元,更不可能是这种脾气还在官场上待了许久全身而退。他更多的只是,天生潇洒,就讨厌朝政罢了。
裴文宣还是她记忆里的老样子,面上情绪镇定,根本看不出喜怒,李蓉也懒得看他,最后便将目光落到卢羽身上,静静瞧了片刻。
卢羽是四个人中,长得最不出众的。
虽然不出众,但是却极为耐看,看第一眼觉得只是不错,多看些时候,虽然也不会说惊艳,但却觉得像是清澈的水涓涓流过,极为舒服。
她注视了片刻后,开口出声轻唤:“宁世子。”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娇俏,但天生又有几分暗藏的沙哑,混杂在一起开口时,尾音稍长,落入人耳中,便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酥麻一路游窜而入,可说是天给的娇媚。
旁边三个人神色各异,唯独被唤道的卢羽还有些茫然,李蓉想了想,去了一个字,又唤:“世子。”
这次卢羽听懂了,他看着李蓉,直直道:“你叫我做什么?”
这样直言直语,让李蓉不由得笑了,她温和了声,继续询问:“世子今日做了些什么?”
卢羽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随后道:“可多事情啦。早上起床穿衣服,阿兰给我换了十套,一套黄色的、一套蓝色的、一套……”
他说起话来,像小孩子一样事无巨细,仿佛所有事都很有意思。
李蓉敲打着手中扇子,听得十分有趣,银铃一般的声音频频从珠帘后面传来。
李蓉和卢羽说话,觉得十分有趣,另外三个人被晾在一边,一时便有些尴尬起来。裴文宣抬眼看了一眼珠帘后的人,内心有几分慌乱。
现下的情况,和他记忆中相差似乎越来越大,李蓉对他仿佛一点兴趣都没有,这是为什么?
到底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还是……
其实他并不了解十八岁的李蓉?
想到这一点,他内心发沉。李蓉和卢羽聊了一会儿后,转头同杨泉说了几句,又同崔玉郎说了几句,等到了裴文宣时,她问了两句吃好喝好,随后便打着哈欠道:“本宫累了,诸位自便吧。”
说着,她便让人扶着她起身,直接退了下去。
等她走后,侍从又领着四个人离开,裴文宣故意放缓了脚步,打量了一下周遭,便见去给卢羽领路的人,是静兰。
静兰在李蓉身边的分量,他是知道的。而李蓉如今的境遇,他也清楚。
李蓉今日和苏容卿说了那么久的话,对于她来说其实十分危险,李明若是认为她对苏容卿有意思,对于李蓉来说可就太糟了。如果李蓉聪明一些,一定会想办法转移目标,让皇帝觉得她看上了他指派的四个人中的一个。
而如今静兰去找了卢羽,看来李蓉今日看上的,是卢羽。
裴文宣心里发沉,他想了想,疾步走了出去,便见到了站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侍从。其中佩戴着宁国侯府玉佩的侍从最为焦急,太监刚一出来,那位侍从就迎了上来,忙道:“公公,奴才乃宁国侯世子身边的贴身书童,您可见到我家世子了?”
“哦,你是宁世子的书童啊,”那太监将书童上下打量了一圈,随后笑道,“公主喜欢世子,留了世子说话,一会儿静兰姑姑会让人来接你,你不必担忧。”
听到这话,书童愣了愣,而太监转过头,同裴文宣道别道:“裴公子,奴才就送到这儿了,您自便。”
“谢过公公。”
裴文宣十分知礼,拱手的时候,便将一块银子放到了太监正似若无意抬在身前的手里。
太监笑弯了腰,忙给裴文宣行礼告辞。
等太监走后,裴文宣看向一旁的书童,见书童神色着急,便走上前去,小声道:“你可是不愿意让世子陪公主?”
书童听到裴文宣的话,愣了愣,随后他有些警惕道:“你是?”
“裴文宣,”裴文宣报了名字,迅速道,“方才我同你家世子一起面见公主,冒昧问一句,你家世子……可是容易得罪公主?”
裴文宣说得委婉,但书童却也听出来,裴文宣是看出宁世子是个傻子的。
卢羽鲜少出门,他娘将他藏的好,出了门也让侍从随时跟着打着转,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书童一听裴文宣这话,便直接道:“裴公子既然已经知道奴才担忧什么,如今来问,可是有什么办法?”
“一会儿你进去见到你家公子,就让他装晕。”
“那公主会不会怪罪?”
书童急急询问,裴文宣平静道:“病了,有什么怪罪?清醒着冒犯,那才是真的罪。”
听得这话,书童没说话,裴文宣转过身去:“话我说到这里,你自己想吧。”
说完之后,裴文宣便回了前院,他扫了一眼周遭,崔玉郎已经和一干女子坐在一起,其中还包括了一位郡主,正帮着郡主看着手相。
这人他不担心了,躲着李蓉呢。
而杨泉还在和太监说话,皱着眉头,似是气恼。
裴文宣想了想,端了一杯酒去,趁着众人不注意,直接洒在了杨泉的位置上。
春宴众人正玩得热闹,裴文宣穿梭在人群中,随意从一个醉酒之人身上抽了块玉佩,又扔到了杨泉桌脚下。
做完这一切后,裴文宣便直接折身,回到后院入口处,静静等候着。
没了一会儿,人群中便传来了杨泉的吼声。
“这玉佩谁的?”
杨泉一吼,场面就闹了起来,丢失玉佩之人身份也不低,他瞧着杨泉手里的玉佩,有些不高兴起来:“你拿着我的玉佩,吼些什么?”
这人回应,两边顿时就吵了起来,裴文宣听见吼声,嘲讽一笑,转过身去,双手拢在袖间,恭敬站着。
而后院里,李蓉坐在湖边,让人拿了钓鱼的东西,还准备了卢羽方才说喜欢的白水煮蛋,一面剥着鸡蛋,一面等着卢羽换好衣服过来。
方才他的侍从不小心泼了他一杯酒,带着他去换衣服了,李蓉心中猜着便该出点什么事儿,但也不急,蛋壳被她剥在桌上,她慢悠悠对身后静兰道:“你瞧我对他多好,我可没亲手给几个人剥过鸡蛋呢。”
正说着,静梅就带着人急急赶了过来,有些慌张道:“公主,不好了,宁世子晕了。”
“晕了就找御医呗,”李蓉将剥干净的鸡蛋放在旁边装饰的小瓶上,“找我做什么?”
