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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tword1周前 (11-04)小说文章2
年我下乡,借宿大队长家,半夜他闺女摸进我被窝:我身上冷_12

那股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不是屋子漏风的冷,也不是被子单薄的冷。

是一种带着活人气息,却又像冰块一样,贴着你脊梁骨寸寸上移的冷。

我叫陈驰,年,从上海被一纸文书拍到了这山沟沟里的红枫大队,成了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知青点是几间破泥屋,十几号人挤一个大通铺,虱子比人还精神。我身子骨弱,刚来半个月就一场高烧,差点烧回上海火葬场。

大队长李根民看我实在可怜,大手一挥,把我领回了他家。

“住西厢房,好歹有个单间,能挡风。”

李根民四十出头,背有点佝偻,一双眼睛却精得像算盘珠子,看人时总像在估价。

他家是村里最好的青砖瓦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我住的那间,就跟正房隔着一个窄窄的天井。

他婆娘李嫂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了三句话,但总把我的碗堆得冒尖,那双筷子使得比秤杆还准,哪块肥肉该进谁的嘴,门儿清。

他还有个闺女,叫秀芝。

十八九岁的年纪,长得不难看,就是干瘦,像一棵缺水的禾苗。永远低着头,头发帘子遮住大半张脸,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贴着墙根就溜走了。

我以为,这就是我未来生活的全部。白天挣工分,晚上点着煤油灯啃那几本被翻烂了的数理化。

直到那个晚上。

北风在窗外呜呜地哭,像有无数的孤魂野鬼在拍门。

我缩在被子里,刚有点迷糊,就听见“吱呀”一声。

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的谨慎。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就立了起来。这年头,穷山恶水,半夜进一个单身男青年的屋,图啥?

我没敢动,连呼吸都憋住了,只把眼睛掀开一条缝,死死盯着门口那个模糊的黑影。

黑影顿了顿,像是在适应屋里的黑暗。

然后,她慢慢地,朝我的床边挪了过来。

脚步声轻得像猫,可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跳上。

越来越近。

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皂角味,还有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

是秀芝。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

她想干什么?

我拼命回想,我得罪她了吗?没有。我跟她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她走到床边,停住了。

黑暗中,我感觉有两道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我盖着被子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我感觉被子的一角被轻轻掀开了。

一股凉气瞬间灌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冰凉的身体,贴着被子的边缘,慢慢地,滑了进来。

我整个人僵得像块石头。

血液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

完了。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这是个套!李根民的套!

他想把我这个上海知青,永远摁在这红枫大队,给他当女婿!

我听过这种事。有的知青就是这样,半推半就,生米煮成熟饭,一辈子就交代在这黄土地上了。

可我不想!我做梦都想考大学,想回上海!

那个冰凉的身体还在往里挪,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

最后,她紧紧贴住了我的后背。

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每一寸轮廓,还有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她也在害怕。

我的心稍微沉静了一点。

“你……干什么?”我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身后的人抖了一下,没说话。

“出去!”我的声音里带上了怒气。

她还是不动。

我猛地就要翻身坐起来,把她推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响了起来。

“我身上冷。”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瞬间扎破了我鼓胀起来的愤怒。

冷?

这屋子是不暖和,可也不至于冷到要钻别人被窝的地步。

这算什么理由?

侮辱我的智商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又冒了起来。

“你家没被子吗?冷就多盖一床!”我几乎是咬牙切齿。

“没……没了。”她的声音更小了,带着委屈,“我爹娘那屋,就一床新棉被……”

我愣住了。

我想起李嫂白天晒被子,确实只有两床旧得发黄的薄被,还有一床崭新的,红绸面,绣着龙凤呈祥。

那是她的嫁妆。

所以,她把自己的被子,让给了我?

不,不对。

我睡的这床,就是她那床旧的。

那她盖什么?

“你……你没被子盖?”我问。

身后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然后,我感觉到背后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冷,是哭。

无声的,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我心里的那堵墙,忽然就塌了一角。

我还是个毛头小子,二十岁,除了书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我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上海弄堂里的邻里关系,和那些英雄主义的小说。

我处理不了眼前这种局面。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半夜,钻进你的被窝,告诉你她冷,然后绝望地哭。

我该怎么办?

