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最新章节_腰全文免费阅读,比而尔盖子
一
王二蛋蹲在地上看蚂蚁。正看得忘我,沟子后头挨了一脚。这一脚不重,没把他踢翻,再一头杵到地上啃一嘴土。这种背后踢来的脚板他挨惯了,就毫不在意。肯定是哪个乡亲路过,看见他在这儿享受清闲,就来耍弄一下。他挪一下脚跟,蹲稳了,继续看蚂蚁。看样子要下雨,蚂蚁在大规模地挪窝。黑压压一股绳,拧着抱着滚着,从老窝里往出涌。出来后兵分三路,向一道地埂下涌去。可能新窝就在地埂下头。他懒得追究新窝究竟在哪儿,他只爱看这个搬挪的过程。尤其这种集体上阵,风风火火挪窝的阵势,他最爱看,热闹,有看头。
蚂蚁挪窝,粗看也就一群小虫子在乱哄哄没头没脑胡跑乱窜呢,感觉从一个窝搬到另一个窝,有时挪不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也看不见它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家产和粮食,非得这样急惶惶地搬挪。从前他也这么认为。还阻止过挪窝的蚂蚁队伍,拿水泼,拿土堵,断了去路,可它们顽强,路断了绕着走,死了的躺下不动了,活着的继续奔忙。后来爷爷病了殁了,他想爷爷,就去坟头看爷爷,喊爷爷回来,蹲在坟脚下喊了半天,爷爷没出现,倒发现一群挪窝的蚂蚁。他蹲在坟脚看了半天,这个看的过程让他忘记了找不见爷爷的焦灼和伤心,他甚至看出了一种趣味,从此就喜欢上了看蚂蚁挪窝。
庄里人笑他傻,也就一个傻子才这样,一天到黑不是靠着墙根晒日头,就是看蚂蚁挪窝。也就只有这傻子才有傻福气,别人都忙得昏天黑地的,谁像他这么清闲!他在心里偷偷地笑庄里人呢,他们哪儿懂得,蚂蚁跟人一样,也在家长里短来来去去早早晚晚地过日子呢,也在为吃饭睡觉头疼脑热的事情辛苦呢。蚂蚁也有欢喜,忧愁,也在吵闹,争嚷,也哭,也笑,也伤心呢,只是人的耳朵听不见,人的心感觉不到罢了。
庄子里的人只知道忙人的事儿,好像人的事比天还大,也就固执地认为,这世上只有人的事。他们哪里知道,蚂蚁也有蚂蚁的事,也是一群活生生的生命,也在哭哭笑笑说说吵吵地为日子忙活哩。
自从爷爷过世后,他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活在世上很孤单,看蚂蚁挪窝,能让他暂时忘了爷爷,忘了孤单,他瞅着那热闹,从心里高兴,觉得自己也成了那大家庭里的一员,也在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哩。
嘣——沟子上又挨了一脚。
疼。
这回踢得重。
他生气了,头不抬,说,二球!
二球是骂人的毒话。
他断定这个人肯定是二狗。
他舌头秃,骂不真切,但心里清楚自己骂的内容。他满足了。能两次欺负一个傻子的,不是二球是啥?稳重人现在都出门挣大钱去了,才没闲工夫在这儿看一个傻子看蚂蚁。
嘣。
第三脚。很重。
王二蛋一个马趴栽倒了。还好他早有防备,失重的刹那间两个手扑出去撑住了。他吐一口唾沫,扭过头去瞪,骂人的话已经准备在舌尖上了。但没骂出来,因为踢他的是牛支书。
他没心看蚂蚁了,蹲着退开几步,慢慢站起来,慢吞吞地喊:牛支书,是你?
他心里毛毛的。他傻,心里的害怕却和不傻的人一样。他怕牛支书。而且他明白牛支书连踢自己三脚的原因——这个人又要教训自己了。指着鼻子唾一口,骂,你四十大几的人了,不缺胳膊不少腿,长得肥头大耳的,养了一身的肥膘,一天到黑活把儿不捉,就等着吃救济,拿低保,当建档立卡户!不就是个残疾吗?残疾咋了?还坐在有理树上了?躺着吃喝,日子比爷还舒服,比我这个当支书的还舒服!
牛支书爱骂人。高兴的时候,笑着骂,不高兴了黑着脸骂,反正那脸色都不好看,都让人害怕。王二蛋敢跟王家庄的任何人顶嘴,就是不敢顶牛支书。爷爷病重时一遍遍嘱咐他,说等他殁了,二蛋一定要嘴甜,要学乖一些,见了庄里的人喊大爷,巴巴,嫂子……该喊啥喊啥,尤其在牛支书面前千万不能顶嘴,惹怒了他可是要吃大亏的呀。
这亏是什么呢,他似乎懂一点,又不完全懂,迷迷糊糊的,想不明白,想多了头疼,他就不想了。但是他感到有爷爷在和没有爷爷,是不一样的。爷爷活着时候,牛支书见了他是一种态度,爷爷走了,牛支书见了他变成了另一种态度,似乎更啰唆了,骂的话更多了。有时候王二蛋感觉这牛支书不光是牛支书一个人,身上也有爷爷的影子,他跟爷爷一样啰唆,只要时间允许,他能站在王二蛋面前一口气骂上一背篼的话。
今儿会骂点啥呢?又要骂他穿得太脏了吧——他悄悄低头看,身上前天才穿的救济衣裳,已经沾满了土。他慢慢抬手去抹,希望把土抹掉。
没想到手被牛支书一把攥住了。这一攥,吓得王二蛋腿都软了。他忽然渴望就这么出溜下去,重新坐在地上看蚂蚁挪窝。
又要打了吧。上回就重重扇了两巴掌呢。因为啥呢,因为上头来人了,一进王二蛋的家门就啪啪啪拍照片,有人问王二蛋,低保按时拿到手了吧。王二蛋说六个月没见到钱了。牛支书赶过来,一脸都是笑,抱住王二蛋的肩膀,一边疼爱地拍着他,一边笑着说昨儿就打了,我们离街上远,二蛋肯定还没来得及去银行看。
那些人呼啦啦走了。牛支书送走人后又回来了,回来就打了王二蛋两巴掌。骂他是白眼狼,喂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没喂熟。
那两巴掌打得重,疼,他忘不了。
又要打了吧。可是最近他再没敢乱说半句话呀,前儿他央求上街的人到银行帮忙看了,说他的折子里还是没打上钱。捎折子的人还说了,有七个月没打钱了,是不是叫牛支书他们贪污了?王二蛋啥都没敢说。这啥都不说,难道也惹得牛支书不高兴了?
他有些迷茫了,脑子里空空的,爷爷在就好了,啥事有爷爷拿主意呢,他就啥心都不用操。
爷爷没了,他找谁去问个究竟呀?谁给他挡这些麻烦呢!爷爷活着的时候,牛支书常来这个家里骂人,每次都是爷爷笑呵呵地迎接,没他王二蛋什么事。如今爷爷没了,他不挨骂谁来挨呢?
那就叫牛支书骂吧,心里有气,不骂骂也是不行的。估计这骂人也是有瘾的,就像他看蚂蚁挪窝一样,不叫他看蚂蚁挪窝他肯定难受,牛支书要是不骂人,估计也憋得难受。
而且他昨儿听庄里几个人在议论呢,说如今的官儿不好当了,上头查得紧,一不小心就进去了,牛支书的沟子也不干净,心里窝着火呢。
牛支书不敢随便骂别人了,那就来骂骂他这个傻子吧。
王二蛋耐心地等着被骂。
等了好一会儿,牛支书的手迟迟没有落下来,脏话也没有劈头盖脸砸下来。
王二蛋睁开眼,大起胆子去看牛支书。反正咋说也是要挨打挨骂的,早点让牛支书把气撒了,他也能早点儿看蚂蚁挪窝。
牛支书竟然笑吟吟的。骤然看到这笑脸,王二蛋的腿又软了,直往地上出溜。还是蚂蚁挪窝有意思,蚂蚁们热热闹闹的,啥也不想,啥也不愁,一个个抡着又小又细的毛毛腿儿,跑来跑去,绕来绕去。牛支书黑着脸打也好骂也好,他都有心理准备呢,也早习惯了,可人家忽然把这样热腾腾的笑脸给了他,这太不正常了。
牛支书一边笑,一边说话了,说二蛋啊,又看了一天的蚂蚁挪窝?