李蓉这副万事不关己的样子让周边人静默下来,一时竟然也觉得卢羽晕了不是什么大事了。静兰缓了片刻后,她恭敬道:“公主,接下来您是自己垂钓,还是……”
李蓉没说话,她拍了拍手上的蛋壳残渣,又从静梅手上拿过帕子,她低头擦拭着手指,只道:“静梅,你出门去,把等在后院门口那个狗东西给我带进来。”
静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后,她结巴道:“要……要门口没什么狗东西呢?”
“不可能,”李蓉抬眼,“裴文宣肯定在那儿。”
静梅这次听明白了,是要找裴文宣,她赶紧领着人出去。等人都走了,静兰跪坐到李蓉身后,给李蓉一面倒酒,一面有些疑惑道:“公主似乎不喜欢裴文宣,为何还宣他?”
“卢羽都晕了,”李蓉嗤笑,“你以为其他人还能来?”
静兰有些茫然,李蓉也没多作解释。过了一会儿后,静梅领着裴文宣走了进来,裴文宣跪下来,恭敬朝着李蓉行礼,不卑不亢道:“微臣裴文宣,见过殿下。”
李蓉没说话,她继续剥着鸡蛋,裴文宣就跪着,恭恭敬敬,没有半分不耐。
过了许久后,李蓉才道:“我剥了个鸡蛋,想把它放进瓶子里,可瓶口太小了,我放不进去,”说着,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素闻裴公子聪慧,不如来帮个忙?要是鸡蛋不能完完整整放进这瓶子,裴公子就对不起这聪明人的名声,不如直接跳进这湖里去,也算有点气节。”
“公主的意思是,若我做不到,就得跳湖?”
“是啊,”李蓉直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公主,此举颇为荒诞。”裴文宣劝说。
李蓉撑着下巴,欣赏裴文宣跪着和她周旋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些暗暗的高兴,竟觉得此刻的裴文宣,十分赏心悦目,带来了某种难言的快感。
于是她明知裴文宣是在和她周旋,还是理直气壮地胡搅蛮缠:“是啊,可我是公主,我想任性一点怎么了?”
“公主,您贵为公主,不该这么为难下臣。”裴文宣继续劝。
李蓉捻了葡萄,吃着葡萄,继续为难着他:“是啊,我是公主,为难为难你个八品小官怎么了?”
“公主,若微臣做到了,是不是就不必跳湖,可以坐起来和公主好好说话了?”
“是啊……”李蓉下意识就开口,还没说完,就见裴文宣直接起身,把鸡蛋从小瓶上拿开,拿了旁边放着的书撕了一页,打开香炉点燃,随后就扔进了瓶子,然后把鸡蛋又放了上去,接着迅速退了下去,恭恭敬敬又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李蓉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跪下了,李蓉大怒:“谁准你上前撕我的书的?!”
话刚说完,原本放在瓶口的鸡蛋,突然“咚”的一下掉进了瓶子。
李蓉和旁边的侍从看向消失在瓶口的鸡蛋,都睁大了眼。
裴文宣抬起头来,看向李蓉:“敢问公主,现在,我可以坐起来,和您好好说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选:】
1.——可以,让他坐下聊天。
2.——敢撕我的书?扔湖里去!
【小剧场】
裴文宣:“我是不是很聪明?”
李蓉:“我看你是想死了。”
第7章 下棋
李蓉静静看着他。
二十岁的裴文宣,比她记忆里的人要英俊许多,但是那份骨子里的傲慢,却是没有分毫变化。
光是看着裴文宣的眼神,她便知道他是生气了,以前他是裴丞相,生起气来能和她吵嚷,她理解。如今裴文宣一个八品小官,哪儿来的底气同她斗气?
李蓉轻轻笑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裴文宣,温和道:“行啊,本宫一言九鼎,恩怨分明,你要和我好好说话可以,可在此之前,你做错的事儿,这得怎么算?”
“微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你撕了我的书。”
李蓉指了桌上被他撕了的书页:“还有,这宁世子怎么突然晕了,其他人怎么来不了,想必裴公子心里也清楚?”
听到这话,裴文宣心里“咯噔”一下,他竟然不知道,李蓉竟能聪慧至此。
难道她方才派人盯着?
裴文宣心里一时有了诸多猜想,面上却仍旧一派镇定:“不知公主要如何处罚微臣?”
“跳下去。”
李蓉扬了扬下巴,裴文宣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李蓉见他不应,便知他是气得厉害了,笑道:“想做我驸马,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公主知道微臣想做您驸马?”
裴文宣抬眼看着李蓉,李蓉觉得有些好笑了:“不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李蓉也不想和他多扯,直接道:“要么跳下去说话,要么滚,我可同你说好了,滚出去,你想要再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裴文宣捏紧了拳头,他气得脸都白了。
一瞬之间,他仿佛是回到了上一世,他和李蓉吵架,李蓉惯来牙尖嘴利,每次都能把他气得气血翻涌。
怪得很,他同其他人向来气定神闲,曾在朝堂上被人当脸吐了唾沫骂过,被人上家门骂过,这事儿上气人的事儿多得很,他鲜少失态,唯独在李蓉这里,同她吵一次架,他就觉得要短命十年。
这女人吵起架来又任性又不讲道理,他曾经想这或许是婚后的生活改变了她,如今看来,哪里是婚后改变她,分明就是刚结婚的时候伪装太好,他没有察觉。
这个女人骨子里就是泼妇,蛮横无理,任性妄为。
裴文宣看出她讨厌他,他也受够了,他心里清楚,李蓉今日是一定会留下一个人的,而这个人日后也就大概率是她的夫婿。外面几个,谁都不如他合适,现下她也只能找他救急。
裴文宣深吸了一口气,只说了一句:“那微臣滚了。”
随后便叩首起身,转身就往回走去。
李蓉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干净利落,倒有些愣了,忙道:“你不想同我说话啦?”
