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途:玉龙天骄免费阅读,无弹窗(火爆小说) - 优美村小说
1
前世,我的日子,无非是吃饭、闲逛,再骂骂那个瘸子。
那瘸子生得俊美,宛如仙人下凡,也是世家嫡出的公子,偏生腿脚不好,走路一颠一跛。
旁人都忌讳,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
唯独我,偏要指着他的鼻尖骂他瘸子。
他被我一声声“瘸子”唤着,却也不恼,总是面带微笑。
我道:“瘸子,你笑个什么!”
瘸子说:“我见夫人心中欢喜,便忍不住要笑。”
我问:“你到底有何用处?”
瘸子说:“我厨艺精湛。”
我说:“我姐夫如今官升三品,你知道吗?”
瘸子想了想,指着路边小摊说:“这个镯子好看,夫人你试试?”
我气得直跳脚,骂他:“瘸子瘸子,死瘸子!”
瘸子却贴上来,抱着我笑道:“娘子娘子,好娘子!”
他竟连半点脾气都没有,真是个软柿子!
我仰天大哭,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我不服啊!
回门探亲那天,嫡姐挽着刚升官的姐夫,阴阳怪气地说:“妹夫如今可有功名在身?”
瘸子还挺得意,咧着嘴笑道:“有,如今我的厨艺已是晋都第一。”
真是丢人!
我呸!
我甩开他便走了。
可那瘸子却像不知道我生气一样,又黏糊糊地跟了上来。
“娘子,簪子歪了,我帮你扶一扶。”
“你有闲工夫给我扶簪子,怎么不去考个功名,给我长长脸?嫁你到底有什么用?”
瘸子便笑道:“嫁我,顿顿有美食可享。”
“谁稀罕你那口吃的,我要做那诰命夫人!”
瘸子便哑口无言了。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真把我气坏了!
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忘了。
我想,多半是被那瘸子气死的!
好在,老天开眼,我一睁眼,竟回到了十六岁,被许配给瘸子之前。
我高兴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去他的瘸子配庶女,这一世,我绝不再嫁那死瘸子。
我偏要改写命运,把嫡姐那所谓的诰命夫人之位比下去!
府上热闹非凡,唢呐吹得震天响,十分喜庆。
原来是我父亲升迁,设烧尾宴,答谢宾客。
前世里,我就是在这宴席上,被爹爹许配给了那瘸子。
那时我看他容貌出众,家世也不差,一时头脑发热便应下了。
谁曾想,他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到死都没混上一官半职,让我被嫡姐笑话了十几年。
这一世,我绝不能再上这个当了。
我小娘被大夫人压制了一辈子,生下我后,又被嫡姐压制了一辈子。
我的孩子,绝不能再像我一样,处处低人一等。
今日宴席,来了许多高门望族的公子,我得为自己拼上一拼!
我翻身爬起,坐在铜镜前,捻来一朵黄花,把脑门上的大包遮住,又细细描眉上妆,整理衣裳。
对镜自照,心情大好。
看我这回不迷倒那群公子哥儿。
收拾妥当,我美滋滋地出了门。
不巧,正撞见嫡姐路过。
她身着一袭粉色衣裳,娇气得如同花儿一般。
瞅见我,她扯嘴笑了起来。
“听说某些人刚刚摔了一跤,把脑门摔了个大包?啧啧,十六岁的人了,还平地摔跤,依我看,就别出门了,免得在宴席上摔个狗啃泥,让贵客们看了笑话。”
她向来如此,见了我,总要打压几句,仗着她是大夫人亲生的,便无法无天。
我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也不恼,只一字一句道:“你不孕不育。”
嫡姐的脸色瞬间惨白。
“程还珠,你胡说什么!”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底藏着惊慌。
那是因为,我戳中了她的痛处。
我也是在成亲十年后,才得知程还璧在十五岁那年冬日落水,身子受损严重,丧失了生育能力。
只是,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若非她嫁给姐夫十年无所出,四处求医问药,我也不会知晓。
难得胜她一局,我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本想再挖苦几句,只是看她眼眶通红,怕再激她两句,她就要去跳河了,只好作罢。
“随口说说罢了,你急什么,嘁。”
我感觉挺没趣,扭腰走了。
2
前院里,宾客们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我才踏入,便有几个熟稔的姐妹迎上来。
我一边与她们寒暄,一边目光四处张望。
今日来府上的这些年轻公子,十五年后,必将成为一方豪杰。
我只需挑个合适的,将他迷住,往后荣华富贵便享之不尽。
我看着看着,不禁有些走神,目光飘向了水榭。
奇怪,怎么不见那瘸子?