他的大手竟然摸了摸王二蛋的头。这大手捋过之后,王二蛋的头皮子不由得麻了,连带着脖子也直了。他直戳戳撑着,牛支书像爷爷一样摸完了他的头,手顺着头发滑下来,在肩头拍了一下,这一拍,不疼,竟然还带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亲热。牛支书说二蛋啊,再不看蚂蚁挪窝了,挪来挪去的,一年到头还在咱王家庄这小庄子里打转转哩,能看出个啥出息!
王二蛋不敢乱动,不敢说话,他知道此刻的牛支书肯定在那个就要开口骂人的紧要关口徘徊,只要自己有一点点让他不高兴,牛支书就可能再也忍不住了。
二蛋啊,咱村上给你寻了个好事情。
王二蛋头发上的麻酥劲儿,已经顺着头发滑下来,往全身漫延。他心里想我能有啥好事情哩,除非爷爷能从黄土里再钻出来,变成个大活人来陪我,可那是不可能的啊。那能是啥事儿呢,难道是牛支书要为自己说个媳妇?这更不可能啊,我傻成这样,哪有女人看得上?
前几年还有人常拿他说笑,说要给他当媒人,说有个女子挺适合他的,那女子啊身条儿好,腿儿利索,牙口也好,眼睛还大,可惜黑了点儿——旁听的人早笑翻了,王二蛋就知道这人又在捉弄他,这耍笑早不新鲜了,说的不就是一头全身乌黑的草驴吗?
难道牛支书也要拿自己耍笑?可牛支书是有身份的人,从来不开这种没水平的玩笑。
那还会有啥好事呢?
来来来,我跟你回家说去——牛支书拉起王二蛋的手就走。王二蛋心里惦记着那一窝蚂蚁,蚁后应该要出来了吧,他还想看看蚁后呢。蚁后就像庄里的村干部,蚂蚁当中最大的官儿。
但是牛支书的话他也得听。王二蛋身不由己,被牛支书拉着手一路颠颠地小跑进了家门。
家是王二蛋的家,但是有牛支书在,王二蛋就很不自在,好像进了别人家门一样。他进门后直溜溜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坐。倒是牛支书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左看看右看看,在屋里看了一圈儿。他越看,王二蛋心里越虚。他懒,家里脏乱得没地方插脚。他怕牛支书又骂他懒货。牛支书竟然没骂,上前把一个敞开的面袋子口儿拧了几拧,盯着墙角一串蜘蛛网眉头皱了一下。王二蛋心里猛跳,他又要骂人了吧。
牛支书还是没有骂。说二蛋啊,那个李如山你知道的吧?
他嘴里问着话,伸手弹弹炕沿边的土,坐下,点起一根烟,深深抽一口,然后好像在往肚子里慢慢咽那些烟,又好像在用肠胃感觉烟味的美妙。烟雾慢慢从口鼻间散出来,把他脸上的威严笼罩住了。
王二蛋注意到刚才那一大片蛛网恰好就悬在牛支书的头顶上。一只指头蛋大的黑蜘蛛本来蜷在网边上睡觉,不知道是被说话声惊醒了还是被烟味熏着了,它竟然活了,开始慢慢地爬。
王二蛋真担心万一它一脚踩空,或者没抓牢,掉下来砸到牛支书头上,那就是大祸了。牛支书还不拿根棍打断他的懒筋。
李如山是谁?
王二蛋迷迷糊糊想这个问题。
他看见那黑蜘蛛抖了抖,他的心也就马上紧缩了一下。网丝儿细,这蜘蛛胖乎乎的,真要砸下来,会砸在牛支书这谢顶的头上呢,还是砸中鼻子疙瘩?砸哪儿都有意思……他想着牛支书被吓一跳,然后跳着脚暴怒的样子,心里想笑,可不敢真笑,心里想李如山是李家的人吧。王家庄姓王的人多,也有过十几户姓李的,后来李家的几个老人先后离世,后辈儿不是进城打工,就是搬到别处去了,眼下庄里好像没有李家人了。那些搬走的人中,有过一个叫李如山的人吗?
牛支书终于把那口反复咀嚼的烟雾散出来,说哎呀,我咋给忘了,你个傻子么,一天就知道吃饱了看蚂蚁,咋能知道李如山呢?小五子,李家的小五子你总知道的吧?就是那个早年跑出去闹革命,后来成了烈士的小五子。
李家的小五子?!王二蛋喃喃,这个他知道,牛支书一提他就对上号了。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念叨,有时节庄里人也会在闲聊时提到三五句,所以他就知道了一点儿李家小五子的事。后来李家人搬走了,尤其小五子的亲门党家,算起来一个都没有留下,这事就没人再提了,好像大家都忘了。早就被遗忘的人,牛支书为啥忽然要提起来?
李如山是小五子的官名。牛支书说。
说着把烟屁股扔在地上,还拿脚碾了碾。
王二蛋瞅着那烟屁股,觉得有点可惜,牛支书真小气啊,烟屁股也吸得那么净,就不知道给别人留一口。听二狗说牛支书抽的烟都是好烟。王二蛋觉得遗憾,他还没尝过好烟的味儿呢。
李如山就是小五子,小五子就是李如山。王二蛋反复回味,理了几遍就顺了。
他给牛支书咧嘴笑,笑得嗨嗨响。
你笑啥?牛支书本来笑嘻嘻的脸,忽然变得严肃,大手又来拍王二蛋的肩,说:他是打仗牺牲的,成了烈士,烈士你懂吗?
王二蛋看见蜘蛛没有摔下来,终于平安地爬到了另一头,可它不安稳,换个方向又往回爬。
烈士,他懂。也是爷爷反复念叨的结果。爷爷经常说你呀你个瓜子,就是爷爷在墓里愁呀,我没了,你咋活哩!唉唉,你还不如像李家的小五子……爷爷不说了。他知道爷爷不忍心,但他忍心。他说爷爷,我要不傻,我也打仗去,我也当个烈士。
真要那样,爷爷就是五保户,据说五保户公家管吃管钱,就再也不用愁牛支书今儿扣了救济,明儿取了低保,爷爷后半辈子的生活不用天天发愁了。
啪——爷爷打了他一巴掌。胡说啥哩你个瓜子!
他就再不胡说了。
牛支书又点了一根烟,烟气腾开,把牛支书一张脸罩在烟雾下。那脸就在烟雾背后晃动,好像有看不见的手在扭着那张脸。王二蛋想不明白,牛支书为啥忽然提李如山是烈士的事,牛支书是大忙人,哪有闲心来他这儿消磨时间?
呃,是这么个事,现在啊,要找一个烈士的后人,李家没人了么,叫我到哪儿寻这么个合适的后人去……牛支书的脸在烟气里浮动,其实是烟雾在慢慢动呢。头顶上那只黑蜘蛛肯定闻不惯这烟味儿,又开始忙忙地乱爬了。
牛支书真有发愁的事?王二蛋觉得新鲜,在他的记忆里牛支书不是背着手在大路上走,就是骑着摩托车去乡上开会,后来换成了小车,不管是骑摩托的牛支书还是开小车的牛支书,反正总是很威严,是高高在上的人,从来都没有一点笑影儿给庄里人,也很少见他愁成这样,今天这忧愁近在王二蛋眼前。王二蛋觉得不真实,可牛支书的脸明明就在眼前啊,还有他吐出的烟圈呢,一圈一圈在他眼前盘旋呢。
王二蛋望着那烟圈袅袅扩散,他想哭,是一种说不清楚但是很强烈的冲动,就在心里膨胀着,好像要砰的一声炸裂,然后跳出来。牛支书竟然也有困难,有困难不去乡里解决,也不和村干部们开会解决,他竟然找到王二蛋跟前诉苦来了,这让王二蛋惶恐,无措,也惊喜,甚至感动。他忽然敢用目光看牛支书了。不像过去,总是带着小心,偷偷地瞄一眼,现在他直通通地看。他看到了牛支书鬓角的白头发,还好,白头发不多,他见过满头白发的脑袋,连眉毛胡须也白了,那是最后一年的爷爷。爷爷常摸着满头白发,说难哪,人活在世上,咋就这么难哩!我老汉愁啊,愁久白了头——
难道牛支书的头也是愁白的?爷爷是因为放心不下二蛋发愁哩,那牛支书为啥愁成了这样?
我想了个办法,你啊,来当这个后人吧。不要怕,只有两天时间,走一趟陕西,扫个墓,扫完墓回来就没你的事了。你还是当你的王二蛋,一天到黑看你的蚂蚁挪窝,过你的逍遥日子。
黑蜘蛛终于爬累了,还是被牛支书的话吸引了,它停下来,静静地观望。
王二蛋也傻乎乎地看着牛支书。
牛支书摇头,笑了,不明白是吗?其实简单,就是叫你去顶个人!
要我去顶个人?顶谁?
