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 撰文

马夫 摄影 供图

陕北人知道，信天游还有个名儿，叫顺天浪山。顺天者，就是顺应天道四时，领悟宇宙规律，听从苍天之上冥冥之中命运的召唤，沿着祖先的脚窝，唱出生之艰难，爱之痛苦，让生命悸动，让情爱萌发，拼死拼活也要活出个人样儿来。

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何谓“一”，天道也。何谓“天道”？上苍给你的使命也，就如一个苹果啪地掉地上，凡人想捡过来啃一口，神人牛顿却发现了万有引力。

马夫就是一个自觉不自觉地听从命运召唤，顺天而行的人。至于是否得道，何时得道，得看造化。生于人世间，发愤求道在于人，如愿得道在于天。

马夫大号马东京，马夫是他的艺名。他姓马，却属羊，而且生在春荒的三月，属于俗话中的“命苦”之人，所以，他必须学会逐水草而居，否则可能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做自己的事业了。

马夫是被一个女兵一脚踢进部队的。

年底，马夫的老家陕西蒲城来了接兵的队伍，领头的是一位女兵，卫生队长，三十来岁，人长得漂亮，说话也轻柔，做事却是魄力十足。那时马夫是人民公社的通信员，每天负责给女队长送报纸，打扫卫生，带人家去吃饭，陪她去家访。空闲的时候，马夫就画画，他在县文化馆培训过，在学校画过电影海报。

一个月后，接兵的女队长要带着新兵走了，突然问了一声，小马，你想不想当兵？马夫笑着摇摇头。女兵再问，为啥不想？“我是独生子，你们不要。”“你想不想当？”“想。”“那去把你爸你妈叫来。”幸福来得太突然，马夫傻不拉几的愣在那儿没动，女队长上来踢了他一脚，“咋回事儿，去叫啊！”

马夫这才撒丫子跑回家，把爹娘叫来。女队长问，我把你们儿子带走，你们同意吗？爹娘都说，那好事啊，同意。女队长接着说，你儿子能画画，到我们部队后，可以上电影组。

就这样，马夫没政审，也没体检，被女兵一脚踢进了部队，而且这一脚踢得还真远，直接把他从陕西踢到了甘肃。进了兰州军区通信团，马夫的任务是站岗。半年后，他有点纳闷，这岗站得腿都细了，怎么还不叫放电影呢？

有一天，马夫打猪草回来，排长说，小马把草放下，赶快到政治处去。马夫到了政治处，看到电影组长在会议室门口坐着看报纸，房子里面有十几个人在画画儿，组长给他一张纸，一支铅笔，让他进去画石膏像。本来人家都画了快一半了他才来，可是马夫是童子功啊，他第一个交稿。

电影组长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说，你走吧，没事儿了。

马夫心中忐忑，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过俩月，一个傍晚，马夫准备上哨，班长说，小马打背包，把你的东西全部拿带上，有车在门口儿等。

是辆北京吉普。马夫爬进车里，心情激动得了不得，“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坐了小车啊，一个战士能坐小车，不是好运气是啥？”

军区通讯团在兰州边上榆中县的大山沟里，结果这小车呢，翻山越岭，越走越宽，最后竟然进了省城兰州。哎哟，那个灯火辉煌啊，好看啊，马夫心里美滴太太——关中愣娃进了大观园。

原兰州军区政治部五角办公楼

转眼到了东教场兰州军区大门口，头戴钢盔的哨兵啪地冲着小车立正敬礼，马夫也不由自主地把后背挺了挺。

来人把他领到了一个大库房里，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来人说，你就住这儿，明天早上有人叫人吃饭。

新兵蛋子马东京躺在军区的大库房里，一晚上瞪着眼等天明。库房空荡宽敞，像一个预言：老天爷会给他很大很大的一个施展空间。

第二天早上，一个战士来敲门，走，吃饭。吃完饭开会，人家介绍，这是咱们电影组来的新战士，姓马叫东京，他会画画，以后给咱们画招贴画和幻灯片。马夫这才知道，他不是被调到团里放电影，而是一步登天，进了兰州军区政治部电影队。