上辈子,他本该在水榭那儿,我路过时,不小心滑了一脚,差点跌进水里,是他拉住了我。
如今,水榭那边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海棠,孤零零地开着。
“还珠,怎么了?”
姐妹们关切地问我。
我回过神,连忙摇头:“没事。”
罢了,想那瘸子做什么?
既已重来一次,决心要换个活法,就别再和他有瓜葛。
今日他不在,或许真是天意。
“这儿风大,我带你们进屋去。”
我打起精神,拉着姐妹们准备换个地方说话。
一回头,却撞上了一个青衫男子。
那男子抬头,见是我们,忙拱手道歉。
我愣了一下,定睛一看,这不是程还璧未来的夫君么!
我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姐夫”,好在及时忍住了。
“咳,没事,徐公子,是我们撞到你了,该我们道歉才是。”
我看着徐清风,越看越觉得新鲜。
印象里,他是个三十多岁、古板严肃的中年人,如今这温文尔雅的模样,我竟从未见过。
徐清风站定,看着我,微微有些惊讶:“姑娘认得在下?”
何止认得,后来每次家宴,程还璧都挽着他的手在我面前炫耀,我天天盼着他早点儿完蛋呢。
我尴尬地笑了笑,找个借口说道:“方才听到别人这么叫你,对了,徐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原来如此。”
徐清风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在下的扇子丢了,正要去找,没想到冲撞了几位。”
找扇子?我眼睛一亮。
如果我没记错,上辈子,徐清风就是去找扇子时,遇到了程还璧,对她一见钟情。
一年后他科举高中,风风光光地来提亲。
程还璧嫁给他后,被他宠得不行,后来他还给她挣了个诰命。
如今他还不认识她呢,要是我半路截胡,将来做诰命夫人的,不就是我了?
我抬头看看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合适。
我叫了他半辈子“姐夫”,实在下不了手。
不过,我不要,程还璧也别想。
我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说:“扇子?我刚好像听说有人捡了一把扇子,就在那边!你快找找。”
我随便指了个方向。
“真的?多谢姑娘,徐某感激不尽!”
徐清风高兴得拱手行礼,朝着我指的方向跑去。
他刚走没一会儿,程还璧就从月门那边出来了。
她脸色阴沉得厉害,身后的小丫鬟远远地跟着,也不敢说话。
我笑嘻嘻地朝她挥了挥帕子。
“姐姐,来了呀?脸色这么差,还在生妹妹的气呢?”
程还璧看到我,愣了一下,咬着牙扭过头,像躲瘟神一样快步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啧,姐姐,你的夫君飞走了!
3
开宴之后,我稳坐于程还璧身后,目光悄然扫向对面的男宾。
晋都风气豁达,男女虽分席而坐,却并无帷幕遮挡。
稍抬眼,对面情形便能尽收眼底。
我心中暗忖,对面那身着玄色衣衫的,乃是忠勇侯府长子裴竟。
十年之后,他自会承袭爵位,只是裴竟心高气傲,未必能瞧得上我。
倒是那沈如墨与赵何,皆是温厚和善之人,将来亦会成为天子倚重的臣子……
“淮舟,你怎的才来!”
正当我出神之际,忽闻有人唤谢淮舟之名。
我微微一怔,抬眼望去。
入眼的,是一袭孤寂的白色。
谢淮舟静静立于门口,神色平静如水,无悲亦无喜。
“侄儿来迟,还望伯父海涵,恭贺伯父门庭多福,日月重光。”
他拱手作揖,微微低头,仪态风度不凡,竟让人一时忘却他本是个瘸子。
直至他在众人瞩目之下,抬脚,一瘸一拐地走进正厅。
那仙人般的气质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惹人怜悯的瘸子。
宛如一幅绝世名画,被一片片撕得粉碎。
男宾们皆将目光投向谢淮舟。
那些复杂的情绪,一一落入我眼中。
有惋惜的,有可怜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他们惋惜一代天骄竟摔瘸了腿,又暗自庆幸如今他已比不上自己。
我身后有女子小声嘀咕:“谢淮舟长得可真俊呐!”
此言一出,立刻遭人取笑:“怎么?你瞧上那个瘸子了?不如你嫁给他,往后再生个小瘸子,如何?”