“不说了。”
裴文宣头也不回,大声拒绝。李蓉用金扇敲了敲手心,朝着静兰使了个眼色,朝着走在湖上长廊的裴文宣大声道:“可本宫想和你说话了啊。”
“抱……”
一声“抱歉”还没出口,旁边就骤然窜出一个暗卫,猝不及防一把拽住裴文宣,直直就给人推进了池子里!
周边顿时一片笑声,李蓉遥遥瞧着,笑着提步,慢慢走到了裴文宣跌落下去的地方。
裴文宣是知水性的,骤然落入水里,他虽然有些惊慌,但还是极快反映过来,调整了姿势,从水里探出头来。
而后他就看见李蓉一身红色绣凤宫装站在上方长廊边上,正笑眯眯瞧着他道:“行了,咱们就这么说话,本宫很满意。”
裴文宣不说话,他死死盯着上方的李蓉。
旁边侍从窃窃私语,有些婢女轻轻低笑,不知是笑些什么。
李蓉看着裴文宣浑身湿透,清俊的面容上沾染了些许水草,这样狼狈的姿态,反而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美来。
他仿佛是一只从湖畔探出身子的湖妖,光凭着一张脸,一双眼,就能蛊惑人心。
只是那双眼里没有诱人的虚情假意,只有愤怒与不甘,像火一样燃烧在裴文宣的眼睛里。
当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的时候,李蓉先前那份欢快便慢慢散去了。
她忽地觉得没什么意思,如今的裴文宣毕竟不是后来那个人,她如今如此欺他,似若欺负一个孩童。
她居高临下注视着裴文宣,神色化作一片冷漠,许久后转过头去,淡道:“行了,不闹了,上来吧。”
说着,她吩咐了旁边的静兰,淡道:“带他换身衣服去。”
她嘱咐完后,便转身离开,她回头看了一眼,便见裴文宣游到了岸边,被人拉了起来。
春日的湖水还有些冷,他上岸的时候打着哆嗦,旁边侍从忙上去给他递外套,每一个帮他的人,他都低声说着谢谢,没有疏漏任何人,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到让人看出几分心酸。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会如他这般忐忑做人。
李蓉久久注视他的目光让裴文宣察觉,裴文宣转过头来,见李蓉在看他,他目光顿时一冷,随后转过头去,疾步离开。
见他瞪她,李蓉忍不住勾起嘴角。
年纪挺小,脾气挺大。
李蓉坐在湖边,让人温茶,一面看书,一面等着裴文宣,等了一会儿之后,裴文宣终于又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白色卷云纹路锦袍,头发用玉冠高束,从远处走来时,似如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李蓉定定看了一会儿,等裴文宣来了,她便不着痕迹将目光挪了过去,裴文宣叩拜行礼,李蓉淡道:“坐着吧。”
裴文宣起身坐下,跪坐在李蓉旁边,李蓉低头看着书,没有说话,裴文宣等了一会儿,听李蓉平淡道:“要说什么,你说吧。”
说什么呢?
本来他来,也只是要和李蓉分析利弊,让她知道自己是最好选择,但如此几次交手下来,他已明白,李蓉心里怕是什么都清楚得很。
“该说的,公主也都知道了。”
裴文宣声音平淡,沉默片刻后,他又道:“若要多加什么,微臣只能同公主说,若公主愿意下嫁,微臣必定以诚相待。”
李蓉听到这话,抬起头来,颇为玩味看着裴文宣:“以诚?”
说着,李蓉靠在身边小桌上,撑着下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以诚法?”
“家中当以公主为尊。”
“难道还以你?”
“一生一世,文宣身边只会有公主一人。”
这倒是真的,但他可不是为她守身如玉,而是为他心里那个退了婚的前未婚妻。
李蓉笑容更盛:“这不应该的吗?你不但身边只能有我一个,心里也只该有我一个才对。”
裴文宣身上僵了僵。
他不是个会撒谎的,或者说,在感情这事上,他是不会撒谎的。他但凡愿意撒一点谎,当年她就不会知道他心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许也能被骗一辈子。
这样的诚实,也不知该骂还是该夸。
李蓉端起杯子,她以为裴文宣会和上一世一样坦坦荡荡和她承认这段姻缘就是一场联盟,她笑眯眯等着裴文宣开口,然而许久之后,裴文宣却道:“公主说的是,文宣日后,也不会想着他人。”
李蓉有些愕然了,片刻后,她不免有些嘲讽笑开。她突然发现,相比生气,她更恶心欺骗。
她将杯子“哐”一下放在桌上,冷声道:“把鸡蛋给我吃了。”
裴文宣有些茫然,他转头看着旁边一盘子莹白如玉的鸡蛋,李蓉冷笑出声来:“不是说当以我为尊么?这鸡蛋我剥得这么辛苦,让你吃你都不吃?”
裴文宣没说话,他皱起眉头,好久后,才道:“太多了。”
“那也给我吃干净!”
李蓉轻叱,周边人早都退得远了,远远看着两个人,裴文宣不知道她又是发哪门子脾气,但也不想让旁人看了笑话,犹豫了片刻后,他决定忍她,只能道:“现下刚吃过东西,等一会儿再吃吧。”
李蓉冷哼了一声,想着今日还要给宫里那个老狐狸看戏,便朝着旁边静兰招了招手道,提了声道:“拿棋盘来。”
下棋是他们两个人能在任何情绪下都和睦共处的方式,因为所有的厮杀和较量,都会放在棋盘上。
静兰取了棋盘,李蓉将裴文宣叫到面前来:“坐着,下棋吧。”
裴文宣有些疑惑,他其实也想,若是气氛如此尴尬,他们不如下棋,只是不知为何他还没说,李蓉就先想到了这样的方式。
好似早已知道,他们之间,如何相处,是更好的。
裴文宣心中疑虑更甚,李蓉直接提了黑棋,开始同落子。
她还是和上一世一样,喜欢在星位开局,裴文宣见她落了字,也没打算让她,当下便按着自己一贯的方式,在李蓉对角的星位上落子。
两人下起棋来,到十分专注。
在李蓉心里,面对一个二十岁的裴文宣,她大概是稳操胜券,还是稍微让着他一些,给几分面子,免得说自己又大人欺负小孩子。
在裴文宣心中,面对一个十八岁的李蓉,他还是稍稍让着些,李蓉惯来就骄纵得很,她若输得太惨,怕是又要闹起来。
于是两人一面怀揣着让着对方自己必胜的心态,一面走棋,开局没到三分之一,双方就察觉不对。
这棋风,这套路,这模式,和上一世他们两五十岁时候走棋,有什么区别?!