大声嚷嚷,把她爹娘喊来?

那她的名声就全毁了。在这闭塞的山村,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命还重要。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把她推出去,关上门?

她就这么在外面站一夜?冻出个好歹,我怎么跟李根民交代?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我必须立刻、马上挣脱出去。

但情感上,我背后的那个瘦弱的、冰冷的、颤抖的身体,又像一块磁铁,让我无法动弹。

“你先起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她不动。

“秀芝,你听我说,你这样不行。”

她还是不动,反而把脸埋在了我的背上,我能感觉到一片湿热。

“有话好好说,你先起来,穿上衣服,我们谈谈。”

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身体往后缩了缩,但还是没离开被窝。

“谈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什么好谈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豁出去了,直接问。

她沉默了。

黑暗中,我只能听见我们两个人的心跳声,一个比一个快。

“陈驰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心里一咯噔。

“没有,我怎么会看不起你。”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被她问住了。

我该怎么回答?

告诉她,我想回城,我不想当一个农民?

告诉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

这话太伤人了。

“这不是看不看得起的问题。”我斟酌着用词,“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她追问,“就因为我是农村的?”

“不是……”

“那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

任何一个理由,在此情此景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残忍。

“你是个好姑娘。”我只能这么说,“你会有个好归宿的。”

“好归宿?”她忽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你知道我爹要把我嫁给谁吗?”

我心里一动。

“嫁给隔壁王家坳的王大麻子。”

王大麻子我听说过,三十多岁,死了老婆,脸上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听说还喜欢打人。

“就为了一头牛的彩礼。”她的声音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这辈子,就值一头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一头牛。

一个十八岁姑娘的一生。

我忽然明白了她说的“冷”。

那不是身上的冷,是心里的冷,是对未来彻骨的、绝望的寒冷。

而我,这个来自上海的知青,这间屋子里唯一亮着的煤油灯,成了她在这片寒冷中,看到的唯一一点火光。

她不是来勾引我的。

她是来求救的。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那点旖旎的猜忌和被算计的愤怒,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力的同情。

“你起来。”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地上凉,去床上坐着。”

我掀开被子,自己先坐了起来,披上衣服。

她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坐起来,裹紧了身上那件薄薄的单衣,缩在床脚,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我点亮了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很苍白,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却蓄满了泪水,像两汪即将决堤的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一闪一闪的。

她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得多。

“把这个穿上。”我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递给她。

她摇摇头。

“穿上。”我加重了语气,不容置疑。

她迟疑地接过,披在身上。宽大的棉袄包裹住她瘦小的身体,让她看起来更可怜了。

“喝口热水。”我倒了半搪瓷缸子暖水瓶里的水,递给她。

她捧着杯子,指尖都在抖。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毕剥”作响。

“陈驰哥,”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是不是很不要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世俗的眼光看,是的。

但从一个挣扎求生的人的角度看,这叫勇敢。

“你只是……想活得好一点。”我轻声说。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地,砸在搪瓷缸子上,“当当”作响。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背负着千斤重担的男人。

“别哭了。”我说,“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拿什么顶?我连自己都顾不住。

可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实在说不出别的话。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你……你说真的?”

“真的。”我硬着头皮说。

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那……那你娶我?”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最关键的问题,还是绕不开。

“秀芝,”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娶你,不是唯一的办法。”

“那还有什么办法?”

“高考。”我说,“国家恢复高考了,你知道吗?”

她茫然地摇摇头。

消息传到这山沟里,已经走了样,没几个人当真。

“只要考上大学,就能回城,就能有工作,就能把户口迁出去。”我压抑着兴奋,尽量说得平静,“你也可以考。”

“我?”她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我……我才读到小学三年级。”

“我教你。”我说,“从现在开始,我教你。只要你肯学,就一定有希望。”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不用牺牲我的前途,也能给她一条光明的路。

她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在消化我说的每一个字。

煤油灯的油,快要耗尽了,火苗开始忽明忽暗。

“可是……来不及了。”她忽然说,“我爹……下个月就要收王家的彩礼了。”

我的心一紧。

“一个月……”

一个月,能学什么?连拼音都学不完。

“陈驰哥,”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还是冰凉的,却很有力,“你带我走吧。”

“走?去哪?”