那女子恼羞成怒:“讨厌!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我爹才不会让我嫁给一个瘸子呢!”
……
瘸子虽腿脚不便,好歹也是太傅长孙,岂容她们这般取笑。
况且,谢淮舟的脚是在十岁那年落马摔瘸的,怎会生个小瘸子?
倒是她们,生得如此丑陋,定会生一窝小丑八怪。
我心中怒火中烧,差点便抓起饭碗朝她们脸上砸去。
手都已碰到碗了,却又收了回来。
如今的谢淮舟,与我毫无干系,我管他作甚?
重生一世,各有各的命数,我管好自己便是。
我低下头,手撑在额上挡住脸,干脆什么都不看,默默搅着碗里的饭。
隐约间,仿佛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抬头望去,却并未见有人在看我。
谢淮舟从我面前经过,未曾有片刻停留,只留下淡淡雪松香,微风拂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徐清风身旁落座。
徐清风朝他微微一笑,他便也弯了弯唇,只是目光寂寥,宛如孤悬枝头的月。
我怕看久了被他发现,很快便重新低下头,狠狠吃饭。
没多久,一切便朝着上一世的方向发展了。
我爹与谢淮舟交谈起来,言语之中,对他颇为满意,接着便问出了那句:“淮舟也到婚配年纪了,不知终身大事可曾定下?若是没有,不如我今日便做主,把……”
终于到这一步了。
我暗暗紧张,准备搬出早已背好的托辞,起身拒绝。
谢淮舟却先我一步站起身来。
“伯父。”
他望向我父亲,深深一拜:“多谢伯父厚爱,只是晚辈已心有所属,不敢劳烦伯父。”
微风乍起,吹入一室春寒。
我望着他,一时错愕不已。
他明明应该答应的……
难道重生一世,诸多事情都已改变?
是啊,他今日未出现在水榭,又迟到了这般久,桩桩件件,皆与前世大不相同。
那么,他在这之前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也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我默默坐好,心中某处,似被什么拉扯着,突然疼了一下。
怪哉怪哉,我这是怎么了。
我拍了拍心口,将那异样的感觉压下去。
又暗自庆幸起来,幸好谢淮舟已有别的心仪之人,让一切结束得如此轻易,省了我许多麻烦。
4
谢淮舟从未明说他心仪的女子是谁,我爹也没开口问。
可人家既表明了态度,我爹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往下说,这事便这么搁置了。
一个时辰后,宴席散了,宾客们纷纷告辞,结伴离去。
我借着送客的由头,混在人群里,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打算丢出去,寻个有缘人。
只要有人捡了我的手帕,我就能和他搭上话,往后的事不就简单了?
年轻公子们成群结队地从花园走过,个个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看得我眼花缭乱。
挑来挑去,我选定了沈如墨。
他是未来的太子太傅,性子温厚。他后来娶的夫人,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市井卖鱼女,可见他不介意女子的出身,也不在意有没有才学,实在是绝佳人选。
我看了又看,满意极了,正要丢帕子。
冷不丁,前方的女子们叽叽喳喳地叫起来:“玉面郎君!快看!是玉面郎君!”
“啊!真的是他!他回晋都了!”
“好俊啊,我要晕过去了……”
玉面郎君是谁?
我踮起脚尖望去,果然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
还没等看清他的脸,春风突然刮起,我手中的帕子一松,竟被卷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盖在了他的脸上。
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片刻后,那玉面郎君伸手摘下脸上的帕子,看了一眼,唇角微弯,眼神流转,却看不出是喜是怒:“莫非是本君生得太难看,碍了哪位的眼?”
我瞬间认出了他,心如擂鼓。
这不是未来的宰相宴潇升吗?他年轻时竟叫玉面郎君?
周围的人都没看清手帕是从哪儿吹来的,纷纷回头问:“谁的帕子?太不像话了!”
我不敢承认,心虚地左顾右盼,也跟着问:“谁的帕子?谁的呀?快站出来!”
自然没人回应。
众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氛尴尬至极。
宴潇升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冷笑一声。
“无人认领,看来是春风赠与本君的,既如此,本君便收下了。”
说着,他把帕子丢给了身后的侍卫。
他给了台阶,不愿计较,在场的人也都纷纷打起哈哈,把这事揭了过去。
我爹从后面急匆匆地赶来,顾不上擦汗,就把宴潇升迎了进去。他一个长辈,在宴潇升面前却唯唯诺诺。
毕竟,晏家独子亲自登门贺喜,已是给足了面子。
我回头看着他们走远,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新手帕。
幸好我有两手准备,不至于误了计划。
“陈姐姐,等等!”