第8章 誓言
意识到这一点后,两人内心都是大惊,裴文宣面上不动,低着头看着棋盘,手里捻了颗棋子,假作思考。而李蓉则是抬起眼来,一面端起茶来喝茶,一面偷偷打量着他。
裴文宣把李蓉的行为前后想了一遍,李蓉虽然看上去是个骄纵的,但其实行事十分有章法,她不会无缘无故找人麻烦,看上去无理取闹,往往只是因为她找个法子惩治对方。可他与李蓉也就初次见面,李蓉到底是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要这么作弄他?
但如果这一切设定为,李蓉和他一样,也是重生而来,那就合理太多了。
李蓉如今重生,必然是因为他手下的人成功了,以李蓉的聪慧,临死前肯定也猜到是他下的手,面对一个杀了自己的仇人,她能耐着性子不弄死他,已经算是法外开恩菩萨心肠,作弄他,也只是消消气,至于还要不要嫁给他,这就是未知之数了。
毕竟上一世……
裴文宣心里发沉,李蓉和苏容卿,应当也算是互相倾心的。
裴文宣脑子里思绪纷纷,面上却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放下棋子,假作思考。
李蓉偷偷观察着裴文宣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她心里也泛起嘀咕。
她记得二十岁的裴文宣,还是带了几分少年青涩的,而且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脾气也要好上许多,当年第一次面见她,虽然面上还算镇定,但眼里早就有些慌乱了。
毕竟是见自己未来的妻子,还是公主,怎么样,都要有几分情绪的。
可如今的裴文宣,岂止是没情绪?简直是把她当成了老熟人!所以敢这么和她叫板对峙,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把另外三个人都算计了。
这样的裴文宣太怪异,但如果他是和自己一样是重生的,那就再合理不过了。
一瞬之间,两人心里就起了怀疑,甚至于,这份怀疑,就是八九不离十的确定。只是两人惯来也是谨慎的人,有怀疑,还需验证,而且,如果对方也是重生而来,那么要不要对方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也成了一件需要考量的事。
于是两人都不开口,故作镇定,云淡风轻。
两个人怀揣着心思下了片刻,有一种诡异的沉默在两人周边弥漫,旁边静梅和静兰远远站着,静梅小声道:“你还说公主不喜欢裴公子,我看两个人相处得好的很嘛。”
“公主的心思……”静兰叹了口气,“越来越难琢磨了。”
棋行半局,两人缓和了内心的震惊。等情绪平复下去后,他们便得思考,如果对方是重生的,接下来要怎么办的事儿了。
庭院外下了雨,雨水落到池塘里,泛起涟漪。
落子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李蓉最先开了口,慢慢道:“裴公子想要娶我,有想过娶了我之后,会是什么生活么?”
“我……”裴文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我会对公主好。”
他会对她好,因为他上一世,就是这么做的。
他会试着了解这个人,努力接近她,让她高兴。
当年李蓉喜欢他穿白色的衣服,于是成婚之后,他除了官袍,穿白色的衣服穿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李蓉曾经说,容卿着白衣,世上无仙人。
李蓉喜欢吃的菜,他都学会,一次一次让她尝,最后成了她御用厨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的口味。直到有一天,苏容卿开始学会下厨。
李蓉腿寒,冷天的时候就会疼,他学了推拿点穴针灸,每次下雨天冷,他就给李蓉按腿,一直按到她舒服了,睡过去。直到有一天,他们吵架吵得太厉害,李蓉和他说,我不要你,我也有其他人。
想起这些事,裴文宣心里有些难受,但是李蓉问起来,他还是只能说,这些事,他依旧也会做第二遍。
只是在回答的片刻,他有了些许犹豫。
已经知道结局了,还要再试第二遍么?
他们之间,并不算一个好的结局,相携半生,你死我活。这大半辈子,似乎都是荒度。
李蓉听出他言语中的迟疑,知道他其实有了犹豫。她低头看着棋盘,缓缓道:“我信公子会对我好,可是,公子会喜欢我么?”
裴文宣听到这话,他垂下眼眸。
李蓉抬眼看他,认真注视着他道:“公子会将我当做妻子,还是盟友?”
裴文宣不言,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李蓉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似是突然失了兴致,她将棋子往棋盒中一抛,靠到了身后椅背上,转头看着庭院中被雨水打得摇摆的荷叶,缓慢道:“我想过的,我若和公子在一起,这一辈子,我大概都不会有一个丈夫,只会有一个盟友。”
“在内廷之中,丈夫、亲人,其实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握在手中的权力,可是当一个人走到顶峰,孤孤单单一个人行走在这世间的时候,便会羡慕人间烟火繁华。”
说着,李蓉转过头去看他,轻笑了一声:“你说孤家寡人和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说得这些话,他都明白。他静静注视着李蓉,十八岁的姑娘,当是最明艳的时候,但那懒洋洋躺着的姿态里,举手投足间,却都呈现出了一种超出她年纪的苍凉与孤寂,她像一只游离在世上的艳鬼,美艳又孤决,仅仅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李蓉见裴文宣无言,她轻笑起来,她想若是裴文宣也是重生的,当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裴文宣的确知道,却不知如何应对,旁边静兰撑着雨伞从不远处走了进来,低声同李蓉道:“公主,下了大雨,宫里的公公说如今时候也差不多,可以散席了。”
“嗯。”李蓉点了点头,随后道,“就说我不舒服,你去送人吧。”
静兰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静兰一走,李蓉转头看向跪坐在对面的裴文宣,温和道:“裴公子觉得,我该嫁给你,该过这样的人生吗?”