“去哪都行,只要离开这里。”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我们去上海,好不好?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干,我给你洗衣服做饭,我不要名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我被她的大胆和决绝,震得说不出话来。

私奔。

在这个年代,这是一个比“流氓罪”还要严重的事情。

被抓回来,是要被沉猪笼的。

“不行!”我断然拒绝,“这太危险了。”

“我不怕!”

“我怕!”我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怕你出事!”

她愣住了。

看着她满是错愕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秀芝,这不是儿戏。我们两个人,身无分文,没有介绍信,连县城都出不去,就会被当成盲流抓起来。到时候,怎么办?”

她眼里的光,又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是啊,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把每个人都牢牢地困在原地。

“那……那怎么办?”她喃喃自语,又陷入了绝望。

我看着她,脑子里飞速地旋转。

一个月的时间。

要阻止一场婚事,还要给她一个未来。

我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一个拖延之策。

“有了。”我忽然眼睛一亮,“我们可以假装……”

“假装什么?”

“假装……我们在处对象。”

秀芝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听我说完。”我按住她的肩膀,“明天,我就去跟你爹说,我看上你了,想跟你处对象。我是上海来的知青,他多少会给我点面子。只要他同意,至少能把王家的婚事拖一拖。”

“他……他会同意吗?”

“会的。”我肯定地说,“他看不上王大麻子,不过是图那头牛。现在有我这个‘上海女婿’备选,他肯定愿意等一等。他在我身上,图的东西更多。”

比如,一个在上海的亲戚,一个未来的大学生。

李根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这笔账,他算得清。

“然后呢?”

“然后,你就利用这段时间,拼命学习。”我看着她,“我会把所有我知道的,都教给你。等到明年高考,我们一起考。只要你考上了,你就自由了。”

“那……要是考不上呢?”

“考不上,我再想别的办法。”我拍了拍胸脯,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那……要是我们‘处对象’的事,我爹当真了怎么办?”她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我沉默了。

这是这个计划里,最大的风险。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一旦我跟她“处对象”的事成了既定事实,在全村人眼里,我就是他李家的准女婿。

到时候,我想抽身,就难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叹了口气,“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秀芝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显然也在天人交战。

这个计划,对她来说,同样是场豪赌。

赌赢了,海阔天空。

赌输了,可能连王大麻子都嫁不成,落一个“水性杨花”的名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陈驰哥,”她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我信你。我赌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给她的,究竟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好。”我点点头,“那说定了。从明天起,你就是我陈驰的对象。”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像是签了一份卖身契。

“你……快回去睡吧。”我说,“天快亮了,别让人看见。”

她点点头,把棉袄脱下来还给我,恋恋不舍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我躺回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

被窝里,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冰凉和淡淡的皂角香。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一点点泛白。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在这红枫大队的日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工的。

李嫂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欲言又止。

秀芝没敢看我,端着碗,把脸埋得比平时还低,耳朵尖却红得能滴出血。

只有李根民,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跟没事人一样。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晚上,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敲响了李根民的房门。

“大队长,我……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李根民正坐在炕上盘腿算工分,闻言,抬起眼皮瞥了我一下。

“进来说。”

我搓着手,走进去,感觉腿肚子都在转筋。

李嫂也在,坐在炕沿上纳鞋底。

“啥事?”李根民吐出一口浓烟。

“我……”我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我看上秀芝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嫂纳鞋底的针,“噗”地一声,扎进了自己的手指。她“嘶”了一声,赶紧把手指含进了嘴里。

李根民叼着烟杆,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只有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脸上来回地扫,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的成色。

“你看上她啥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咸不淡。

“她……她勤快,善良,是个好姑娘。”我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这些词。

“就这?”