王二蛋有点儿迷惑,人人都说他这脑子不够用,有几处像电绳子一样搭错了地方,所以他和别人不一样,是个傻子。现在王二蛋还真能感觉到这种错位的存在了,好像有一根线在脑子里抽着,把某个地方绷得紧紧的。
错了就错了,他也不逼着自己去寻找出错的位置,嘴一咧,给牛支书嗨嗨笑。一笑解百烦。很多事他转不过那个弯儿的时候,他就傻笑。
好二蛋,你放心,事情很简单,到时候别人问啥说啥,你都笑,就这么傻笑,他们问你叫个啥,你说叫李玉龙,这就行了。
王二蛋嗨嗨笑。这世上的难事多,只要傻傻一笑就都解决了。
二蛋——牛支书的声音忽然温和,这温和让王二蛋再次傻愣。
牛支书拍打他的肩膀,说只要你好好配合,下个月开始,上头只要来了救济,村上都头一个给你,你的低保也准时给你。以后你的低保钱,你想咋花就咋花,想买烟抽我知道也不骂了,你抽着耍去,只要你高兴!
王二蛋看着地上的烟头,一共四根。这会儿工夫牛支书已经抽了四根烟了。他抽得实在很快,也真是舍得。一盒烟十根,最便宜的烟也一盒十块呢。四根烟头里有三根是完整的,牛支书忘了拿脚继续碾碎,等会儿牛支书走了,他就能捡三根烟头,能美美地吸一大口呢。
但是牛支书站了起来,并不走,手背在屁股后头,忽然回头看王二蛋的眼睛,说你好好听着,你要是不听话,不乖乖配合,你就不光把我害了, 把咱村上害了,也把你给害了。到那时候,你的低保、救济就都没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你也就过到头儿了。
王二蛋痴痴地看着牛支书,眼睛和大嘴都傻傻张着。牛支书的话起伏太快,他听不明白。
牛支书看了看他的反应,苦笑着摇了一下头,神情忽然严肃了,给王二蛋瞪眼:你敢到处胡说,说漏了嘴,回来再没人管你吃饭穿衣,冬天也不给炭,把你活活饿死冻死,死了也没人可怜的,就跟村口那些流浪狗一样。
牛支书的声音骤然提高,声波震荡,头顶的网忽然颤抖起来。黑蜘蛛慌了,沿着一条丝跑,丝断了,它紧紧抓着不肯松手,吊在牛支书头顶上打秋千。
这么一个圆溜溜鼓胀胀的大肚子要啪的一声破了,一包水全砸在牛支书的秃脑门上,会是什么情景呢……他笑了。
笑啥?
牛支书瞪眼。
可是他自己也跟着笑了,拧了一下王二蛋的耳朵,叹息,唉,瓜子嘛——这万一露馅了呢,我不是搬起石头砸我自己的脚?
王二蛋看到牛支书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鬓边的白头发好像忽然又多了一些。
牛支书松开二蛋的耳朵,目光有些木然地看着门外远处的山,好像两只脚正踩在一摊烂稀泥里,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他就很犯愁。
王二蛋不敢吭声了。
他知道,王家庄的人只要出现这种神情,说明正在思谋大事情,对于思谋大事情的人,你最好不要去打扰,打扰的后果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二狗告诉他的,有时候二狗也会出现这种神情。而且二狗毫不隐瞒自己这样思谋的意图,他说他在谋算着怎么从牛支书那里把王二蛋的这半份低保夺走,他不想继续和王二蛋分吃一份低保了,想一个人吃完整的一份。
牛支书思谋事情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他喃喃地给他自己说话,他说这么做划算不划算呢?露了馅就麻烦了——不过,哪会这么巧呢,不会那么容易露馅的!一个傻子嘛,就算傻子嘴不牢,说了什么,那又能说明什么哩,说明是个傻子在说傻话嘛!
一个傻子?哪个傻子?这王家庄除了王二蛋是头号傻子,二狗被大伙儿也喊成傻子。不过傻和傻是不一样的,二狗虽然也被大家喊傻子,但二狗在王二蛋面前比世人都鬼精灵呢,他经常欺负王二蛋,还能和牛支书拉好关系,要真是一个傻子能做到这些吗,肯定做不到的嘛。
不派个人去顶嘛,也不行,隐瞒了这么些年,各种抚恤一年一年地领着,户口也还在,李玉龙又没有找回来销户口,他就还是我们王家庄的一口人嘛,我现在随便找一个人去顶,也是说得过去的……
王二蛋觉得牛支书嘴里冒出来的那些话没意思,他一点倾听的兴趣都没有,他只想去看蚂蚁挪窝。
就这么定了啊——牛支书忽然回头,指头点着王二蛋的鼻子疙瘩:你记牢了,你叫李玉龙,现在就开始适应吧,你说,你是李玉龙!
牛支书的眼瞪得好大,眼仁上的红丝像蛛网一样多。
那只蜘蛛总算被丝线吊住,晃荡了几个来回,稳定下来,顺着那根丝慢慢往上爬。
王二蛋感觉自己的心在突突跳,万一蜘蛛没抓牢呢——他点头,说我是李玉龙。
我是李玉龙。
我是李玉龙。
刚开始念得不顺,磕磕绊绊的,念着念着就顺溜了,他好像喜欢上这三个字了,好像一块肉干含在嘴里,嚼着嚼着就有了味道。
王二蛋就一遍遍地念。
牛支书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注意到。他只看到黑蜘蛛爬上房梁,不见了。
二
一辆棕色的车,比小卧车大得多,但没班车大,从村口开进来,一直开到王二蛋家门口才停下。王二蛋被牛支书拉着手,从大门口一出来就被推上了车。王二蛋迷迷糊糊的,那车门像台子一样高,他差点儿栽了个大跟头。车里坐了几个人,都不是王家庄的,看着面生。王二蛋一上车,他们全站了起来,一个女人在最前头。
牛支书,这是我们张局长——女人旁边挤出一张圆圆的男人脸,笑得很热情。
张局长好——牛支书伸出手。女人也伸出手,一男一女,把手一搭,捏在一起,抖了抖。
王二蛋差点儿笑了出来。男人和女人握手,还是头一回在现实生活里看见。上头倒是经常来干部,来以后车门一开,村干部们就撵上去握手,也是这样握住了亲热地抖着。王家庄偏远,从没来过女干部,所以王二蛋还真没见过男女握手的真实场面。
牛支书和所有人握手,握了一圈儿,王二蛋迷迷糊糊记得是六个人。张局长、刘副书记、李副局长……最后一个是那个圆脸男人,王二蛋记住了,他叫胡主任。
牛支书的手和胡主任多抖了几下,才有些舍不得一样放开。王二蛋以为可以坐下了,他还是头一回上这么大的车,里头干干净净的,比小卧车大得多。他一看就想坐下试试座位儿软不软。
这就是那个娃娃李玉龙?女局长忽然问。
牛支书赶紧点头:是个残疾人,不大会说话,也不懂事,你们多担待啊,唉,实在是没办法啊。
王二蛋傻傻看着,他不明白牛支书的话,也没时间明白,一双手已经热乎乎捏住了他的手。
被捏住的是右手。王二蛋是个左撇子,右手干啥都笨,这么一握,他就更笨了,右手僵直了,他想换成左手可能会软和点。他还想学牛支书那样有模有样地抖上几下。
可女局长的手真有劲儿,捏得太紧了,他抽不出来。他心里觉得不美气,可又由不得自己,只能像根干木头一样被女人攥住抖着。
女人终于松开了,王二蛋的手又被下一只手抓住了,还是右手,王二蛋干脆不换了,一路由六个人把右手捏着抖了一遍。
抖完,牛支书亲手把他按在中间一个座位上。牛支书用亲人一样的目光看着王二蛋的眼睛,点了点头,退下车,挥起手说再见。