她是认真请教裴文宣的。
裴文宣虽然和她吵嚷了很多年,甚至于最后还杀了他,但裴文宣有一点好。
他从不对她说谎话。
是好是坏,这人生该不该过,她觉得,裴文宣给她的答案,必定是真的。
而裴文宣在她问完这句话后,却只是抬眼,静静注视着她。
她的笑容入不了眼。
一如上一世的几十年,他见到她的模样。这样的笑容,和他记忆中,真正的十八岁的李蓉,是完全不一样的。
十八岁的李蓉,是很好的。
哪怕不愿意承认,裴文宣却还是记得,其实在这段婚姻刚开始的时候,他掀开李蓉盖头,看见姑娘抬头又羞又好奇的朝着他看过来,然后在喝交杯酒时脆生生和他说:“文宣,不管是咱们是因着什么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还是想同你过一辈子的。”时候,他也曾经认认真真想过,要和李蓉好好过下去,他们会生子,会相伴一辈子。
直到李蓉知道他喜欢秦真真。
其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对秦真真的感情,到底算是喜欢,还是责任。他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人,他希望能和秦真真过一辈子,但过不了。
后来秦真真嫁给了李蓉的弟弟,太子李川。
李川作为太子,是一个好太子,但不算一个好丈夫,他因为政治联姻,还在太子位上,就已经有了正妃加妾室一共五人,秦真真禀性中正,不识宫中手段,因家族联姻嫁入东宫,在东宫之中,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早就死在阴谋算计中。
他出手帮人,李蓉自然知道,起初没说,后来一次宫宴,他再一次暗中替秦真真解围的时候,差点露馅,李蓉只能上去帮他圆场。
那天回家路上,他们坐在马车里,李蓉什么都没说,他当时心里有些慌,想解释,又不知该解释什么,只觉李蓉不管说什么,都是正当。
而后李蓉回到家,等进了卧室门,她才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茶,背对着他问了他一句:“你喜欢她?”
裴文宣站在门口,他其实想说没有,却又觉得自己不撒谎,于是他只能实话实说:“我放不下她。”
“你和她什么关系?”
李蓉握着茶杯,看上去特别平静,裴文宣依旧实话实说,他们定的娃娃亲,他们青梅竹马,他家道中落,秦家退婚,秦真真被逼嫁入东宫……
“我只是想帮她,”他低哑出声,“绝无妄想。他是太子侧妃,我不会做什么。”
他说完之后,李蓉许久没说话,静默成为了裴文宣对那一晚最深刻的印象。
他就看见李蓉一直在喝水,一杯又一杯,好久后,李蓉似乎才缓了过来,她转过头去,注视着他,只问:“你会背叛我吗?”
“不会。”他立刻回答,他注视着她,“你是我妻子。”
“我不是你妻子。”
李蓉看着他,神色认真:“我只是你的盟友。”
这话把裴文宣说愣了,李蓉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平静道:“这一场指婚,其实你我都没选择,我们都是为了权势,其实说起来,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你心里有人,我心里也有人,只是之前没说清楚,有些误会,如今说清楚了,也没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蓉笑起来,一双眼里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为何不早说呢?”
裴文宣愣愣看着她,他想否认,却又觉得李蓉说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错,他对李蓉不是男女之情,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着两个人,他心中有秦真真,又怎么会容得下李蓉?
李蓉见他不说话,低下头来,温和道:“说清楚,就没什么了,以后咱们还是一样的过,只是我希望裴大人心里明白。”
“我不是你妻子,你不是我丈夫,我不管你心里住着谁,而你也别管我同谁在一起,你我各有各的人生,各找各的乐子。”
“我只要裴大人承诺我,”李蓉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你我既为盟友,便绝不背叛。”
那天晚上也下了雨。
和此时此刻一样,大雨倾盆而下。
李蓉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只道:“裴文宣,说话。”
他说不出话。
李蓉见他犹豫,便笑了:“裴文宣,若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对我有感情。可若你我之间谈了情,那你做的一切,可就太恶心人了。咱们便不该在一起,我这就去请父皇,无论如何,”她神色冷静,“我们得和离。”
雷声轰隆作响,裴文宣看着仰头看着他的李蓉。
那一刻,他终于清楚知道,这个女人对感情的要求,多么寸步不让。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一份干干净净。
于是他笑了。
“何必呢?”他艰涩开口,“你说得没错,我们是盟友。我心里有其他人,也不该管着你。和离对你我都不是好事,就这样吧?”
“顶着夫妻的名义,过着各自的日子,你我共为盟友,绝不背叛。”
“若违此誓,”裴文宣沙哑开口,李蓉笑起来,“不得 好死。”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最后也应了这誓言。
第9章 道别
裴文宣想到发誓那一刻,心中有了些许波澜。
其实他至死也没想过,李蓉居然会真的为了储君之位对他动手,因为没有想过,所以会在回公主府的路上没有任何防备,在死的时候,才分外不甘,无论如何也要拖这个女人陪葬。
他们两上一世选了当盟友,可事实是,这世上没有任何盟友,能利益相同一辈子。
他们死于对方手下,而如今他们可以再次选择,裴文宣看着面前的李蓉,许久后,他慢慢开口,平静道:“不该嫁。”
说着,他叩首跪在李蓉身前,恭敬道:“微臣能给殿下的,只有这些,而殿下要的人生,不当只有这些。”
李蓉听到这话,倒也没有诧异,她轻轻一笑,淡道:“我也知道我要的你给不起。只是我如今有些苦恼,若不嫁裴公子,又该嫁谁呢?”
裴文宣睫毛微颤,他想,这当是他最后一次为她谋划了。
他思索了片刻后,回了一个名字:“卢羽。”
这倒是与李蓉想法相似了,李蓉不由得有了兴趣:“说说。”
“如今公主的处境,难在圣上猜忌。其实只要太子继位,公主日后便可前程无忧,所以当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太子。宁国侯、杨家、崔玉郎三个人里,崔玉郎出身寒门,毫无用处,嫁他最是无用。加上他性格浪荡,爱写诗词,到处都是把柄,公主嫁了他,怕给太子添麻烦。”
李蓉转着折扇,应了一声:“嗯。”
“而杨家权势太盛,杨泉性格过锐,陛下让公主与杨家联姻,其实本质上,是因为陛下对杨家动了心思。杨泉娶了公主,不久之后陛下怕就会动手,公主会受牵连,而太子则容易牵扯进来,杨泉此人,则是万万不能嫁的。”
“的确,”李蓉眼神微冷,“他野心太盛。”
“而宁世子,宁国侯府虽不算望族,但宁国侯乃陛下当年的伴读,曾为陛下挡剑,陛下是重情义之人,如今虽然不经常想起宁国侯,但兄弟情谊也还是有几分的,这对于公主来说,也算是件好事。宁国侯为人稳健,宁世子痴傻几乎不出门,于婚事来说未必是好事,但是绝不会给太子拖后腿。最重要的是,”裴文宣抬头看她,提醒道,“宁世子,身体不好。”
上一世的卢羽,在三年后的冬天就病逝了。
李蓉听明白裴文宣的意思,她用扇子轻敲着小桌:“你的意思是,他身体不好,又是个傻子,我嫁给他,等日后他过世,我皇弟登基,我便可以再嫁?”