“就这。”

李根民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掉了一炕。

“你是上海人。”他说。

“嗯。”

“迟早要回城的。”

“……”我没说话。这是事实。

“秀芝是农村户口,一辈子就是个刨土的命。”他盯着我,“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梗着脖子说。

“怎么个清楚法?”他追问,“是想跟她在这耍耍,还是想正儿八经跟她过日子?”

“我想跟她……处对象。”我用了个折中的词。

李根民又不说话了。

他低下头,重新装上一锅烟丝,用火柴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感觉自己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犯人,在等待法官的判决。

“行啊。”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这么容易?

“不过,我有几个条件。”他话锋一转。

“您说。”

“第一,”他伸出一根手指,“处对象可以,但不能乱来。要是敢坏了我闺女的名声,我打断你的腿。”

“我保证不会。”我赶紧说。

“第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你是知青,身份不一样。你们的事,先不能声张。等过年,你跟我去一趟王家坳,把那边的亲事退了,我才算认你。”

我心里一喜。

退婚,这是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三,”他眯起了眼睛,“你是个文化人,秀芝不识几个字。你要是真心想跟她好,就得教她。不能让她以后跟你回了上海,连个路牌都认不得,给你丢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

他竟然主动提出来了!

李根民,这个老狐狸,他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他真的只是想找个有文化的上门女婿,顺便培养一下自己的闺女?

还是说,他已经看穿了我的计划,在将计就计?

我不敢多想,赶紧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我一定好好教她。”

“行了,没你事了,回去吧。”李根min挥挥手,像赶一只苍蝇。

我如蒙大赦,晕乎乎地退出了房间。

直到回到我的西厢房,我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一切……顺利得有点过头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天,我照常上工。

晚上,我的小屋就成了一个临时的教室。

一张小方桌,一盏煤油灯,两个人。

我把我从上海带来的所有书,都翻了出来。

从小学一年级的语文、算术,到初中的数理化,甚至还有几本我偷偷藏起来的俄语教材。

我从最基础的汉语拼音开始教她。

“a, o, e, i, u, ü……”

我念一遍,她跟着念一遍。

她的底子实在太薄了,但她学得异常刻苦。

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还要熬到半夜。

有时候,我看着她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实在不忍心。

“秀芝,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学。”

她会猛地一下惊醒,用力掐一把自己的大腿,眼睛里瞬间就清明了。

“不行,陈驰哥,我不困,我们继续。”

她的手上,胳膊上,全是自己掐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

我看着心疼,却又无话可说。

我知道,她不是在学知识。

她是在学怎么活下去。

我们“处对象”的事,虽然李根民说要保密,但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密不透风。

李嫂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柔和。

她不再只是给我碗里夹肥肉了,而是开始给我纳鞋底,缝补丁,俨然已经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村里人也看出了端倪。

以前,我走在路上,他们看我的眼神是好奇,是审视。

现在,变成了暧昧和调侃。

“哟,陈知青,这是要当咱们红枫大队的女婿啦?”

“啥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落荒而逃。

秀芝的变化更大。

她不再是那个低着头、贴着墙根走的姑娘了。

她开始敢抬头看人,敢跟我并排走在村里的小路上。

虽然脸还是会红,但眼睛里,多了一种叫“自信”的东西。

她会给我送水,送干粮,会在我累的时候,偷偷帮我多干一点活。

我们俩,就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错觉。

如果,没有高考,没有回城的念想,就这么跟她在这山沟里过一辈子,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会是个好妻子。温柔,体贴,死心塌地。

可这个念头,每次只是一闪而过,就会被我对未来的渴望,无情地碾碎。

我不能留在这里。

我的世界,在上海,在大学的课堂里,在那些我还没有读过的书里。

而秀芝,她只是我这段艰难岁月里,一个意外的插曲。

一个我必须负责,却又注定要辜负的插曲。

这种矛盾和愧疚,像毒蛇一样,每天都在啃噬着我的内心。

我只能把这种情绪,转化成更疯狂的动力,逼着她学习,也逼着我自己。

“这个字念‘前’,前途的前。”