军区电影队每个月画一次电影海报，四张三合板钉到一起，三米长一米五高，马夫站在凳子上涂颜料，《洪湖赤卫队》《南征北战》《红色娘子军》，他都画。虽说功力差点但好在画上的人大家都认识，人们夸他：“嗯，你别说，还有点像哟。”

属羊的马夫是个爱折腾事儿的主，他画完海报，精力用不完，就抱个相机去拍照。军区开大会，他屁颠屁颠地跑去咔嚓一通，然后把底片做成幻灯片在放电影之前打到银幕上，美其名曰：兰州军区新闻简报。这个小小的创举让他得了不少分，也认识了他的启蒙老师、新华社驻兰州军区记者刘发辉和宣传部摄影干事周永寿。军区开大会，一般不算啥新闻，拍个全景拍个主席台就差不多了，两位老师乐得在下面指导，撺掇马夫上去咔嚓咔嚓地拍，有时候是他们亲自上台拍完后，让马夫去冲洗烘干裁切。马夫巴不得人家让他干活——能学本事啊。

新华社驻兰州军区摄影记者刘发辉，年入伍，山东青州人，曾在陆军第师服役。

马夫自从跟着接兵女干部鞍前马后跑了一个月，明白了事理，长了本事：见了有能耐、有专长的人就贴上去，先把自己踩乎到泥坑里，然后以仰视的态度和谦卑的语言与人家套近乎。比如刘发辉和周永寿算是首长，他非要加个后缀，叫人家“首长老哥”；人家明明没事，他哭着喊着非替人家办个啥事才安心。话说回来，当徒弟就得有这种人生态度，你要比师傅还傲，啥球本事也学不来。

结果有一天，天降大任，轮到马夫露脸了。庆祝粉碎“四人帮”那天，万民欢腾，兰州东方红广场召开万人大会，急需摄影记者。可是“首长老哥”刘发辉发高烧爬不起来，于是一个电话打过来：“小马，你上，老哥相信你。”

马夫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么大的事，我万一要搞砸了，那可能是老和尚卷铺盖——离寺（死）不远了。喜的是终于可以一试身手了。马夫背上刘发辉的相机和各种镜头，长枪短炮全挎身上，跑到广场的大舞台上去照相。甘肃省各大媒体的摄影记者都在，你挤我扛地抢位置。精猴子一样的马夫凭着野山羊的倔劲儿，硬是挤到了最前面，噼里啪啦一通狂拍。十几个摄影记者，使的都是海鸥相机，只有他的相机最牛逼：莱卡和玛米亚，叫众人眼馋。有时候，本事再大挡不住设备好，马夫长焦短焦定焦全活儿，一会儿特写，一会儿全景，那叫一个忙。

回去后，照片一洗，人民军队报给登了一个版。马夫的名字第一次变成了铅字。马夫乐得晚上做梦都能笑出声。

此后，马夫一发不可收拾，经常跟在刘发辉、周永寿后头，开发人家的剩余价值：人家拍片，他背相机，扛三脚架，晚上回来不睡觉，冲胶卷、放大，帮师傅发稿。遇到新闻性不太强或者路远点、时间紧点的活儿，才轮上他去跑腿。编辑如果有急稿要配照片，也打电话让这个好使唤的小兵娃子去拍。慢慢地，报章上经常能看见马夫的名字了，马夫也提干当了排级干事，算是实现了人生第一目标：奔出农门，吃上了商品粮。

甘肃有金张掖、银武威、秦十万之说，意为张掖、武威和天水是甘肃最好的地方。 多多摄影

但是，听命于内心召唤的马夫不会安分，军区大院固然舒适，但对于摄影者来说却象个鸟笼，必须冲天一飞才有出息。年，驻守张掖的军缺摄影干事，马夫自告奋勇来到了祁连山下黑水河畔。到了祁连山还嫌不够远，两年后又去了胡杨遍地的居延海。不过实话实说，他去那个蛮荒之地也是有条件的。当时的师师长、后来的总后勤部长王克让他去连队拍照，反映边疆部队农副业生产成果，参加全军展览，争名次。马夫说，不行呀，我老婆今天来探亲。