“是。”
裴文宣平静道:“这样,如今可以放松如今圣上警惕,让殿下避其锋芒,等日后,以殿下身份,想要再嫁,不是难事。”
李蓉点了点头,她其实也是如此作想,只是裴文宣说了出来,让她又安心几分。不过她没想到,裴文宣竟然会说这些话,她不由得笑了,抬眼看向裴文宣,有些好奇道:“那我不嫁你,我有了出路,你怎么办?”
裴文宣端起旁边茶,轻抿了一口:“公主要是能帮个忙自然最好,不愿意帮,裴某也有自己的路走。”
说着,他轻轻颔首:“殿下不必替微臣多想。”
他颔首那模样,恨不得将“别多管闲事”写在脸上,李蓉被他气笑了,她觉得裴文宣这人是当真有本事,从来就是顷刻间就能让她气得血气翻涌。
她转头看天,淡道:“天色不早了,裴公子回吧,不早点走,你借那马车还回去染了泥,怕又要给管家骂。”
打人打脸,戳人戳心。
裴文宣得了这话,觉得自己刚才给她一番打算都是喂了狗。
面对这种把自己一刀给戳死的女人还能这么鞠躬尽瘁,他觉得自个儿简直是活菩萨转世。
于是他讥讽一笑,恭敬行礼道,“是,裴某这就告退,微臣想走很久了,谢谢殿下恩赦。”
“快滚不送。”
“这就滚。”
裴文宣说完之后,即刻站起身来,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径直往外走去。
候在外面的侍从给他撑了伞,裴文宣轻声道谢,便跟着侍从离开。
李蓉瞧着裴文宣的背影,感觉仿佛是目送一场回忆渐行渐远,她静静瞧了一会儿,同身后静兰道:“你准备点钱和姜汤,给他送过去吧。”
算是对他最后还算做了个人的奖励。
静兰虽然琢磨不透李蓉在想什么,但她从不多问主子做事,恭敬行礼之后,她便按着李蓉的话去准备了钱和姜汤。
裴文宣憋了一肚子气出了别院,这时候大多数人已经走了,裴文宣板着脸上了自家马车,刚准备走,就听见静兰远声叫道:“裴公子!”
裴文宣听了静兰的声音,皱了皱眉头,掀起帘子出去,便看见静兰由另一个侍女撑着伞,疾步赶了过来。
李蓉的宫人教养都极好,哪怕是走在雨里,也稳稳当当,不溅半点雨泥。
她提了一个盒子,来到裴文宣身前,朝着裴文宣行了个礼后,起身将盒子递了过去道:“公子,今日雨寒,公主让奴婢备了姜汤给您,让您路上先喝着。”
裴文宣愣了愣,片刻后,他看向盒子,轻声道:“谢过公主赏赐。”
静兰笑了笑,将盒子递了过去:“公子慢走。”
裴文宣应了一声,同静兰道了声谢,接过盒子后 ,便进了马车。
盒子是两层,拉开第一层,放了一碗姜汤,姜汤还冒着热气,裴文宣便想起他们结婚第一年,他每天出门时候,静兰便会给他一碗相应天气的汤,天干是吊梨汤,天燥是绿豆汤,天寒是姜汤……
这都是李蓉的习惯。
他没说话,静静看着,感觉马车动了起来,他突然那清晰意识到,这马车一动,他和李蓉这一世,便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见面了。
至此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前世恩怨,都一笔勾销。
他忍不住掀了车帘,突然唤了正在回别院的静兰:“静兰姑娘!”
静兰回了头,看见裴文宣坐在马车里,他看着静兰,张了张口,一时有些后悔,怎么没同李蓉多说几句。
外面车夫见他出声,便又停下来,静兰瞧着裴文宣,走了回来,有些疑惑道:“裴公子?”
“你帮我转告公主一句,”裴文宣紧抓着车帘,盯着静兰,郑重道,“就说,裴某这次走了,让她保重,凡事谨慎行事,胆子别太大了!”
静兰听得这话,有些茫然,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裴文宣极快放下帘子,身影消失在了车帘后。
马车再一次哒哒而行,裴文宣靠回马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了力气一般,靠在马车里,觉得有些发闷。
他靠了一会儿,拉开了抽屉,拿出了里面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
他喝了一口,温暖混合着辣一路灌入肠胃,中间夹杂了几许微微的甜。
他笑了笑,带了几许怀念。
这一辈子,大概是最后一次,喝平乐公主的姜汤了。
裴文宣离开之后,静兰走了回来,李蓉看着桌面上的棋盘,转动着手里的棋子。
不得不说,裴文宣的棋艺当真不错,这么多年,认识的人里,也就他和她下棋,能这么势均力敌,厮杀得别有趣味。
其他人棋力不行,而苏容卿又喜欢刻意让她,就裴文宣这个狗东西,胆子又大又凶。
她听着静兰走进来,淡道:“送走了?”
“走了。”静兰恭敬回复,而后道,“走之前有话留给您。”
“什么?”
“裴公子说,他这次走了,让您保重,以后凡事谨慎行事,胆子别太大了。”
听到这话,李蓉愣了愣,片刻后,她苦笑了一声:“这个人,操心得可真多。”
说着,她站起身来,将棋子往棋盒里随便一扔,淡道:“本宫轮得到他操心么?”