“这个词叫‘命运’,你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教她的,不仅仅是字。

更是一种思想,一种不甘于现状的,反抗的精神。

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但我能看到,她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转眼,就到了年关。

北风卷着雪花,把整个红枫大队,裹成了一片银白。

按照约定,李根民要带我去王家坳退亲了。

那天,李根民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色卡其布上衣,头发也抹了点水,梳得整整齐齐。

他让我骑上队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他坐在后座上。

“走吧。”

雪地里骑车,歪歪扭扭,我使出了吃奶的劲。

“慢点,不急。”李根民在后面说。

我感觉,他今天的话,比平时多。

“陈驰啊。”

“哎,大队长。”

“你觉得,我们家秀芝怎么样?”

又来了。

“挺好的。”我只能这么说。

“光好有啥用。”他叹了口气,“命不好。”

“……”

“生在这山沟沟里,就是她的命。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给不了她更好的。只能想着,给她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一辈子有口饭吃,不受欺负,就行了。”

我心里一酸。

“王大麻子,不是个东西。”他忽然说,“我一直都知道。可人家给的彩礼高,一头壮年的黄牛。有了那头牛,队里开春就能多犁好几亩地,大家都能多分点口粮。”

我猛地捏住了刹车。

自行车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我回过头,震惊地看着他。

我一直以为,他嫁女儿,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这个家。

我从没想过,这背后,还牵扯着整个生产队。

他不是一个父亲。

他是一个大队长。

他首先要为几十户人家的口粮负责。

“你……你……”我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是人的?”他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拿自己闺女的幸福,去换一头牛。”

我沉默了。

“可我不这么干,又能怎么办?”他看着远处的山,“今年冬天雪大,开春要是再赶上倒春寒,队里的粮食肯定要减产。到时候,家家户户都得饿肚子。”

“我这个大队长,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面对的,是一个愚昧、自私、想算计我的老农民。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面对的,是一个在贫瘠的土地上,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试图扛起所有责任的男人。

他身上有农民的狡黠和算计,但更有黄土地一般的质朴和担当。

“走吧。”他拍了拍我的背,“再不走,天黑了。”

我重新蹬上车,心里却翻江倒海。

王家坳到了。

王大麻子家,比李根民家还要破败。

王大麻子本人,比传说中更猥琐。

李根民没让我进屋,让我在门口等着。

他一个人,提着一瓶烧刀子,一包红糖,就进去了。

我在外面冻得直哆嗦,心里七上八下。

我不知道李根民会怎么说。

是强硬地退婚,还是委婉地商量?

会不会谈崩了,打起来?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李根民出来了。

脸色有点发白,但脚步还算稳。

“成了。”他对我说。

“成了?”

“嗯。”他点点头,“牛,不用给了。就当是……我李根民对不起他王家。”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

回去的路上,换成他骑车,我坐在后面。

风雪更大了,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谁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宽阔却已不再挺拔的后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退婚的事,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红枫大队。

我和秀芝的关系,也从地下,转到了地上。

我们成了公认的一对。

李根民默许了。

李嫂更是喜上眉梢,见人就说她家秀芝有福气,找了个上海来的文化人。

只有我知道,这看似圆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谎言。

而这个谎言的有效期,只到高考放榜的那一天。

开春后,学习的进度更快了。

秀芝的进步,堪称神速。

她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那些枯燥的公式,拗口的定义,她看几遍就能记住。

我给她出的模拟题,分数一次比一次高。

有时候我看着她,会有一种错觉。

她不是不聪明,只是这片贫瘠的土地,没有给她聪明的机会。

一旦有了一点阳光雨露,她就能立刻破土而出,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而我,就是那个给她阳光雨露的人。

这种“造物主”般的成就感,让我沉醉。

我越来越投入地教她,甚至超过了对我自己的复习。

我给她讲上海的高楼大厦,讲南京路的霓虹灯,讲大学里的图书馆和草坪。

我给她描述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全新的世界。

每一次,她都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陈驰哥,那个世界,我真的……也能去吗?”