我找了个借口,从沈如墨面前跑了过去,袖子里的帕子也就巧妙地落在了他脚下。
我连忙回头,娇声惊呼:“哎呀,我的……”
话还没说完,沈如墨已经一脚踩了上去。
他兴致勃勃地和身边的人聊着天,既没看见帕子,也没看见我。
我气得脑门冒烟。
聊什么呢?面前这么大个美女看不见?
我弯下腰,捡起被踩得黑乎乎的手帕,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几句。
一抬头,却撞上一双清冷的眼睛,顿时僵在原地。
谢淮舟站在我面前,驻足的那一瞬,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
但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再无多余的目光。
曾经满心都是我的人,如今却像对待街边路人一样,垂眸,礼貌地错开,向门口走去。
心脏有片刻的紧缩。
最终,我只是攥紧手中的帕子,没有回头。
陈玉儿跑了过来。
“还珠,你刚刚叫我做什么?”
我抬眸,恢复了平静:“只是想问你,后天花朝节,你来接我好不好?你知道的,大夫人不会给我准备马车……”
“我以为多大点事呢,臭丫头,你不说我也会来接你的。”
她捏了捏我的脸。
我笑笑,心情好了许多。
今日丢帕子的计划失败,却也无甚大碍,后天就是花朝节,我还有机会。
而且,我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我还拆散了徐清风和程还壁嘛。
这一世,再也没人会宠着程还壁,给她挣诰命了。
她也再不能向我炫耀了。
我想到这儿,身上都有劲儿了。
5
夜幕降临,我正准备歇息,突然有人闯进屋来,说大夫人要见我。
我心里猛地一颤,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但还是不得不去。
到了大夫人房中,她让所有下人都退下了。
门一关上,她就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一耳光:“你竟敢欺负到我女儿头上,真是胆大包天!”
这一巴掌打得我翻倒在地,嘴角渗出一股腥甜的血,我茫然地看着她:“母,母亲?”
“别叫我母亲,你和你那小娘一样,令人作呕!”
她一把掐住我的脸,咬牙切齿地问:“还壁的病,是谁告诉你的?”
我愣了一下,终于明白,原来是程还壁向她告了状。
明白原因后,我反而镇定了下来。
她又能拿我怎样呢?无非是打几巴掌、骂几句,再罚跪几日罢了。
我垂下眼眸,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示弱认错,以免多吃苦头:“母亲,我只是和姐姐闹着玩,并非有意的,求母亲饶过我。”
又是一记狠狠的巴掌落下。
“不管你到底知道多少,以后要是再敢提还壁一句闲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来人,把她给我拖到祠堂去,罚抄一百遍《女诫》,抄不完不许吃饭!”
门被猛地推开,两个老嬷嬷架起我,把我拖向祠堂。
在祠堂门口,我看到了程还壁。
她吓得脸色惨白,红着眼睛解释:“程还珠,并非我向母亲告状的,我真的没有!”
她身后的丫鬟哭得抽抽搭搭:“是,是我告诉大夫人的,我见大小姐受欺负,一时气愤,就……”
她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谁告的状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只觉得索然无味,撇开眼,不再看她们。
两个嬷嬷把我扔在地上,丢下一堆纸,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慢慢地坐好,拿起笔开始抄写《女诫》。
初春的寒气从地缝里钻上来,冻得我手脚冰凉。
可我心里既没有委屈,也没有怨恨。
大夫人在出嫁一年后就会重病离世,我何必去怨恨一个将死之人呢。
我只盼着能尽快离开这个家。
《女诫》抄了两天还没抄完。
程还壁也曾被罚抄过《女诫》,记得那次她一边抄一边偷偷咒骂,说这东西害人不浅。
幸好我识得的字不多,根本不懂这书讲的到底是什么,自然也不会生气。
但肚子饿确实有些难熬,第二天晚上,我已经昏昏沉沉,忍不住直打瞌睡。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发现竟然在一夜之间快抄完了。
只是这字有些奇怪,像是我的,又好像比我的字秀美几分。
我看了半天,心想,大概是昨夜迷迷糊糊的,越写越好看了。
看来我或许还是有点天赋的。
要是我也能像程还壁那样,从小有父亲教导,有夫子指点,说不定我也能成为才女呢。
我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抄完了最后一遍。
6
我自外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沈如墨。
我的贴身丫鬟出门探听了一番,回来告诉我,沈如墨今日去了观鹤楼与人对弈。
我片刻不敢耽搁,独自前往。
我不似别家女儿那般好命,事事皆有爹娘做主。
即便非嫡母所生,也有小娘帮着筹谋。
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
前两日因罚跪,错失了花朝节,我不得不另寻他法。
到了观鹤楼后,我依丫鬟所言寻到那间雅间,轻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打算假装寻错人,以此接近沈如墨。
房门大开,一室檀香扑面而来,雅间正中端坐着两人。
一个并非沈如墨,另一个亦不是沈如墨。
“玉面……郎君?”