车门慢慢合上,王二蛋看见牛支书的脸一直在看着自己。直到车门合上,把那脸劈成两瓣儿。
牛支书昨儿说过的话他还记着一些残片,牛支书亲自伺候他洗澡,一边洗一边骂他的脏,比庄里乱跑的流浪狗还脏。又骂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给儿子都没这样洗过澡呢,这是欠了一个傻子多少啊。骂是骂,他还给王二蛋搓了后背上的泥。洗完,又拿出一套线衣线裤给他穿上。线衣线裤是新的,还有外头的裤子、夹克、袜子、鞋,都是新的,牛支书很耐心地给他换上。最后还拿出一个电推子,给王二蛋剃了光头,再最后还把一顶新灿灿的鸭舌帽扣到王二蛋的秃头上。
忙完以后牛支书拿出手机给他拍了个照。拍完牛支书不看王二蛋本人,盯着照片看,说呵呵,你还别说,还真有几分像呢。这眉眼,粗看还真像!不过细看嘛,又不大像……这、这……唉,还是不太像……
牛支书感叹着把手机伸给王二蛋看,王二蛋看到了一个簇新的自己。全是新的,连脸面也换了个人一样。可惜他还没有看仔细,牛支书就手一划,眼前换出另一张照片来。是一张很旧的黑白照,上头一个年轻男人,虽然是黑白照片,但也看得出是个很英俊的青年,眉毛浓黑,眼睛很大,目光亮亮地看着王二蛋。
好像这眼睛里含着两汪水,能跟人说话一样。
可惜王二蛋还没看清楚,牛支书就收了手机。
那个人是谁,王二蛋迷迷糊糊的,想问牛支书又忘了问,他只记住了自己。他洗澡后剃了头,刮了胡子,又里外一身新,那模样还真换了个人,新得自己都差点认不出了。
现在他穿着昨天的新衣裳。今天牛支书又来盯着他洗了脸和手,还刷了牙。牛支书一边忙,一边嘱咐,反复的是那句话,你是李玉龙,你是李玉龙。从今儿开始,到明儿回来,你都是李玉龙,是李如山烈士的后人。他们要去远处给烈士李如山扫墓,你作为烈士的后人,他们邀请你一起去。你去了一定要好好表现,乖乖听胡主任的话。他叫干啥你就干啥,千万把嘴管好,别乱说。
王二蛋发现刚才握了一轮手,他口干舌燥,右手也酸酸的,好像干了一场苦活一样累。原来握手也是这么累人啊。
尤其后头那几个男人,不像女领导的手是软的,男人的手干硬,手劲也潦草,捏得他手疼。
女领导的手真是太好了。他坐下了,还回味着这种好。车啥时候发动了,开出庄子,已经在大路上跑了,他都没注意到。他沉浸在一种味道里,长了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和女人握手,原来女人的手是这种感觉。这感觉啊,怎么说呢,暖烘烘的,好像把什么留在他手心里了,到现在也没散。他悄悄抬手,放在鼻子下闻,没什么味道。庄里的男人们都说女人有香味的,可为什么没香味呢?不过,等回到庄里,他还是要跟二狗吹上一吹的,到时候就说女领导的手很香,像一朵花一样香,不,像……像……他想不起来比什么更香,反正就是香。
一个男人在前头开车。一直不回头也不说话,只是开车。中间四个座位围了一个桌子,女领导和三个男人面对面坐,胡主任在司机右边一个座位上坐了,还有一个男人坐到王二蛋身后去了。
王二蛋左右慢慢看,这车大,坐这几个人,后头就全空着。为什么要坐这么大一个车呢?还有这么多座儿空着,多可惜呀。要是叫王家庄的人多来几个把车座占满了多好。要是爷爷活着更好,让爷爷跟自己一起坐车爷爷肯定高兴坏了。可惜爷爷没享上这福,伤感只是在心里一闪就过去了。他很快就高兴起来,伸手摸座位,是皮的,凉森森的,屁股压下去,身子陷在一个坑里。他出汗了,手心里都是热汗。屁股下也出汗了,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摊水上。
胡主任回头看了看,站出来给大家发水。一人一瓶矿泉水,也给了王二蛋一瓶。王二蛋捏着水,水凉,透过手心,把凉爽往心里传递。身上的汗散下去了,他在心里给自己嗨嗨笑,他发现自己和牛支书都想多了,愁得也多了,这三天当中,牛支书天天来他家,缠着他就那么几句话,你叫李玉龙,你这些年一直是个孤儿,靠村上的低保、救济过活,别的,啥都不记得了。他们再多问,你就笑。反正你傻么,傻人傻笑,旁人还能说啥。
牛支书教导,他就笑。嗨嗨嗨,嗨嗨嗨。他脸上笑,心里急,三天没去看蚂蚁挪窝了,那一窝蚂蚁不知把窝搬到哪儿去了。牛支书教育几遍,厌烦了,气哼哼在地上走,说,唉,一个瓜子么,唉,从里到外瓜透了么,唉,这脑子里就是一勺子散饭么……嗨嗨,牛支书的头本来就秃,这几天看来真是为这事熬煎了,头顶那坨秃头皮更亮了。牛支书肯定没想到,他其实多虑了,这些人压根就没问王二蛋叫什么,李玉龙还是王二蛋,真是烈士的后人吗?他们没问,他们似乎对这个没一点兴趣。他们忙着说他们的呢。
他们说的也是这一带的方言,但又和王家庄人的口音不太一样,那个叫李副局长的瘦子男人声音有点沙哑,但话最多,更爱笑,笑起来嘎嘎响。他说打牌打牌,这五个多小时呢,不打牌把人无聊死了。
说着叼了一根烟。烟气很快在玻璃上蹿,因为找不到出口而着急。
你们这些男人,车里也抽,熏死人了!女局长抬起手,在眼前扇动,王二蛋才发现她的手肉嘟嘟的,她的脸也圆圆的,爱笑,就是嘴里在骂人,脸还是笑眯眯的。
就一根,就一根儿!瘾上来了嘛,不压压不成啊,只怕等不到目的地,就会牺牲在半路上了。瘦子一边笑,一边美美地大吸一口。
牺牲,这个字眼一下子就钻进王二蛋的心里了。这几天他没少听到这两个字。牛支书说李如山牺牲了,成了烈士。
那这个李副局长,犯烟瘾死了,也叫牺牲?他牺牲了,算不算烈士?王二蛋认真看这个李副局长的脸,和女局长比,他的脸又干又黑,咧着嘴叉子不停地笑,这笑又和女局长不一样,他脸上不见笑意,声音却一直呵呵哈哈从嘴里往出冲。
他们开始打牌了,四个人正好是两对。小桌的抽屉里有牌,女局长拿出来亲自洗牌。两只又白又胖的手抓着牌,分成两半,手指一压,两边一分,互相对头,手劲一松,两边的牌呼啦啦地流动、交叠,两半牌很快交织成一叠。肥肥的手一抬,一拍,一沓牌拍在四个人面前,四只手开始摸牌。
对于打牌王二蛋不陌生,相反很熟悉。冬天一到,王家庄外出打工的人三三五五回来了,回来闲得没意思,就一天到黑聚众打牌。去谁家里打牌都没有在王二蛋家方便,他家没女人娃娃哭闹打扰,尤其爷爷殁了后就更方便了。有时候打牌的人鸠占鹊巢,把王二蛋这个主人挤得没地方坐,想去外头转转,可冬天又没有蚂蚁挪窝,再说也冷得受不了,他只能站着看他们吵吵嚷嚷地打牌。
虽然他从来都不参与打牌,没人愿意跟一个傻子打牌,但是眼里看得多了,牌桌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也多少明白了一些。
这四个人玩的是带钱的。很快桌上就堆了几张钱,有一块的,十块的。那瘦瘦的李副局长总是输,每回输了就不肯掏钱。女局长揪住不放,偏偏逼着他当场掏钱。
欠下——欠下么——瘦子喊,笑哈哈的,少不了你的——哎呀呀,我啥时候欠人不还的!
不行,还是清了再打吧!女局长压住牌不让重新翻。你个老赖,不见钱谁敢信?掏钱掏钱!
瘦子笑哈哈的,哎呀哎呀,这手臭啊——今儿出门忘了洗!