“能。”我肯定地回答,“只要你考上。”

我没有告诉她,高考的录取率,低得有多么可怕。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过去的,寥寥无几。

我不敢告诉她。

我怕熄灭了她眼中,那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光。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有时候,讲完课,她会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陈驰哥,你真好。”

“陈驰哥,要是没有你,我这辈子就完了。”

“陈驰哥,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每当这时,我心里的愧疚,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快要把我淹没。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她从我眼中,看到闪躲和心虚。

我只能岔开话题:“快做题,这道题又错了。”

随着高考日期的临近,气氛越来越紧张。

不光是我和秀芝。

整个知青点,都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

白天上工,一个个都心不在焉。

晚上一回到宿舍,就立刻点灯夜读,谁也不跟谁说话。

连空气中,都飘着一股墨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李根民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

他找我谈了一次话。

还是在他那间正房里,还是那盘土炕,那杆旱烟。

“陈驰,你跟我说句实话。”他开门见山,“你是不是……还想着回城的事?”

我的心一沉。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

“你不用瞒我。”他摆摆手,“你们这些娃娃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不丢人。”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考大学,是好事。”他继续说,“你要是真考上了,那是你的本事,是你们陈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小声说。

“你考,我不拦你。”他话锋一转,“但是,秀芝怎么办?”

我猛地抬起头。

他终于问到了问题的核心。

“她……她也考。”我说。

“她?”李根民嗤笑了一声,“她才读了几天书?你当大学是咱们村的扫盲班,想进就进?”

“她很努力,她有机会的。”我争辩道。

“有机会?”李根民盯着我,眼神像鹰一样锐利,“那要是没机会呢?要是你考上了,她没考上,你怎么办?”

“你是不是拍拍屁股就回你的上海,把她一个人扔在这,让她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不会的!”我脱口而出。

“你拿什么保证?”

“我……”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拿什么保证?

用我那点可怜的道德感吗?

“陈驰,”李根民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下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娃。你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知青不一样。”

“你心善。”

“可光心善,没用。”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给你指条路。”

“你要是真考上了,我也不拦你。你把秀芝也带上。”

我愣住了。

“带……带上?”

“对。”他点点头,“你们先把婚事办了。你再去上大学。她就跟着你,去城里。她是你的媳妇,你走哪,她跟到哪,天经地义。”

“她没城市户口,找不到工作,没关系。她可以给你洗衣做饭,伺候你。她手脚勤快,不会给你丢人。”

“等你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再想办法把她的户口迁过去。”

“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我呆呆地听着。

李根民给我设计的这条路,听上去,无懈可击。

既成全了我的前途,又保全了秀芝的幸福。

堪称完美。

可我为什么,感觉像是被一张更大的网,给罩住了?

先结婚,再上大学。

这意味着,我的大学生活,将不再是一个人的自由和洒脱。

我将拖着一个妻子,一个农村来的,几乎没有文化的妻子。

我能想象到,我会被同学如何议论,被老师如何看待。

我的整个未来,都将和“扶贫”这两个字,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我愿意吗?

我不知道。

“你好好想想吧。”李根民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心乱如麻。

高考,如期而至。

那两天,整个县城都戒严了。

考场设在县一中,到处都是戴着红袖章的民兵。

我和秀芝,还有知青点的十几个人,一起坐着大队的手扶拖拉机,颠簸了两个多钟头,才到了县城。

秀芝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陈驰哥,我……我害怕。”

“别怕。”我握住她的手,“就当是一次普通的考试。把你会的,都写上去,就行了。”

我嘴上安慰她,其实我自己,比她还紧张。

这不仅仅是一场考试。

这是决定我们所有人命运的,一场审判。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

我冲她笑了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然后,我走进了我的考场。

铃声响起,发下试卷。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笔。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红枫大队,没有李根民,没有秀芝。

只有我和那些熟悉的题目。

我开始答题。

写下每一个字,每一个公式,都像是在为自己的未来,铺上一块坚实的砖。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