师长问，你老婆干啥的？

农民。

师长说那让她一块跟上走吧，干一年我让她随军。

马夫一听高兴了，那行，我就去吧。

师守防之地在巴丹吉林沙漠西北缘的居延海。居延海是发源于祁连山深处的黑河，流经青海、甘肃、内蒙古八百公里后，在戈壁洼地上形成的东、西两大湖泊。

唐人诗曰：漠漠平沙际碧天，问人云此是居延。停骖一顾犹魂断，苏武争禁十九年。

师驻守之地的额济纳胡杨林

居延海

人家“停骖”（骖：马车）一顾惊的魂都要断了，马夫这小子带着老婆随军来了（提成了副营职，家属可以随军）。不过，好日子都是苦出来的，好本事都是难出来的，不吃苦不遭难怎么能有好身手呢？马夫在戈壁沙漠里一个连一个连地挨着拍照片，有的连队还住地窝子。

啥叫地窝子？就是在戈壁上掏个大坑，大坑里还要留下炕、桌子、走廊、门窗的模样的土堆或窟窿，然后坑上盖木棍，木棍上盖草，草上抹泥，就成了营房。马夫拍完新闻照片，还不忘给官兵们拍个标准像啥的，让他们寄回家找媳妇用。关系套得近乎，人忙到嗓子眼冒烟，想喝水又还不敢，因为此地水质苦咸，不喝渴得慌，喝了就拉稀，把个瘦尕娃快瘦成猴精了。

还好，这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野鸭争渡，鱼翔浅底，弱水不载鹅毛，胡杨金枝玉叶，黄羊见了汽车都要过来看稀罕，真让马夫开了眼界。何况这里紧临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发射火箭卫星时他也能挤上去拍几张。其实，日子苦不苦全看心境，心境不佳，住皇宫吃汉满全席心里还是苦，心地光明，吃咸萝卜喝凉水也快活。马夫的精神食粮就是在报上不断发表作品，还有一些风光照也上了甘肃画报，这为他后来走上风光摄影之路埋下了伏笔。

年，马夫所在部队撤消，他成了待业干部，师傅刘发辉建议他回军区。可是，关中愣娃乡土观念重，恋家乡，马夫要求回了蒲城，入师当摄影干事。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命好命坏，反正一到部队就听说他所在的集团军要去老山轮战，但自己这个师没任务。于是，马夫哭着喊着非要去前线。这一次，他从华山忽悠一下“浪”到了老山前线。

当时军的摄影队伍兵强马壮，汇聚有王红、梁子、柳军、张富汉、安晓青等一批后来在中国摄影界响当当的人物，解放军画报和军区各级的记者也是乌泱一片，马夫只能到军后勤部当挂名的战勤参谋。当然了，实际上还是搞摄影。

军摄影干事王红，曾在跟随突击队拔点作战时身负重伤

梁子与柳军在老山前线

老山前线摄影记者三十年后西安相聚。前排右起：马夫、安晓青、李治林，后排右起：梁子、王红、柳军、周怀忠。其中王红与安晓青身上被弹片打过窟窿，柳军被凝固汽油灼伤。

按规定他没有上前沿阵地的机会。战场管理有严格的纪律，司政后的所有干部，包括战斗团队的营以上干部，都不允许擅自到前沿阵地，以防出现意外。马夫心想，搞文字的记者在后方听听故事能写报道，摄影的不上前沿啥球事也弄不成么！不成，我非去不可。

咋办？老办法，先把自己踩乎到泥坑里，然后以仰视的态度和物质刺激的利益与团首长套近乎。

男人干大事，不怕姿态低。

团担负着老山主要防御方向——那拉口子的作战和拔点任务，战斗最激烈也最危险，他找到团长说，哎，我的首长兄弟，你这团里啥都好，就缺照相机和摄像机，作战资料留不下来呀。咱做个交换咋个相？你让我上前沿阵地去几天，我走的时候，照相机摄像机全给你留哈。