嘴里哭穷,手却从屁股后头的兜里摸出一张红色的钱来。
那是一百元,王二蛋认得的。一百元要比十元大,也比一块大,这个他也明白的。一块钱能买一包方便面,一百元能买多少方便面呢?他算不来,总之会是一大堆吧。他心疼这红灿灿的一百元。牛支书常骂他拿低保钱买方便面买面包吃,是败家子不知道爱惜钱,眼前这一幕要是叫牛支书看到还得了,肯定急得要跳车不活了。
车跑得又快又稳,窗外的房屋、土地、树、山都在向后倒去,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们往后倒,往后倒。王二蛋觉得晕,好像自己的心,整副身子,也都跟着那些景物往后飘去。
胡主任在睡觉,头垂下来,在前后椅背上晃动。王二蛋也闭上眼,闭上又睡不着,他想到了爷爷,爷爷的老脸在眼前头一闪一闪的。爷爷说他的二蛋命苦,这辈子活得太可怜,别人家小伙子都是满世界乱跑,天南海北地,把啥世面也见识了,他只能一辈子在王家庄熬着。爷爷啊,他肯定想不到,他的二蛋也坐上这么大的车了,还出的是远门。车出王家庄的时候,路边好多乡亲在远远地观望呢,二狗也在其中,他们都看到了,王二蛋今儿也坐上车了,也享大福了。
他悄悄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水,慢慢回味,这水,咋说呢,不甜,不咸,没啥味道,倒有股苦苦的后味。是水真苦呢,还是早上叫牛支书逼着他刷了牙,牙膏的苦味还没咽净?反正这水还没有王家庄沟里的泉水甜。不过,等明儿回到王家庄他可不想这么说。要是二狗问起,他就说一路上喝的是红牛,王老吉,一瓶好几块钱的饮料,想喝多少随便拿,要不是他肚子胀,他肯定喝上十瓶八瓶。
他又喝了两口,后味里似乎有了点甜味儿。他一口一口全喝了,想象这就是他回去要跟二狗夸耀的饮料味儿。喝完看瓶子,这瓶子真好看,又干净又漂亮,透明的瓶身,黄色的瓶盖,一个花花的塑料纸裹在肚子上,他舍不得扔,拿回去肯定有用,每天出门看蚂蚁挪窝之前装一瓶凉开水,口干了喝喝,要是有人看见问他喝的啥,他就毫不客气地回答,从小卖部买的矿泉水。
他觉得这主意真好,他紧紧捏着瓶子。他看见瘦子旁边的一个胖男人(他好像叫什么副书记,王二蛋记不清了)没喝矿泉水,自己带了个大保温杯,他一口一口吸溜着喝保温杯里的水。喝了两口,叹息说这杯子好是好,就是太能保温了,人越口干想喝水,它就越烫,急死人了。说着又吸溜一口。
瘦副局长一把夺了杯子,插进桌面上的一个圆坑里,拍着杯子笑。你就别抱怨了,我们这些人呀,身上的老壶盖子是越来越不紧了,只能靠保温杯泡点枸杞红枣来补了,哎,哪天我也买一个泡点喝。
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女领导又赢了。她手里在数钱,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壶口松了的是你们男人,可不要扯上我们女人。
大家一愣,但沉默只是坚持了十几秒,几个人同时张嘴哈哈大笑。瘦子笑得要断气了一样,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胖副书记不笑,两只手抱住了肚子,说你们女人没前列腺呀……
有,咋能没有——瘦子拍着胖副书记软乎乎的大肚子,前列腺男女都有,就看咋使唤了,人家女人没有咱男人用得勤嘛——
几个人又笑起来,连身后的那个人也大笑起来,震得座位哗哗抖。胡主任好像不敢大笑,咬着牙偷偷乐。王二蛋看着这几个人,不由得也跟上笑,笑得嗨嗨响。越笑他越迷茫,他们的话他听得糊里糊涂的,不就一个保温杯吗,有啥好笑的?尽管不明白,他还是觉得好笑,再说都在一个车里坐着,大家都笑,一个人不笑好像不合适。所以他得笑,所以他就很卖力地跟着笑。
三
王二蛋想尿尿。
车上没有尿尿的地方。
车从王家庄出来,已经走了好半天,他看见外头太阳在升高之后,又开始往下落。前一阵车在一个地方停过,大家都下去了,胡主任问他下去方便不。他没说话,嗨嗨笑了一下。他们都下去了,过一阵又上来了,车接着走。胖副书记累了,换到后头睡觉去了。后头那个人换到前头,还是四个人坐成一圈,接着打牌。
话最多的瘦副局长手气一直很臭,红色的一百元从兜里掏出一张又一张,都叫女领导赢走了。王家庄的人也常打牌,从来都没有女人参与。王二蛋想回去后一定把这个稀罕事儿告诉庄里人。
路一直很平坦。但奇怪的是,越到后头,王二蛋越觉得路面不平。路一颠一颠,他的身体一起一落,抖起来,小肚子一胀,落下来,小肚子又一胀,先前这胀还模模糊糊的,后来就疼起来了。好像小肚子里的水越攒越多,正在把小肚子胀成一个吹大的气球。
他现在真后悔为啥在路上喝了那么多水,四瓶矿泉水。他没事干,睡觉睡不着,看人家打牌,陪着傻笑,笑累了就喝水。纸箱子就在车门口,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他就再取一瓶喝,反正这水又没人跟他要钱。在王家庄里,想喝一瓶矿泉水可是要去小卖部里买,一瓶还要两块钱呢。喝的时候他忘了这是在车上,不是在王家庄。王家庄啥时节想尿尿都成,有的是方便的地方。可这车上,哪儿也不像尿尿的地方啊。
他悄悄攥着一个空瓶子,如果悄悄拧开瓶盖,解开裤子,用这个矿泉水瓶子接住偷偷尿,尿完拧紧瓶盖,没人会发现吧。就在他试着解开裤带的时候,胖副书记醒了,看样子养足了精神,挪到前头来了,就在王二蛋右边坐下了。他居然还拿眼睛打量王二蛋,好像他现在才发现这车上多出这么个大活人来。
王二蛋不敢用瓶子解决问题了。但小肚子胀得更严重,一阵一阵地发硬。他想哭。想下车。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好好地尿上一泡尿。
但是胖副书记笑眯眯的,已经在问他话了。一对圆圆的眼睛一笑眯成缝儿,缝儿深处的眼仁看着王二蛋,说你叫个啥名字来着?
王二蛋想,胖副书记肯定不知道一个人被尿憋得要死的滋味。
他痛苦地看着胖副书记。
胖副书记亲切地笑了,说李……李啥来着?
李玉龙。前头的胡主任回过了头,给胖副书记笑,做出回答:他叫李玉龙,李如山烈士的孙子辈儿。
王二蛋悄悄伸手去摸肚子。他想压压,压压就不会这么胀痛了吧。
看样子年龄不小了,家里还有啥人?
胖副书记问。还抬了抬屁股,看样子干脆要坐到王二蛋身边来。
王二蛋一阵紧张,心里一紧,下身一松,一股热辣辣的水冒了出来。
他尿到裤子上了。
他赶紧夹紧双腿,不能尿,这是车上,叫人发现就完了。牛支书反复交代过,不敢闯祸,闯了祸,回去就扣他的低保,让他饿死。
这尿裤子肯定也算闯祸了。
还好只尿了一点儿,肚子的胀痛稍微减轻了一点儿,他就夹住了那个装水的地方。
胖副书记的白脸还在旁边等着。在等什么呢?等王二蛋回答他的问题吧。可是他问了啥问题呢?
王二蛋的脑子空了,记不清他刚才问了啥。他只能给他傻笑,嘿嘿,嘿嘿嘿。
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傻笑。
四十五岁,身体健康,就是这儿有点那啥。胡主任说着抬手在自己太阳穴上点了点。
他说的这些王二蛋听得糊里糊涂,他干脆不听了,感觉身底下刚溢出的那一股热尿变凉了,裤裆里凉飕飕的。
瘦子又输了。手又在屁股后面摸钱。
女领导把钱塞进兜里,笑得很好听,说这李如山的事,我前几年在宣传口就听说过,确实是个人才,脑子灵活,胆子大,当年要不是他领着一帮进步青年连夜奔了延安,肯定就吃了地方团练的大亏。
何止是大亏?简直就是冷亏!肯定叫人家一锅端了。本来大家都不听他的,他拔出枪扣着青年小组长的头,逼着他点头连夜带大家离开的。
瘦子说着,干瘦的手哗哗洗牌。说:哎,你说那时候的人也真是行啊,年纪轻轻的,新媳妇领进门才半年,他还是家里的独子,再说李家可是李大堡一带的富户啊,他缺吃穿还是缺钱花?