阳光刺眼。

我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我看到秀芝在考场门口等我,一脸的沮丧。

“考砸了。”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好多题,我都不会。”

“没事。”我安慰她,“大家都一样,题目难,对所有人都难。”

其实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回村的路上,拖拉机上死气沉沉。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完蛋了”三个字。

只有我,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我觉得,我考得还不错。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长。

知青点里,再也听不到读书声了。

所有人都恢复了往日的懒散和麻木,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考试,只是一场梦。

秀芝也蔫了。

她不再看书,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姑娘。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们俩之间,也出现了一种微妙的隔阂。

我们还是会一起走路,一起吃饭。

但我们不再谈论未来。

未来,成了一个我们谁也不敢触碰的禁区。

李根民也没再找我。

他只是每天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他也在等。

等那只靴子,最终落地。

终于,发榜的日子到了。

那天,大队的广播,一大早就开始喊。

“参加高考的知青,到大队部来!地区教育局的通知下来了!”

整个知青点,瞬间就炸了锅。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冲向大队部。

我也拉着秀芝,跟在人流后面。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大队部门口,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大队会计,正拿着一张红纸,站在一张桌子上,声嘶力竭地念着。

“红枫大队知青高考录取名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建国,录取学校,省师范专科学校!”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王建国本人,先是一愣,然后“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抱着身边的人又哭又笑。

“李红梅,录取学校,地区卫生学校!”

又一个。

我的手心,全是汗。

秀芝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

会计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陈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顶点。

“……录取学校,复旦大学!”

“轰”地一下。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炸开了绚烂的烟花。

复旦!

是复旦!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回过头,想跟秀芝分享我的喜悦。

却看到了一张煞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空洞。

是啊,念完了。

名单上,没有她。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

“陈驰!你小子可以啊!复旦大学!”

“上海的大学!不得了!”

“以后当大官了,可别忘了我们啊!”

我被他们簇拥着,抛向空中。

我笑着,大声地笑着。

可我的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块。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到秀芝,一个人,默默地转过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瘦小,孤单。

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无人问津的叶子。

庆祝的晚宴,就摆在李根民家的院子里。

队里杀了一头猪,流水席摆了十几桌。

我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所有人都来给我敬酒,说着恭维的话。

李根民满面红光,端着酒杯,替我挡了不少酒。

“我女婿,有出息!”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所有人宣布。

“女婿”这两个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到处找秀芝,但她一直没有出现。

李嫂说,她不舒服,在屋里躺着。

我心里不安,借口上厕所,溜到了西厢房。

门没锁。

我推开门,看到她正坐在床沿上,就着昏暗的月光,在看一本书。

是我教她写字的那个练习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娟秀的字迹。

“秀芝。”我轻声喊她。

她没有回头。

“你考上了。”她说,声音很平静。

“嗯。”

“是复旦大学。”

“嗯。”

“真好。”

她合上本子,转过头来看着我。

月光下,她的脸很平静,没有泪痕,也没有怨恨。

“陈驰哥,”她说,“你自由了。”

我心里一颤。

“我……”

“你不用说了,我懂。”她打断我,“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上海才是你的家。”

“我为你高兴,真的。”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宁愿她哭,宁愿她闹,宁愿她骂我。

可她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

“那你……怎么办?”我问。

“我?”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还能怎么办?继续当我的农民呗。”

“不,你可以复读的!明年再考!”我急切地说。

“明年?”她摇摇头,“我爹不会同意的。”

“他已经给了我一次机会了。我没抓住。”

“而且……”她顿了顿,“我也不想再考了。”

“为什么?”

“太苦了。”她说,“那种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一件事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是我,是我给了她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了。

“对不起。”我低下头。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说,“你教我识字,教我道理,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我已经很感激了。”

“是我自己不争气,配不上那个世界。”

“别这么说!”

“这是事实。”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陈驰哥,我们之间的约定,到此为止了。”

“从明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两不相欠?