我脑子瞬间空白。
茶案前,宴潇升与他的侍卫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你……”
宴潇升凝神,那一瞬,我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眸,瞧见他脑海中,一阵风暴翻涌。
很快,他心中似有了答案,无奈地笑笑:
“你倒有几分本事,本君今日来观鹤楼,未曾向任何人提及,你却能知晓。”
此言何意?
说得像我跟踪他一般。
我连忙解释:“我只是走错了,并非有意打扰郎君,还望郎君莫怪。”
宴潇升轻笑一声:“这种借口,本君听得太多了,不新鲜。”
我不解:“郎君,此话何意?”
宴潇升起身,姿态闲散风流,手中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眉眼带笑,似看透了我的小把戏,颇为得意。
“何必再兜圈子,那日,本君其实瞧见了,帕子,是你丢的。”
我表情一僵。
他注意到我的神情,语气愈发笃定,自顾自道:
“你爱慕本君,用此法子引起本君注意,今日,又寻到本君房里来,也算恳切。
“这不是你的错,见过本君的女子,哪有不痴心的。
“不过,本君得提醒你,想嫁给本君的女子数不胜数,你得排在……”
他伸手,用扇骨敲了敲脑门,似在认真思索。
而后莞尔一笑:“第六十位。”
……
我终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他眼中,已完完全全将我当作一个爱慕他、不择手段、千方百计靠近他的女子。
我承认我品行不算端正,可我没做过的事、没动过的心思,旁人不能如此污蔑。
所以我忍不住骂了声:“有病。”
宴潇升讶异地瞧瞧我:“你敢骂本君?”
片刻,又笑起来:“有趣,加一分,现在你排五十九。”
……
“郎君你……”
我扶额苦笑。
我记得上一世,宴潇升终生未娶。
我曾奇怪,他生得好看,又官途坦荡,怎会一辈子独身,原来是脑子有疾。
好好一个美人,可惜了。
“我就不和别的姐姐争了,郎君你把我忘了吧。”
我福身告退,生怕他追上来,赶忙走了。
下楼时,恰见沈如墨登上马车离去。
又错过了。
我站在街头,有些沮丧。
三番两次错过,难不成,是我与沈如墨无缘?
我望着沈如墨走远的方向,陷入一筹莫展之境。
身后突然传来我爹的声音:“还珠?”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竟在谢家的马车上。
里面还有谁?是谢淮舟,还是谢老太爷?
马车靠近后,我爹探出半个脑袋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买胭脂。”
“怎会一人,喜儿呢?”
“喜儿被母亲叫去做事了。”
我透过缝隙往里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瞧见。
我爹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他从车厢前门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欲拉我上去。
我迟疑了一下。
我和我爹,向来生疏。
他与大夫人青梅竹马,却在大夫人身怀六甲时,偷偷纳了我小娘,还有了我。
大夫人震怒,他也不敢帮我们,只给了一间破屋,放任不管。
直至我九岁那年,小娘病逝,他才将我接回府。
入府后,大夫人嫌我没教养,动辄打骂,他从未维护过我一次。
唯有在外人面前,才会显露一点慈爱,做给别人看。
我看着我爹的手,最终,只是抓住他的衣袖,爬了上去。
车厢门打开,左边端坐着的,果然是谢淮舟。
他神色清冷,瞧见我,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程姑娘。”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爹解释道:“我在京郊办案,马车陷在淤泥里了,幸好淮舟路过,我这才回得来。”
我点点头,朝谢淮舟道:“多谢。”
随即在我爹旁边坐下。
车马摇晃,三人找不到一句话说。
过了一会儿,我爹问谢淮舟:“今春圣上要重开恩科,谢郎,你当真不去吗?”