她说完,转过头去,看着庭院外雨打荷叶,荷叶颤颤巍巍。
而不远处,一行人埋伏在了过道上,开始设置路障。
“公子,”少年提了刀,颇为忐忑开口,“毕竟是公主,咱们这么下手,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他旁边的青年擦拭着手上的刀锋,抬眼看向旁边少年,讥讽一笑,“你以为不劫持公主,陛下就会放过我们?别做梦了。”
青年扭过头去,看着远处的别院,冷声道:“只有娶了公主,和太子绑在一起,咱们才有一条活路。”
少年听了这话,沉默片刻,最后点头道:“公子说得对。”
天色渐暗,雷声轰隆。
裴文宣一口一口喝完了姜汤,卷起帘子。他看着大雨下的山河,感觉这场大雨洗刷着他的新生。
没了片刻,他听见骏马疾驰而过的声音,旋即一行人便驾马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那些人衣衫朴素,到看不出是哪家出身,然而裴文宣一眼就认出,这些马并非盛京品种,而是边境专供的战马。
这些战马看上去与普通马并无不同,普通人无法迅速察觉,但裴文宣过去曾经主管前线后勤之事,一眼就看了出来。
如今大雨,这些人如此急急出城,而这个方向去的,都是皇家别院,如果是要往边境或者去做事,该从其他城门处才是,所以他们是想做什么?
裴文宣转念一想,便知不好。
这是冲着李蓉去的!
第章 劫持
这样的马,在华京之,几乎可以算是杨家独有。如今杨家人集结人马朝着公主府匆匆而去,那只有一个目标——
他们要李蓉。
以杨泉的作风,如果没有这个和李蓉结亲的机会,那他自然不会想,可如今有了,他这种疯子一般的人,可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的。
正常情况下,杨泉应该是会让人假装劫持李蓉,等关键时刻英雄救美,然后再和李蓉孤男寡女呆一晚上,李蓉或许就会对他心动。
哪怕李蓉没心动,李明是个对名节极为看重的皇帝,李蓉和杨泉这么说不清楚的呆一晚,李明无论如何也会给她赐婚。
如果李蓉反抗,难道杨泉不会做点什么过激的事,到时候李明为了皇家颜面,怕也会将李蓉嫁过去,等嫁过去之后,再动手灭了杨家,秋后算账。
杨家一灭,李川如果为了李蓉出手,那就中了皇帝的意,把杨家的火烧到太子身上,借机提出废太子。
如果李川不管李蓉,那就借着杨家的理由把李蓉贬为庶民或者送入道观,皇帝就可以放心,太子决计没有机会利用李蓉的婚事笼络到任何人了。
所以对于李明而言,只要李蓉失节,无论如何,她都会被赐婚给杨泉。
而杨泉哪里来的胆子?
裴文宣闭了眼,回想了上一世,上一世不久后,杨家就差不多死在了前线。说不是皇帝出手,他根本不信。
杨泉这么着急,大概也是知道了杨家在刀刃上。他劫不劫持公主,都是死。
此时此刻,杨家急需李蓉去绑定李川,一旦李蓉嫁给杨泉,李川就和杨家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哪怕李川不想,李明也不会相信,所以李川只能被迫和李明之间来一场父子斗争,而这是杨家生存下去的最好机会。
裴文宣越想越觉得杨泉过于恶心,可是这就面临一个问题,他要帮吗?要帮到什么程度?
帮,肯定要帮一部分,至少他得回去给李川报信,让人去救援。
可除此之外呢?
如果李川救援慢了……
裴文宣想着,心里竟然有些不忍。李蓉这个人惯来骄傲,受这份屈辱,还要被逼着嫁过去,无论如何,怕是要记一辈子。可是如果他要帮,怎么帮?
他又不是什么大侠,能救李蓉于水火,他回去唯一的作用,也不过是拖延一些时间,增加几分让李蓉免于受辱的可能性,可这样的可能性,是他要用命去换的,若是不小心,杨泉杀了他都有可能。
值得么?
裴文宣陷入了深思。
他对李蓉的感情,或许在年少时有过那么几分好感,但在后来,早就在时光里消磨了。两人互相厌恶对方,若有什么感情,更多也只是互相认识时间太长,对方代表的,早已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就这么个人,不算恋人,甚至也算不上好友,为她豁出命去,着实不是他裴文宣的作风。他能去帮她通风报信,也就算仁至义尽了。
裴文宣想到这里,转过头去,他看着桌边的小碗,又将目光移动到旁边的盒子,这个盒子有两层,他瞧着没打开的下一层,犹豫了片刻后,他拉开来,发现了白花花的银子。
李蓉之前讥讽他从家里借马车,便是知道他如今窘迫境遇的。她虽然嘲笑他,现下分别,她却也为着他着想,给他准备了银钱。
这钱晃花了裴文宣的眼,他想都来不及想,就大喝了一声:“童业,停车!”
童业听得裴文宣大喝,急急停了车,有些疑惑道:“公子?”
“你现在赶回去,去太子府说公主出事了,有人要杀公主,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说着,裴文宣跳下马车,快速解了一匹马给童业,转头道:“你赶紧去,千万别耽搁。”
“那你呢?”
童业急道:“公子你不一起吗?”
“我得回去找公主。”
裴文宣立刻道:“你别管我,快去!”
童业不敢耽搁,虽然担心裴文宣,却还是咬牙赶了回去。
裴文宣看着剩下三匹马拉着的马车,跳上马车去,掉头往别院赶。
赶了片刻后,他意识到,不行,他现在赶过去,那边估计已经都是杨家的人了,他过去,可能连别院都过不去。
按照当年李蓉出行的习惯,她身边至少要有二十个暗卫,那是皇后给她配置的,加上她身边随从,至少百来人。
而方才杨家过去的人数,大约有四十人,那些人马速极快,腰上挂了有绿纹的腰牌,按照杨家的惯例,绿纹腰牌应该是属于增援的人,一般他们增援人数大约是总人数的一半,那么如今杨家那边埋伏着的,或许有近百人。
以李蓉暗卫的身手,她遇到突袭,至少能保证她从别院突围出来,他现下给李蓉最大的帮助,就是拖住杨家的追兵。
想明白这一点后,裴文宣不再往前,他差不多算了算李蓉可能突围到的位置,又往后退了几步。
他迅速看了看周边的地势,这一条路旁边都是芦苇地,偶尔有几棵树零星散落在芦苇中,芦苇近人高,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裴文宣上了马车,翻找了一下,从里面找出了一些衣服,火石,刀剑,还有一些绳子。
裴文宣把马先卸了下来,拉到芦苇从中,绑在了树边,然后折了回来,用剑三下五除二把马车给拆了,削成了好几个板子。
他用了一根绳,将板子接起来,左右分放在路的两侧,而后又在板子下方支了块大石头,去捡了许多石头,用衣服包裹住,放在板子的一端。
这样的路障他设置了好几个,最后用一根线串联,只要他一拉线,路上所有的线都会立起来,然后马被线绊住,绊住之后,线受力拉紧,就会扯动板子,板子另一头的石头就会飞砸过来。
做完这件事后,裴文宣放松了一点,只要李蓉能顺利跑出来,他这么一拦杨泉的人,李蓉跑了是肯定的了,只是他能不能跑,就不知道了。
但如今他也不多想了,决定了的事,就没什么好想的。
他躲进芦苇地中,趴在地面,手里拽了机关的绳子,脑袋上顶了他自己自制伪装的芦苇草环。
他就等着杨泉来了!