团长问，真的。

真的。

团长说，好，我派特务连四个兵护送你上前沿。

团长心知肚明，马夫手里这些家伙什价值几十万，也不是他私人的，你说给我留下，军后勤部发一句话我还得乖乖送回去，我赔本赚吆喝。

团长是看马夫心诚才答应的。这叫心诚则灵。

马夫与四个兵在黑夜出发，爬了一个晚上，来到了无名高地距离敌人哨位只有十几米远的地方，伸长脖子能看见反斜面越军的工事。马夫灵机一动，我这摄像机还能起到侦察敌情的作用。第二天天没亮他又爬出去，天亮后在深草丛中把敌军的位置、地形、活动规律全部拍下来，等天黑透时才爬回猫耳洞。回来后发现全身都是蚊子叮的包，一只眼睛让毒蚊子咬了，肿得只剩一条小缝。腿上有几十条蚂蝗，叮在肉上拔不掉。上阵地上太紧张了，马夫竟然没感觉。等把蚂蝗全拔下来，身上又痒又痛全是血。

马夫在那拉山口

马夫拍摄的军工战士（视频截图）

战士清除身上的蚂蟥

住过一线猫儿洞的弟兄们都知道，潮呀。好多地方往下滴水，叮咚叮咚砸在罐头盒里，烦着咧。天天吃压缩干粮，人人精沟子光屁股，为啥？烂裆。马夫与兵们打成一片，也来个全祼，几天后成了兵们的铁哥们。他在前线呆了二十多天，先后跑了十几个一线工事，白天了解后勤保障存在的问题，晚上挤在一搭里睡觉。有天晚上，他忽然觉得肚皮上凉嗖嗖的不对劲，睁眼一看，昏暗中一条两三米长，拳头那么粗的蛇正从他身上往过爬，吓得他一动不敢动。等脑子清醒了，赶紧摸到摄像机打开，拍到了那蛇从战士身上爬过，在工事钢架下的缝隙里，把一只很长的大老鼠抓出来吞下去，然后再从战士身上爬回去。

那条从马夫和战士身上爬过的大蛇（视频截图）

马夫在前沿一共拍了上百个胶卷和三个多小时的录像带，回到曼棍洞和落水洞，军师各级领导都跑来看，敌情与我情一目了然，这些资料一是让上级完善了作战方案，二是为一线的弟兄解决了许多难题，比如后来给他们配发了遮羞的“短裙”（没有裤裆的短裤），拖鞋，防潮垫，补充维生素，解决吃菜难，军工战士则得到了超额配发的作战服、背包带、垫肩、护膝等。他的录像带还被送到总参供研究作战和战场建设的资料收藏。

因为这个贡献，军首长在大会上宣布给马夫记二等功，回来后却发现档案里没记载。马夫不去找也不去要，他说，战士把命都丢这儿了，咱好意思去争那个功吗？最让他痛心的是他在前线拍的几百个胶卷和一纸箱图片在回撤途中意外丢失，心血付之东流。万幸的是录相带因为总参有备份，他托人复制一份，成为此生最珍贵的资料。

从前线回来，马夫到西安政治学院影视编导专业深造两年，技艺和理论功力见长。毕业后先在CCTV驻兰州军区记者站，又去了文化部，最终仍选择返回故土——陕西。

只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和生存故事情境中，才能让马夫浑身自在，用一个军事术语说，他在干事业的过程中采用了新的态度——“低姿匍匐”。

顺天浪山不是用翅膀飞掠，不是用天籁之音赞美，不是用汽车轮子丈量，而是像一个扫雷的士兵，低姿匍匐，一寸一寸地发现目标，像一个深耕的老农，精细到每一棵禾苗。像一位朝圣的信徒，用五体投地的长头，千里百里的长路，表达心中的虔诚。

马夫选择关中和陕北作为他精耕细作的对象。埋头一干就是十七年。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作家福克纳说：“我发现我那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很值得写，而且不论我多长寿也不可能把它写完……我喜欢把我创造的世界看作是宇宙的某种基石，尽管它很小，但如果它被抽去，宇宙本身就会坍塌。”