谢淮舟恭敬回道:“是,晚辈暂时没有登科入仕之意。”
“可惜了。”我爹叹了口气。
后半段话未说出口,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谢淮舟的祖父官至一品,他父亲如今也是朝中机要大臣,谢家本可再上一层楼的,可惜谢淮舟不思进取,谢家到他这一代,算是没落了。
这句话,上一世不知多少人对谢淮舟说过,我都背下来了。
谢淮舟抿唇笑笑,并不言语,只是望着车窗外的景色,神色疏淡。
我知道他是个不求上进的,可还是没忍住,道:“谢郎人才出众,埋没于市井,实在可惜。”
谢淮舟闻声看向我,礼貌问道:“程姑娘此言何意?”
我说道:“男儿丈夫,理应考取功名,有所作为,谢郎虽有家世庇护,但谢家长辈年迈,终究不能庇护一生。
“谢郎不是有心仪之人吗?谢郎你没有功名在身,将来若生变故,你如何能护得住她?
“再说,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丈夫博取功名,大展宏图呢?谢郎自己不在意,又怎知她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
“谢郎若真的在乎她,还是要慎重考虑。”
谢淮舟看着我,有些失神。
片刻,他笑了笑,像是想通了什么:“程姑娘所言极是,我会好好想想的。”
我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该说的都说了。
希望谢淮舟这一世,能够有所改变吧。
7
回到程府,我刚要回屋,就瞧见程还壁房里几个丫鬟,正捧着一摞摞物件往里头送。
那其中有些绫罗绸缎,远远望去,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我心里觉得奇怪,便拉住一个丫鬟问。
那丫鬟笑得合不拢嘴:“二小姐不知,前些日子,咱们大小姐捡到了忠勇侯府裴小侯爷的扇子,不过是举手之劳,裴小侯爷却非要答谢咱们大小姐,这两日,已经送了不少东西来呢!”
那丫鬟说完,便欢欢喜喜地走了。
我望着那一摞摞的宝贝,气得直冒火。
我好不容易拆散了程还壁和徐清风,怎又冒出个裴小侯爷?
扇子,扇子,莫不是惹了祸事!
我愁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睁眼熬到天亮。
清晨,我独自出门,找到了宴潇升。
“郎君,要怎样才能在你心里排第一呢?”
回到程府,远远就看见了程还壁。
她想和我说话,我没给她机会,直接快步走开。
这两辈子,我算是和她较上劲了。
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
宴潇升虽风流不羁,但我相信,只要我对他人好,日子久了,他定会对我倾心。
此后,忠勇侯府的礼物源源不断送进府里。
我也不断给宴潇升送东西。
他爱下棋,我就常去观鹤楼“偶遇”他,陪他下棋。
起初只是陪他玩,他动动手指、挪挪身子,我就夸赞一番,夸得他飘飘然,满面春风。
后来下着下着,我总输,竟起了胜负心,趁他不注意,偷偷挪动他的棋子。
被他发现后,他气得直咬牙:“棋品如人品,你怎么能这样?扣分!”
扣分归扣分,可过了两天,我去观鹤楼,他早就摆好了棋盘等我。
过了些日子,他在宴府举办雅集,给我送了帖子。
从前我以为,他说有几十个姑娘想嫁他,是唬人的。
到了宴府才知道,他真没撒谎。
我到的时候,宴府里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席上,宴潇升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吟诗作赋,舌战群儒,潇洒不羁。
别人都有好诗好辞应对,只有我在下面拼命鼓掌叫好。
宴潇升偷偷找到我,按着太阳穴说:“你别这样,弄得我好像个说书的。 这样吧,后院备了许多茶点,你去那儿待着吧。”
我正好也嫌他们吵闹,便高高兴兴地去吃茶点。
后来,他们在花园作画,我在后面画乌龟。
别家女子画得都很好,可我觉得自己也不差。
我拿起自己的画,心里还挺得意。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啊。
三月初一,离春闱只剩两天。
陈姐姐来找我玩,无意间说起她给自家哥哥做了顶毡帽御寒,还问我:“还珠,你不给你家哥哥做点什么吗?”