裴文宣费尽心机坐着这一切的时候,李蓉躺在摇椅上,一面摇着椅子,一面吃着静梅喂的葡萄:“有人埋伏在外面?”
她闭着眼睛,听着暗卫的汇报,暗卫跪在地上,恭敬道:“不少人,陛下的人已经先去求援,公主还请安心等待。”
“安心,”李蓉睁开眼睛,“本宫有什么不安心?反正那些人也不会杀我,不是么?”
周边的人不说话,李蓉直起身来,淡道:“不过,若是我们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那些人怕是就要攻打别院了,我们怕是等不到陛下的人,先被瓮中捉鳖了。”
“公主的意思是?”暗卫抬眼看向李蓉,李蓉淡道,“现下得出去。”
“不可。”静兰立刻出声,“如今出去,太过危险。”
“我说我出去了吗?”
李蓉转头,有些疑惑,静兰皱眉:“公主想怎么做?”
“等一会儿静梅就伪装成我,然后你们坐着我的马车,大摇大摆往官道去。你们走了,杨泉必然去追你们,到时候我再悄悄带着静兰从后门走,不就行了?”
听到这话,在场人恍然大悟,暗卫点头道:“公主英明。”
“即刻去办吧。”
李蓉打了个哈欠:“没什么大事儿,反正,要被抓了,睡一晚,我又不吃亏。”
“杨泉长得还不错的,”李蓉看向站在旁边的丫鬟,挑眉道,“对不对?”
被她唤中的丫鬟愣了愣,随后慌忙跪了下去,急道:“公主说的都是对的。”
李蓉见丫鬟慌张至此,不由得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人。好了。”
她淡道:“准备吧。兵分两路,我从后门走。”
说着,李蓉便抬起一只手,由静兰扶着,慢悠悠往屋中走去。
静梅则赶紧去准备,不到半个时辰,第一个车队,便从别院浩浩荡荡出发了。
此时已尽日暮,李蓉还坐在小榻上翻看着一本游记,静兰见她神色泰然,恭敬道:“公主,要准备出发了。”
李蓉“嗯”了一声,却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后,暗卫从窗户跳了进来,单膝跪下,低声道:“公主,外面埋伏着的人没动。”
“果然啊。”李蓉叹了口气,“我说杨泉哪儿有胆子劫持我,也不怕出岔子,原来是有内鬼照应。”
“静兰,”李蓉抬眼,看着她,笑眯眯道,“你换上我衣服,带着人,骑马出去,往后门走,绕后山而行,离官道远点。出去要快,别被人抓到了。”
静兰愣了愣,随后就听李蓉吩咐暗卫道:“拨十五个人护着静兰出去,留五个人给我。”
暗卫应声,静兰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是”之后,立刻换上了李蓉的衣服,而后领着人赶了出去。
出去没了片刻,就听到了震天的喊杀声。李蓉立刻起身,她换了一套早准备好的侍卫服,又梳起了男人发髻,而后领了剩下五个暗卫,趁着静兰引着人往后山去的时候,从正门如离弦之箭,急急朝着官道冲去!
此时夜风正烈,远处华京灯光照亮夜空,李蓉狂奔在夜色之中,不分星月。
杨泉领着人追了静兰一会儿,突然看见官道上有人疾驰而去,杨泉骤然反应过来,大喝道:“从官道追!”
而此时裴文宣爬在泥土里等着。
李蓉的马车方才过去了,杨泉的追兵怕马上就到。
他心跳得飞快,紧张握着手里的绳子,也就是在这时,他听到马疾驰而来的声音!
夜色里,一批布衣人手握利刃追着先前李蓉的马车飞奔而去,虽然夜色中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但这必是杨泉无疑了!
裴文宣心里默数着来人的距离,三、二、一!
拉绳!
裴文宣猛地拉绳,李蓉的马被绳子绊倒,惊叫而起,李蓉滚落在地,暗卫急急出声:“殿下!”
与此同时,无数包裹着石头的布料飞落而下,直接砸在李蓉和暗卫身上。
李蓉被一块小石头砸在脑袋上,当场眼前一黑。
晕过去前,李蓉不得不想,她还是小看了杨泉,没想到看上去是个憨憨,居然还能在这里设伏。
而裴文宣在听到那一声“殿下”的时候就知道不好了,他看着晕过去的李蓉,心里“咯噔”一下,片刻后,他就听到杨泉带着人怒喝的声音从后面赶了过来:“公主休走!”
听得这话,暗卫齐齐拔剑,朝着杨泉就冲了过去。
一阵混乱之间,裴文宣忙从芦苇地里爬了出去,扛起昏过去的李蓉,顶着那一头芦苇,又急急冲进了芦苇地。
等暗卫反应过来,回头准备抱着李蓉跑的时候,他们惊讶发现——公主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蓉:“我曾经以为裴大人机智聪明凶险狡诈,如今才知道,是本宫错了。”
墨书白:“如今你怎么以为?”
李蓉优雅抚上头上的白布:“本宫以为,他是个憨批。”
裴文宣:“这个事情,其实我可以解释一下……”
李蓉:“你解释。”
裴文宣:“其实你不想那么多弯弯,按照我的计划,是没有问题的。”
李蓉:“你不来,本宫更没有问题。”
其实,这大概就是一个正正得负的故事,英雄救美?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