怎么可能。

我欠她的,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一个破碎的梦。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我会带着对她的愧疚,离开这里,回到我的世界。

而她,会像一朵凋零的山花,默默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但我没想到,李根民,这个老狐狸,还有后招。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他把我叫到了正屋。

还是那盘炕,还是那杆烟。

但他没有抽。

他只是把那张鲜红的,印着复旦大学校徽的通知书,放在炕桌上,来回地摩挲。

“好东西啊。”他感叹道,“咱们红枫大队,祖祖辈辈,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陈驰啊,”他抬起头,看着我,“我昨天跟你说的,还记得吧?”

我的心一紧。

“先办婚事,再上学。”

“大队长……”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秀芝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我没有!”

“你有!”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城里娃娃的心思!没考上的时候,甜言蜜语,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一考上了,就嫌我们农村人土,嫌我们是累赘,想一脚踹开!”

“我不是!”我急得脸都红了。

“那你倒是娶啊!”他逼视着我,“你当着我的面,发个誓!你愿意娶秀芝,一辈子对她好!只要你发誓,我李根民,就算砸锅卖铁,也把你这个大学生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和他身后,门帘缝隙里,李嫂和秀芝那两张紧张而又期盼的脸。

我知道,我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点头,我的人生,将从此被套上枷锁。

摇头,我就是忘恩负义,欺骗感情的陈世美。

我在这红枫大队,甚至在整个县里,都将身败名裂。

我的大学,还上不上了得成,都难说。

李根民,他算准了我的软肋。

他知道我爱惜名声,知道我不敢撕破脸。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把生米,煮成熟饭。

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答应?还是拒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爹,你别逼他了。”

是秀芝。

她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她的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和坚定。

“这事,是我自己的主意,跟陈驰哥没关系。”

她走到李根民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是我自己没本事,考不上大学。我配不上他。”

“你胡说!”李根民气得浑身发抖,“他答应过我的!”

“他答应你教我,他做到了。”秀芝说,“他没答应你,一定要娶我。”

“我们的事,是我们俩自愿的。现在,我也自愿结束。”

她转过身,看着我。

“陈驰哥,你走吧。”

“去上海,去上你的大学。不要有任何负担。”

我看着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替我解围的,竟然是她。

“你……你这个傻丫头!”李根民一屁股坐在炕上,捂着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爹,我不傻。”秀芝说,“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驰哥是好人。我们不能耽误他。”

“他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她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李根民。

李根民坐在炕上,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你走吧。”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颤抖的肩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退出了房间。

我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知青点的所有人都来送我。

李根民没有来。

李嫂来了,她红着眼睛,给我塞了十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包她自己做的辣酱。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别忘了这里。”

我点点头。

我看到了秀芝。

她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我。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我用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托人从上海给她买的。

很鲜艳,衬得她的脸,更加苍白。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话语。

只有一种无声的,诀别的悲伤。

手扶拖拉机发动了。

我跳上车,不敢再回头。

车子颠簸着,驶离了红枫大队。

我生命中,最荒唐,也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岁月,结束了。

很多年后,我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进了一家外企,结婚,生子。

我过上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我再也没有回过红枫大队。

我只是偶尔,会从一些返城的知青口中,听到一些关于那里的消息。

听说,李根民后来不当大队长了,身体一直不好。

听说,队里分了田,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好过了起来。

也听说,秀芝,后来嫁给了县里一个供销社的干部。

听说,她也参加了成人高考,考上了一个大专。

听说,她过得,还不错。

每次听到她的消息,我的心,都会没来由地疼一下。

我知道,在我光鲜亮丽的人生履历上,有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亏欠的注脚。

她叫李秀芝。

有一年,我回上海探亲,在一个旧书市场,淘到了一本发黄的,年的高考复习资料。

我翻开书,在扉页上,看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前途,命运。”

我愣住了。

我把书买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红枫大队那间漏风的西厢房。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瘦弱的姑娘,趴在桌子上,用心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她抬起头,对我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山泉一样。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她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一片冰凉。

我这才想起,那一年,我教她写的第一个词,不是“前途”,也不是“命运”。

我教她写的第一个词,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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