当你用心去阅读和审美一个地方，不论它是大是小，是穷是富，是灰姑娘还是白雪公主，它都是你心中的上帝，是最美的美人，是须臾不可离开的珍宝。

一滴水里有十万八千虫，小小的蒲城与神木也有大大的宇宙。

他先是在老家蒲城拍照十年，拍唐朝五位皇帝的陵寝，拍杨虎城、林则徐和王鼎的遗迹，拍民情风俗，拍细狗撵兔（流行于陕西蒲城一带，是集地方民俗和娱乐为一体传统活动。由狗主人带细狗逐猎兔子。细狗是一种尖尖脸，身材细瘦动作灵敏的狗），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来到一个名叫“裕丰”古山村，四面环山，掩没在柿子树和老槐树之中，有土窟洞，有四合院，村道上有石磨盘，拴马桩，牛槽，大槐树上挂着生产队让社员上工的大铃铛，村里有织布的，做挂面的，纺线的，各家院落都有上个世纪的传统农具，着装也古朴得叫人吃惊。

额滴个神啊，这不正是我梦境中的拍摄天堂吗？

古朴就是新鲜，历史就是传奇。

马夫在这个村与老乡“混”成一片，谁家的狗，谁家的羊，谁家的晒秋排成行，谁吼秦腔嗓门亮，马夫样样门儿清。“婶婶、娘娘、坎坎、沟沟”都是他的灵感。“柿子红、酥梨黄，槐花香”都是他的源泉。万物有灵，哪怕一块顽石，一棵歪脖子树，你喜欢它，把玩它，它都能给你讲出一串故事。马夫拍出几万张照片，朋友圈、自媒体广为散发，让古朴的裕丰村成了网红。

一时间，摄影人都朝这儿涌，各地的摄影团队大车小车把村子塞得满满的，把老乡家的白面，小米，玉米糁，豆子，手工艺品买得光光的。摄影人佳作频出，老乡们腰包鼓鼓，各得其所，各得其乐。

马夫更喜欢蒲城的上百万棵柿子树，秋风起，霜降到，树叶一夜全掉光，那柿子红彤彤地铺排得满山满野满天满地，从结果到熟透没人摘，配上那百年老树的铜枝铁干，天然去雕饰，那叫一个美，比那些化妆品包装出来的流量明星好看多了，真养眼。

裕丰村成了马夫的摄影基地，这样的摄影基地他在蒲城和神木还有好几处。

神木是马夫另一个精耕细作的风水宝地。他告别他的婆姨和女儿在那里一住四年。

神木之北古麟州城，“有松三株，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神木很古老，神木很遥远，神木很边荒。但是，当你用心去阅读和审美一个地方，它就成了你的神灵。神木有古长城、有俗称“昭君泪”红碱淖、有毛乌素大沙漠，还有石峁皇城台、杨家将故城、高家堡石窟，地底下有巨量的煤炭、石油和天然气，是我们列祖列宗曾经的生存之地。

神木成就了马夫，马夫也成就了神木，因为皇天后土从来没有亏待过谁，只有不争气的自己。

有一个大冬天的凌晨，马夫去拍青杨岭明长城，刚下完雪没几天，他扛着三脚架，背着一大包摄影器材，往长城跟前走。天黑乎乎的啥也瞅不到，长城隐隐约约像个趴着的怪兽。他呼哧呼哧趟进半人高的草丛时，脚底下突然一声嘶鸣，扑楞楞飞起来十多只野鸟，把马夫真吓惨了。他脚一滑，腿一软，哎哟一声瘫倒在地，全身被冷汗湿了个透。想当年，人家李清照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夜归的小船迷了路，众人拼命划浆，把芦苇荡中的鸥鹭惊飞一大片，她不仅不怕，还脆格生生地笑了半天，留下千古诗篇。而我们的马夫同志身经百战，立过战功，却不意间被十几只野鸟吓傻了。实在是有损马夫同志的一世英名，看来我也得问一声，马夫老矣，尚能饭否？

拍长城，城墙上面全是几十年上百年的老酸枣树，长满了酸枣刺，他拍摄全神贯注，一脚踩空，从城墙上滚了下来，从全身都是扎的刺儿，像个刺猬似的哎哟哎哟地跑回来，躺在床上，让别人给他拔刺儿，拔了几个小时才清理完毕。还有一次他爬到河边的树上拍“树挂”（垂下的冰凌），也是一脚踩空掉到河边儿，正往河里滑，别人一把把他拉起来，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老马老马，确实老了，一爬高上低就失蹄。他说，只差一两秒钟，要不是朋友的把拉住，我非掉水里边儿冻个半死。