他家缺钱花?笑话!我爷爷说李家躲土匪的时候,连夜挖地埋银元呢,光那白花花的袁大头埋了几大瓦罐。胖副书记接过话头,说。
哎,你说也真是怪啊,家里光阴这么好过,放在那个时代真算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了,在今天就是富二代,他自己又是师范生,也就是知识分子了,为啥偏偏要走革命道路?!一直话不多的另一个男人终于说了一句长话。说完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王二蛋。
王二蛋发现他鼻子上的眼镜滑下来,挂在鼻子尖上,样子很滑稽。他想笑又不敢笑,强忍着,憋得肚子疼。下身又冒出一股热流。这个男人该怎么称呼呢,他没记住。
那个时代的人嘛,有理想,有追求,有信念,不像我们今天,好日子把人过懒了,也残了。
胖副书记说着抬手抚摸他自己肥大的肚子。
不打了不打了,打了一路,颈椎病都犯了。
女领导把牌拍在桌面上,伸着懒腰嚷。
瘦副局长收了牌,呵呵笑,对对,夜里再打,反正夜长梦多,不打牌睡不着啊。
王二蛋等着听他们继续说李如山的事,可他们不说了,车里安静了下来。他们都睡觉了。连右边的胖副局长也闭上了嘴,拿着手机看。
王二蛋却还在纠结一个问题,李如山是谁,咋听着有点耳熟,明明很耳熟嘛,可他记不起来了。
小肚子又开始胀。这一泡尿要是在王家庄的黄土路上慢慢拉长了撒,肯定足够在浮土上画出二狗的一张脸。
二狗经常欺负他,被二狗欺负的时候他不敢反抗,二狗走后他就解开裤子在路面上撒尿,给二狗画脸。他感觉这样的办法很解气,把二狗施加给他的那些欺负,都给还回去了。
他有些失落。难道胖副书记刚才的问话,就这么容易过去了?他都没来得及亲口说出牛支书教导的原话,胡主任的回答就把问题堵上了。就算王二蛋被小腹的胀痛折磨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可他还是觉得遗憾,有些说不清楚的难受,觉得这个答案应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呀,不然这三天他和牛支书的功夫不就白费了。我是李玉龙。我是李玉龙。牛支书反复教,他反复跟着念。昨夜睡觉的时候他都还在念叨这个名字来着。牛支书从来都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到他身上,既然这次托付了,他就想好好地完成任务。
可是他们那么轻易就把问题放过去了。这太马虎了,没人质疑他叫李玉龙,没人察觉他其实不是李玉龙,他是王二蛋。他们没一个人来问,这叫他总感觉心里有一个地方不踏实,悬着,这种悬让他难受,一难受尿就更胀了。
车颠了一下,身底一热。又一颠簸,又一股热。他夹不住了。他想哭,眼里却干巴巴的,哭不出一滴泪。想忍的尿偏偏夹不住,一股一股往出淌。他越是想忍住,就越忍不住。裤裆已经湿透了,顺着裤腿往下淌,他看见连脚底下也淌湿一摊。他全身冒汗了,很难受。想换个地方,想离开这里。坐车原来一点都不好。坐的时间长了全身都直了,哪有在王家庄自在啊。他还不如回去看蚂蚁挪窝呢。他豁出去了,不夹了,把剩下的尿都放了出来。
还好大家都在打瞌睡,好像没人闻到他的尿骚味。他们一个个垂着头打瞌睡,他也闭上眼装睡。这一路也太远了,不知道还有多远。他闭着眼睛想李如山。他现在又想起来了,李如山就是小五子啊,小五子就是王家庄的人啊。小五子当年可真能跑啊,一路从王家庄跑出门,跑到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这么远的路途,那时节是坐车还是用脚走?真用脚走的话,得几天几夜的时间吧?不把脚底磨烂才怪哩。
爷爷说他年轻时赶着毛驴去盐池子驮盐,常常把脚走烂了。用烂毡片包上接着走。小五子的脚板跑烂了吗?用烂毡片包裹了吗?
他忍不住偷偷看低处,车里这几个人都穿着皮鞋。在王家庄能经常穿皮鞋的,只有牛支书和队长。会计也穿,但不常见,只是去乡上开会时才换皮鞋,更多时节还是和大家一样,穿着布鞋、球鞋,这才方便干地里的农活嘛。
牛支书和队长的皮鞋也总是穿不利索的,王家庄毕竟土多,走几步路就沾一层黄土。车里的这几个人,一看就不像常去地里干活儿的人,他们的皮鞋又黑又油,平展展地泛着亮光。
不知道当年的小五子,是穿着什么鞋上路的。
王二蛋今儿也穿了一双皮鞋。这是他这辈子头一回穿皮鞋,牛支书给他的。是牛支书穿过几回的旧鞋,松了点,但还是夹脚。他长期光着脚,或者趿拉着鞋子,一双从不受鞋子约束的脚有些变形,现在塞进这双有模有样的皮鞋里,时间越长越感觉到疼痛。就算不走路,只是在车里坐着,也还是疼。小五子当年步行连日带夜地跑,不知道脚有多疼呢。这小五子啊,想想还真是叫人心疼呢。
王二蛋一想这些就头疼。不想了不想了,睡觉。但是胡主任忽然打电话了。用一种王二蛋没听过的话跟人说话:好,我们马上进城了。在高速口接对吧,我们是一辆十九座的考斯特——好,到了联系。
四
车一进城,王二蛋就开始数蚂蚁。因为数蚂蚁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不那么紧张了。车从下了高速,有三个人接,女领导和瘦副局长、胡主任几个下去,他们握了手,车就跟着一辆白色卧车走。
路上的人多起来。车多起来。楼房更是多起来。他悄悄挪了下座位。尿湿的裤子还没干,他闻到了令他羞耻的骚味。他紧紧夹着腿,幻想这可耻的味道被消灭在别人看不见也闻不到的地方。可悲的是,两个腿夹得很疼,却还是夹不住那味道,一股一股往上钻,往鼻子里逼。他不敢动,不敢看任何人,他从前总是很久都不洗澡,有时候甚至一年到头也不洗,身上有多臭,他自己闻不到。但是大家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二狗经常拿手在鼻子跟前煽动,说,臭死了臭死了,比茅房还臭!
为了这趟出门,牛支书盯着他洗澡换衣裳,把他拾掇得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变干净以后,他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邋遢有多脏臭。到了这车里,跟这些人同坐一个车,他就明白牛支书的安排有多重要,真是用心良苦。
他有些感谢牛支书。可一泡尿,又把他变回去了。真是奇怪,今天他的鼻子好像变灵了,连一泡尿也能闻到了。可这灵醒只能让他更加羞愧和担心。不安像好多蚂蚁在他心里蠕动,熙熙攘攘地到处爬。他强压着难受,渴望找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也把这让人羞耻的尿骚味一起都藏起来。
没有地方可躲,车就这么大。他一直都在一个座位上乖乖没动。他一直斜着脖子看窗外,装作用心欣赏车外的景致。事实上那些景致确实在不断地划过他的视野。楼房,车辆,人流,就在窗外一闪而过。多到数也数不过来。他干脆不数了,车太快了,他的眼睛不太好,看不清那么多也记不住那些景象的具体模样。他干脆不记,也不看,他就把他们当作蚂蚁——男男女女的人,大大小小的车,高高低低的楼,他全部想象成蚂蚁,黑压压的蚂蚁,乱嚷嚷的蚂蚁,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他们在挪窝吗?