我摇头,我和我家那个哥哥又不熟,真缺什么,程还壁也会给他做,我凑什么热闹。
不过,宴潇升也要参加春闱,这倒是个好机会。
现做是来不及了,只能出去买。
说干就干,那天傍晚,我披着斗篷,顶着风,把毡帽送到了宴潇升手里。
这几日倒春寒,天气骤冷,街上行人稀少。
宴潇升接过毡帽,挑了挑眉:“你倒是有心,自己做的?”
我微微一笑:“是呢,想着你要赶考,怕你冷,连日连夜赶工,总算是赶上了。”
宴潇升把毡帽看了又看:“样式挺别致,做工也不错,就是料子差点,要是用狐狸毛,会更保暖。 不过,本君不嫌弃。”
他把毡帽抱在怀里,看了看我,嘴角上扬。
就在这时,一个小贩推着两轮车走过,一边吆喝:“毡帽毡帽!上等的兔毛毡帽,便宜卖啦!”
宴潇升愣住了,看了看小贩的帽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帽子。
气得手直抖:“你就拿这个糊弄本君!”
“什么?听不懂啊,天色不早了,祝郎君金榜题名!”
我福了福身,撒腿就跑。
8
一个月的时光,似白马飞驰而过,眨眼间便溜走了。
放榜那天,我和陈玉儿挤在人群里,仔细寻找榜单上的名字。
“我哥哥考中了!”
陈玉儿突然惊叫起来,接着又往后看了几行,猛地摇着我的胳膊:“还珠,你哥哥也考中了!”
“嗯,我看到了。”
陈玉儿哥哥考中与否,我并不关心。我只是盯着那榜首的宴潇升之名,心中才踏实下来。
正要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把那榜单上四百个名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一遍。
我想找到谢淮舟的名字。
可他不在榜单上。
我找了好多遍,都没找到。
他落榜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玉面郎君居然考中了榜首,真是厉害。”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不考中榜首才奇怪呢。”
“谢家的郎君居然没上榜?真是奇怪,他九岁就名满南郡,人人都说他不输玉面郎君,没想到竟然落榜了。”
“沽名钓誉的家伙,你看他这些年,写过一首好诗吗?”
……
那些讥讽的话,句句刺耳。
我实在听不下去,转身就走,却远远看见了谢家的马车。
我没看到谢淮舟,但我想,他应该在马车里。
一个小厮跑过去,在车窗下说了些什么,车里的人静静放下车帘,很快,马车就掉头离开了。
好像有一只手,紧紧揪住了我的心,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一直很讨厌那个瘸子,如今见他落榜,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宴潇升。
他坐在自家马车上,意气风发,朝我笑了笑。
我心里有些烦闷,只是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我爹突然说:“听说谢家的小郎君去投军了。”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我心上,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什么?可他是个读书人,还是个……”
是个瘸子啊。
“是啊,谁能想到呢?外面都说,谢淮舟是因为春闱落榜,受了刺激。”
我紧紧咬着嘴唇,手指攥得发白,还是不敢相信,这一世,他的命运怎么会变得这么大?
难道,是因为我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我攥紧筷子,指节发白,心里有些后悔。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其实谢淮舟就算不求功名,平平淡淡、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今他去投军了,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危险。
这一次,是我错了。
9
第三日,程府众人齐齐前往南山寺,斋戒还愿。
春闱之时,大夫人曾在佛前虔诚许下心愿,如今兄长高中,自然要前来还愿。
途中,我与大夫人、程还壁同乘一辆马车,她紧紧握住程还壁的手,谈笑风生,却将我当作空气一般。
唯有到了进庙之前,她才板着脸训斥道:“你素来没个规矩,我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南山寺是佛门圣地,你千万莫给我惹事,否则,我定不会轻饶。”
我抿唇轻笑:“好呢,母亲。”
她不喜欢我唤她母亲,却又挑不出我的错处,只能黑着脸进门。
南山寺隐匿于山林之中,清幽雅致,然而香火却极为旺盛,诸多香客像我们这般,都来此还愿。
我爹与兄长只住了短短一日,因公务在身,便提前返回晋都,约定十日后再来接我们。
第三日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独自起身漫步,不知不觉间踏入了一座无人看守的大殿。
佛像庄严肃穆,令人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我走上前,点燃一炷香,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第一愿,愿我小娘的亡魂得以安宁,能投个好人家。
第二愿,愿我此生能嫁得如意郎君,再不必看人脸色行事。
第三愿……
我睁开眼,凝视着佛祖那慈悲的目光。
第三愿,愿谢淮舟平安顺遂,一生圆满无缺。
我跪地叩首,正要起身,却突然听到后院传来香客的尖叫,紧接着,便是震天的打斗声。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出事了!