还有一次，他牛皮哄哄地开了一台大越野车上山拍美景，大越野车有蛮力，几分钟就开到山顶了。拍完以后下山，傻眼了。路窄沟深，车子想调头没法调，他的牛气劲顿时吓跑一多半，一点一点磨着方向盘，生怕一不小心车子滚下山去，花了几个小时才把车头才调过来下山。马夫自言自语自我安慰：“甭管咋个相，比起我打仗来，那要安全得多了，起码不操心那个榴弹炮呀，不操心流弹飞过来呀，也比爬到敌人阵地十几米远的地方拍录像安全。”

在神木四年，马夫用坏了五台无人机，开车行程十万公里，拍了六万多张图片，因为想拍一些独特的视角，操纵无人机不按规程办，加之拍照地的地理环境险峻，他的无人机不是摔了，就是掉到沟壑里或被河水冲跑了。这些装备都是他自己掏钱买的，把他心疼得不要不要的。

长期生活不规律，蔬菜吃得少，水也喝得少，有时几天一个星期十几天都不大便，前两年马夫得了直肠癌。手术那天早上，这瓜娃过去没得过病，稀里马哈喝了几口水，把麻醉师气得一摔门就出去了。好在有惊无险，马夫手术成功。

手术后，马夫坚决不做化疗，准备开着车拉上婆姨满世界转，开开心心地玩，走到哪儿算哪儿，死了拉球倒。但是，最后复查的结果，还不错，没复发。马夫对婆姨说，哎哟，我还有一本画册没拍完，拍完再去转也不晚。结果他又跑回神木，继续拍照。

马夫在神木这地方结识了一帮子八零后九零后的朋友，都是当地一些很有作为的年轻人。他们一起钻研摄影，还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卓马优徒》。意为卓越的马老师和优秀的徒弟。他住院时，徒弟们因为疫情不能去看他，专门录了视频发来。徒弟们笑嘻嘻地说着祝福的话，马老师你快点回来呀，想你啦。马夫连看三遍，哭得那叫一个稀哩哗啦。

马夫爱上了神木，神木也爱上了马夫。马夫成了当地的名人，政府和企业非常看好他。他在此出了五本画册，办了三次《神木市摄影展》。一次在当地，一次在西安，一次远在广东大湾区。这个影展的线上观看人数达到余万，相当红火。而他的文化扶贫项目、中国摄影之乡的设想，都在一步步地扎实推进，有声有色。去年，马夫成了神木市的“荣誉市民”，算是父老乡亲的一份认可吧。

马夫谦虚地对我说：“老哥，我一辈子没有什么爱好，就是个摄影。我也没有多少要说的，人能活个开心，能干些自己高兴干的事，我觉得值了。摄影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快乐。”

实话实说，我与马夫同事那几年，没少踩乎他，嫌他没有灵性，说他天资不高，人家马夫同志也不跟咱计较，笑呵呵地说，额就是不行么，你老哥多给额指导额就长进了么！现在仔细一想，人家马夫生于贫寒之家，下无根基上无背景，从饱尝苦难到完成蜕变，容易吗？人家没有天资有志气，没有怨恨有感恩，他知道好日子不是躺在被窝里梦出来的，不是酒摊上醉出来的，抱怨老天对不起自己，不如自己先对得起自己，你能对得起自己，老天才不会嫌弃你。因此，马夫以一个士兵的智慧，放低身段，低姿匍匐前进，舍得出力流汗，尽最大的努力完善完美自己。

用最虔诚的态度臣服于自己的故土和乡亲，看似姿态低微，实则是最高级的境界。当每一个人，每一条生命、每一个群体，都最大程度地张扬、起舞，像我们的老祖先夸父和大禹那样为了理想不顾生死，自强不息，这养活了我们民族千年万年的土地与天空才会富饶无比，这塑造了我们秉性与习俗的文化与文明才能长盛不衰。

摄影人马夫就这样顺天浪山，完美地逆风翻盘。

老马的尊容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媳妇漂亮与女儿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