对,他们确实在挪窝。这世上的人,这世上的生命,谁不是在挪窝呢?爷爷常念叨说王家庄的人啊,像蚂蚁一样勤苦,像蚂蚁一样奔走,都是为了日子。现在看来,这个城里的人,也是蚂蚁,也在奔走,也是为了日子。
他紧张的心渐渐放松,安稳下来了。面对蚂蚁,他好像又回到了王家庄,不是全身干干净净地和一群城里的干部坐在一个车里,他还是那个脏兮兮的孤儿王二蛋,他无忧无虑地看蚂蚁挪窝呢。
好多的蚂蚁啊,不止是一窝两窝,三窝五窝,是十几窝,几十窝,几百窝吧,乱乱地全出来了,连成线,挤成片,乌压压地涌动。
嗨嗨——嗨嗨嗨——他笑了起来。他一笑就完全放松下来了,不紧张了,也忘了身上的骚味。这时候车颠簸了最后一下,像一匹长途跋涉后累得要死的毛驴,吐出最后一口喘息,停止不动。胡主任先站起来,说先收一下大家的身份证,我们先入住,再赴宴,这边三楼宴会厅有接待。
大家都从兜里掏身份证。王二蛋也掏自己的兜,他出门时牛支书看着他装上的。他双手交给胡主任的时候很担心,牛支书不是反复强调过说他不是王二蛋,而是李玉龙吗,那身份证上可还是王二蛋呐。胡主任看见会不会说出来?说出来就麻烦了。
他想不出这麻烦是什么,有多大,他只是害怕回去后牛支书会生气,一顿臭骂不说,还会扣了他的低保。把自己的半份低保也给二狗吃了。二狗会有多得意呢,他都能想象二狗在自己面前得意的嘴脸了。
二狗得意,他就难受。
直到房间登记好,大家拿着一张卡进房,胡主任都没有说什么。王二蛋跟在大家身后,看见一起来的人各自进了一个房门。开车的司机也进了一个房。剩下胡主任开了一个房门,回头喊他,说我们俩住一屋。
房间里很白。从地面到墙、房顶、床、被子、枕头,全是白的。王二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白的房间。就算是在电视里,好像也从来没有注意到。因为白,就给人感觉特别特别干净。他从来没进过这么干净的房间。他站着不敢动,裤子还没干透,要是再有条裤子换就好了。可惜胡主任好像没看到一样,放下手里的黑包,说吃饭去吧,我们先吃饭。
说着拔了房卡,这时候他回头忽然看了眼王二蛋,好像在犹豫什么。王二蛋以为他看到自己尿湿的裤子了,他腰里不由得就缩了一下。但是胡主任只看了一眼,拍拍王二蛋的肩膀,说到了餐厅好好吃饭,不要多说话,记下了吗?他的口气跟牛支书一模一样。王二蛋赶紧点头。
饭桌是圆的。椅子是木头的,但屁股坐下去,是软的。王二蛋被胡主任按在一张椅子上,他怀着往一盆火上落座的心情忐忑着把屁股落下去。椅子没有吭声,他心里踏实多了。他紧紧夹着腿,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有人闻到他裤子上散发的骚味了。
人都来了。围着桌子坐了一圈,除了车上一起来的那几个人,另外又多出来四个生人。
他们由女局长带着,一一握手,握一圈儿。只有司机和王二蛋被绕过去了。王二蛋抬头看,桌子很大,奇异的是头顶上的一盏灯,比桌子还大,像一朵巨大的花,孤独地悬挂在半空中。灯心里开满了花穗,花穗里亮着好多灯。有多少呢,他悄悄数。一二三四五……他数糊涂了。他对数字迷糊,他这脑子数不到十的。
很快他就不数数了,又有了一些疑惑,这么大的灯,是怎么挂上去的。他没看到拉灯的绳子,是用浆糊粘上去的?万一粘不牢掉下来呢,会把桌子边的人全砸死了吧。他悄悄往后退了一下,看自己的头退出灯的范围这才安心,他可不想死,还想回到王家庄天天看蚂蚁挪窝呢。
他希望胡主任也不要被砸中,这些人中,胡主任是对他最好的人。可胡主任压根不给他提示的机会,一桌人都不给他机会。他们已经端起了杯子,杯子里倒了红红的液体,他们全站了起来,咣,把杯子碰到一起,又分开,都仰着脖子往嘴里倒那液体。司机也站了起来,只有王二蛋还坐着。他面前也倒了半杯红颜色的液体。他刚要站起来,也端上杯子跟别人碰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哪怕跟司机碰一下也好。但他们已经坐下了,司机也没有跟他碰一下的意思。
来,吃菜,远道而来,早饿了吧,现在啊,不让铺张,所以只能简单一点了。白酒没敢上,咱就喝点红酒吧。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坐在王二蛋正对面,他笑呵呵说道。
对,对,现在都这样,理解理解!女局长应和着站起来,跟胖男人碰了一下杯子。
他们的话王二蛋更加听不懂了,因为他们已经完全不说王二蛋能听得懂的方言了,每个人都卷着舌头,说电视上的人才说的那种洋话。
眼前的圆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动起来。等王二蛋注意到,它已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着一样,一圈一圈地慢慢转动。王二蛋忍着惊讶,悄悄看下面,没找到暗中操作的手。谁的手呢?他很想看到这双手。
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一个小碗,一个小碟子,一双筷子,旋转的玻璃圆桌上摆上了一盘一盘的菜,绿的,白的,黄的,红的,紫的……王二蛋看见有两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还在往桌上端菜。他们从哪儿做的这些菜?他没看见厨房。眼前的盘子形状是不一样的,圆的,扁的,方的,那方的也不一样,有长的,短的,还有个羊槽形的。一个巨大的鱼形盘子里放着一条鱼。还有个比盆子还大的高盘子,下面有火在烧,端上来里头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
菜摆了一桌子。王二蛋看见大家拿起筷子,从转盘上的盘子里夹菜,夹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才吃。他学着大家的样子,伸出筷子去夹菜。不等他夹到,盘子就转了半圈。他没夹到,才夹起来又掉回去了。他的手干啥都战战兢兢,不断地颤抖,自己是控制不住的。他只能看着一盘一盘的菜从眼前离开,忽然没有勇气再去夹。
胡主任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又舀了一碗汤,还给了一个圆圆的饼子,一个黄灿灿的小馒头。
王二蛋再也顾不上看什么灯,也不找那个转动盘子的手,也不找做饭的厨房了。他大口吃着菜,喝汤的时节他咳嗽了,汤呛着他了。只咳了两声,眼泪就扑簌簌地淌。他拿袖子擦,胡主任递过来几张纸。白白的卫生纸好软啊,他赶紧把纸压在脸上,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擦在洁白的纸上。他不知道,他咳嗽溅出的口水,已经惊动了一桌子的人。
正面的胖男人盯着他看。眼镜片上落了灯光,亮亮的,反光,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张瞬间张大的嘴巴。
女局长又倒了一杯酒,也给胖男人倒上,亲手把杯子送到胖男人手里,脸上泛着灯光,好像有人要她去做新娘子了,她害羞得很,她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没顾上给李局你们介绍,这是我们这次活动的主角,明天扫墓的烈士的后人。哎,烈士为国家做出贡献,国家也没亏待他的后人,他没留下亲儿子,这是侄孙子,低保户,五保户,救济,能给的照顾都给了,日子也算过得不错,只可惜啊,他这儿有点缺陷——女领导软软的手指在她自己的鬓角指了指。
王二蛋看着那只手,他想起那手翻牌和数钱的样子。
王二蛋右边的鬓角忽然很痒。他抬手抠了抠,嗨嗨地笑。笑完了低下头赶紧吃。好东西太多了,每一样都好吃得没法说,他放开了肚皮大吃。他开始自己夹菜了。他才不夹菜呢,专门挑肉。肉好吃,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肉太好吃了。他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他怕别人跟他抢,爷爷说这世上的东西,看在眼里不算,吃进肚子才是自个儿的。他回去一定好好告诉二狗,牛支书有时候喝酒带你算个屁,我可是吃了好几盘子肉呢,拳头一样大的牛骨头,一盘子都叫他给啃光了,还有羊肉,拿在手里蘸着蒜泥吃。
这些人都不好好吃饭,在谈论什么,那些话他听不懂也不爱听,也没时间听,世上还有比吃肉更美的事吗?
他打了一个饱嗝。听到他们在说李如山。烈士。公墓。革命。牺牲。后人……吃了这么多肉,这些人都没有拦他。也没人和他抢。这些人比二狗好,比牛支书好,他感谢这些人。他心里幸福。他高兴,觉得非说点什么才好,他嗨嗨地笑,点头,说呃,我是李玉龙,我记着呢,我叫李玉龙,我不叫王二蛋。
他嘴里塞了太多的肉,一口还没咽净就又塞了一口,他噙着残肉,舌头又大,他的话这些人听懂了吗,他不知道,他只看到他们望着他,大家的眼里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意味。
五
王二蛋一夜没睡着。胡主任睡得很香,一头扑倒就睡死了。还打呼噜,呼噜声很响。王二蛋裤子上的尿痕倒是干了,可他好像有点岔铺,再加上呼噜太吵,他睡不着。头昏昏沉沉的,要炸开,又炸不开。他抱着头听窗外的声响,好多的车还在楼下的马路上跑。时不时响一下喇叭。
他回想白天见过的那么多蚂蚁挪窝的阵势。乌泱泱挪了一天,半夜还不睡吗?它们累不累呀?他吃得太多了,心口子胀痛,想吐,他忍着不吐。那么多肉,吃进去就是自己的了,吐出来多可惜。
他醒着,迎接着一波又一波从肚子深处泛上来的残余着肉香味和混合着臭味的饱嗝,他像咀嚼空气一样咀嚼着这气味,嚼一会儿,又重新咽回肚子。这一天见得太多,吃得太多,都需要他醒着慢慢回味。
胡主任像一头身子沉重的肥羊,叫人用刀子切断了脖子,喉咙里的热血在汩汩地冒,脖子窝住了,那血流得不顺畅,呼噜一声,呼噜又一声。王二蛋听得胆战心惊。有一阵胡主任忽然没了声响,好像断了气息。王二蛋爬起来,想过去查看一下,胡主任忽然翻个身,呼噜又开始了。
他没死。王二蛋却有点沮丧,躺回去继续睡觉。这一夜都没睡实,总是迷迷糊糊的,天就亮了,大家集体出发了。
坐在车上,王二蛋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车出发了,摇摇晃晃的,他的瞌睡好像被摇上来了,头靠在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牛支书说借他出来一共两天时间,昨天已经用了一天,那就剩下今儿一天时间了。这是在回去吗?那么这一趟出来,干了个啥呢?坐车,吃饭,睡觉,车好,饭好,睡觉的房间更好,都是他长了这么大从没有见过的。回去见了二狗再也不怕了,二狗常去街上逛,回来就和他吹牛,说见了什么,吃了什么,这回他王二蛋也算是见了大世面的人,回去一定一点一点说出来,把二狗给活活气死,眼馋死。
身子一沉,又一轻,差点儿晃倒,惊醒了。王二蛋发现车已经停下了,车里的人开始下车。昨天接应的人也来了,他们带路,向前走。天空中飘着散散的雨丝。雨丝儿落下来粘在脸上,扑进脖子里,凉森森的,王二蛋残余的瞌睡全跑光了。胡主任和瘦副局长快步去了路旁的店铺。店铺门口的屋檐下摆满了花,那些花儿被扎成巨大的圆圈,铁架子撑高,前面挂着白纸,上头写着黑字。人很多,正一车一车地往这赶,来了,都去那些店铺里。胡主任和瘦副局长抬着一个大圆圈出来了,大家跟上花圈走。穿过一个又高又大的石门,一个大院子出现在眼前。两边长满了松树。这些树木同样很高大,直挺挺站成排。王二蛋想去抱一下那些树,这么端正高大的树,王家庄连一棵都没有。
可惜他们走得很急,他不敢一个人跑过去。他跟着众人的脚步,向很多石头台阶走上去,上了十几个吧,一根和树一样高的石柱立在正前方。石柱的正面写着大红的一行字,他不识字,一个都不会认,想让胡主任念给他听,只要用心听过他就会记在心里,回去也好跟二狗夸耀呢。但胡主任的脸绷得很紧,根本不想和他说话的样子。再看别的人,也一个个绷着脸,好像他们的脸忽然换了一张皮,全被人绷起来了。就连总是慈祥微笑的女局长、笑嘻嘻的瘦副局长,他们也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们的变化应该是进了这个大院子开始的。来的路上他们还在谈论着什么,瘦副局长插了好几句带荤腥味儿的笑话。这个院子,看来是个严肃的不能说笑的地方。
瘦副局长和胡主任抬着花圈,他们从石头柱子前绕过,王二蛋看见好多人,齐刷刷站在石柱前,弯着腰给石柱鞠躬呢。
他们进了旁边一个大房子,房子是一个中年男人打开的。男人的手里拎着个大铁圈,上头挂满钥匙。他走动,钥匙们仓啷啷作响。屋子很深,有点阴冷。雨大起来了,他们赶紧挤进门。门里地上摆着几排小柜子,柜子有一个一个的方形小抽匣。男人蹲下,在一排架子前寻找。找了五步,对着一个抽匣看了看,用一把钥匙打开了。双手托出一个丝绒布包着的匣子,他把匣子摆到正中间的桌子上,又从里头拿出一个更小的相框。相框里有张相片,他把相片摆到匣子前方。看着大家,说今儿扫墓的人多,公共场所,大家不要太吵,时间也不要太长。说完他就出去了。
这就是烈士的骨灰和遗照。几个人站成两排,王二蛋被谁推到了前头,和女局长并肩站在最中间。他惶恐,想往后退缩。可身后有手托住了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敢动了,牛支书交代过,要乖乖地听话。
他听话地站住脚,就算他傻,也能感觉出现在的气氛有些肃穆,不适合东张西望,也不能乱动。
女领导手里拿出几张白纸,白纸上有黑字,她看着字开始念。用的是王二蛋听不懂的那种话,大家都静悄悄的。瘦副局长就在王二蛋右边。王二蛋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瘦副局的脸绷得很紧,他不满嘴玩笑的时候,严肃的样子,像只干瘦的骚胡羊。他努力地想保持庄重,但王二蛋觉得他这个样子更让人觉得想笑。王二蛋真想笑,嗨嗨的笑声从肚子里窜上来,要从嘴里往出喷。他赶紧忍,他知道这个时候笑真的不合适。他忍啊忍,笑变成了咳嗽,他咣咣地咳着。眼泪哗啦啦出来了,在脸上飞快地流淌,眼泪又滑又凉。他看见照片上的人在看着他。巴掌大的照片,一个男人,在黑白照片上微微地笑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那眼神里含着两包清亮的水。这个人他见过。
牛支书的手机里就存着这个照片。
牛支书没给他足够的时间看清这张照片。现在没人拦他,他可以从容地看他了。这个男人好年轻啊!也就和牛支书那上大学的儿子一个年纪吧。他很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下巴和整个脸部的轮廓,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秀。他长得真好看。王二蛋忽然脑子灵醒了,不笨不傻了。他知道这个男人是李如山,也就是王家庄人有时提起的小五子。
少年聪慧,勤学苦练,十七岁就以优异成绩考入师范学校……
女领导的声音在耳边念。
王二蛋听不懂,他就不听了,他专心看照片。照片里的人目光始终亮晶晶的,好像有好多话要跟王二蛋说,不用嘴巴,直接用目光就能说。一个人在照片里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这么目光清亮,他本人又是什么样子呢?
王二蛋看着他的眼睛,他和他隔着好几十年的时间。目光对视,王二蛋感觉一张脸从那照片里浮了上来,像水面上慢慢浮起了一轮月亮,这脸面从单纯的黑白颜色,单薄陈旧,一点点变得清新,饱满,生动,他含笑看着王二蛋。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是真的要跟王二蛋说什么吗?这世上真有一个人叫李玉龙吗?小五子有后人吗?好像儿子是有的,孙子也有过,后来去世的去世了,搬走的搬走了,就只留下了李玉龙一个名字还留在村民花名册上。现在他顶了这个名字。那么他就是李玉龙,是李如山的堂孙子。他应该把照片里的这个男人喊爷爷。
爷爷——他想笑。世上有这么年轻好看的爷爷吗?像爷爷那样弯腰驼背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儿才能当爷爷吧。爷爷——小五子——他在嗓子眼里喃喃地喊。他的喊声只有自己能听到。
女领导念完了。他们齐刷刷弯腰向照片和那个盒子鞠躬。他们鞠完躬已经抬起身子了,王二蛋才明白过来,他赶紧弯腰,学着他们的样子鞠躬。可他们已经把铁盒和照片抱起来送回木抽匣去了。
那个男人进来,把抽匣上锁。小五子被锁进柜子,和整整一架子的匣子融为一体。王二蛋再也看不出他在哪一个匣子里了。这些匣子外头全标了号码,一个号码一个匣子,一个匣子里就是一个人。这些人全是李如山一样的烈士。他们每个人身后有着自己的故事和经历,他们都变成骨灰和照片了。王家庄的人去世后全埋进祖坟里,一个人睡一个坑,一个人就是一个土堆,这里的人全装在匣子里,存在这间房子里。
雨大了起来,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车的。王二蛋还想去抱一抱那些松树,就留在了最后。当他赶到车前,大家已经上了车,只等着他一个人了。胡主任用一张纸顶在头上遮雨,纸湿了,软塌塌吊着,胡主任的头发粘在脸上,他一脸不高兴,在王二蛋身后搡了一把,王二蛋差点儿一个跟头栽倒。他踉跄着上了车。他昨天的座位上坐了胖副书记,他只能去后面的一个空座。车向山下开去。雨在玻璃上刷刷地泼,拧成了一股水,两边的玻璃都模糊了,他想看看车外这座山,已经看不清楚了。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呢,他没听到他们说起。想问一下车里的人,可他们一个个好像很累,似乎这一趟上山让他们耗费了全部力气。他们现在连说半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胡主任昨天一直笑眯眯的脸,没有再关注过他。王二蛋不敢问了,他在心里遗憾,回去跟二狗夸耀,连地名都说不上来,二狗肯定要笑话的。这让他在遗憾的同时,有说不出的沮丧。
他也觉得累了。学他们的样子闭上眼,把头靠在后座背上,试着入睡。这一回很顺利,他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但他梦里也没有忘了自己身在哪里,他始终端端正正坐着,身子不斜不倒,他听见耳边有笑嚷声重新响起。几个男人又陪着女领导打牌了,还是昨天的座位,还是那四个人。瘦副局长斜斜靠着,一边摸牌,一边蔫蔫地坏笑着。一轮下来,他又输了,干瘦的女人一样的白手又伸到屁股背后在兜里摸钱。
王二蛋不睁眼,他闭上眼装睡。这一切,他不用睁眼看,是从说笑声中推测出来的。这一路上他一直闭着眼,他没有喝矿泉水,也不再想着捡瓶子回去卖钱。他不想睁眼看任何人。窗外的雨一直在下,从启程到王家庄,整整下了一路。王二蛋心头一直在想一个人,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