我匆忙跑出佛堂,只见外面,一伙持刀的流寇从后山杀入南山寺,僧人们纷纷拿起棍棒搏斗,香客们从房中冲出,四处奔逃,场面一片混乱。
没想到这佛门圣地,竟也会遭流寇洗劫。
几人从我面前跑过,我下意识地跟在他们身后,却听到一阵哭声传来。
是几位女香客,被人拖拽着往前走。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返回大殿,抄起手边那根青铜铸的降魔杖,冲了过去。
我幼时生长在市井之中,为了偷口吃的,不知挨了多少打,早已练得身手灵活、皮实耐打,抱着那四十斤重的降魔杵,乱敲也能敲死几个流寇。
然而形势紧迫,我只救下了两人。
幸亏有僧人们在前面抵挡,我们才得以顺利脱身。
在小沙弥的带领下,一行人趁着夜色逃下山去,躲进了一处隐藏在瀑布之后的山洞。
有几个流寇追了过来,但没找到我们,只能折返回去。
大夫人不知被什么人救了,也和我们挤在一起。
她发髻凌乱,满脸泪痕,哭得几乎昏厥,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还壁被掳走了,我要去找还壁!”
我不得不捂住她的嘴,以免她再把贼人引来。
夜色如墨,寺院中的厮杀声不断,阵阵惨叫传到山下,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瀑布声,也无法完全掩盖。
我们浑身湿透,又冷又怕,挤在一起,不敢大声喘气。
这一群人,除了领路的小沙弥之外,全是女眷,命悬一线之际,即便是平日里再稳重的夫人,也免不了恐惧发抖。
大夫人缩在我身旁,忍住哭声,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我心中暗叹,没想到在这危急时刻,我竟会和大夫人凑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终于安静下来,带我们进山洞的小沙弥出去探了探,告诉我们,那些流寇已经劫掠得差不多,往深山里去了。
我们不敢贸然回寺院,只能尽快离开山洞,前往最近的村庄寻求庇护。
所有人都同意这个提议。
唯有大夫人,哭昏了头,一味地求我:“我们不能走,还壁被掳走了,还珠,我们去找她好不好?她或许还在寺院呢,你身手这么好,救得了别人,也救救你姐姐吧!”
“母亲,寺院里是否还有流寇还不清楚,你这是想让我去送死吗?”我甩开她,准备跟着其他人离开。
她又扑上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双膝跪地,哭喊道:“还珠,我求你,求求你,救救还壁吧!”
她哭得肝肠寸断,往昔那高高在上、对我颐指气使的程家主母,此刻全没了往日的威风,可怜巴巴,宛如一条丧家之犬。
小沙弥已经朝着官道走去,其余众人也不敢因我们二人而耽误行程,纷纷跟了上去,山洞前便只剩我与大夫人二人。
我从未与她有过今日这般相处。
我抬眸望向山上,流寇点起了一把火,寺院已然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似那庞大恶兽,正盯着我。
良久,我轻叹一声,看向大夫人:“母亲,您向来嫌我粗鄙无礼、不懂教养,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您会跪地求我去救您女儿?”
她一心只盼我救程还壁,也不介意我的讥讽,只是泪流满面,声音哀戚:“我错了,还珠,是我对你不好,我死不足惜,可还壁是个好孩子,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半句不是!”
“我小娘也从未说过您半句不是,可您还是害死了她。”
她愣了一下,松开我的手,像是不敢相信我会这样说。
“原来你一直恨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害死了你小娘?你怎会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当年我从未为难过你们啊!”
我只觉可笑:“从未为难?您把我们扔在那四处漏风的破屋里,不闻不问,不许父亲接我们回府,任由我们受尽欺辱,任由我小娘病死在那小屋里,这些事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你还想让我如何?”
她恼羞成怒,崩溃大喊:“她是我的陪嫁丫鬟,我最信任的人,却在我有孕时爬上我夫君的床榻,你让我如何待她?你知道我无数次想让她死,我完全可以随便安个罪名,把她送去官府,让她活不成,可我没有。我念及主仆一场,饶过了她,还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难道我还不够仁慈?”
我曾以为,大夫人至少知道自己有多狠辣。
原来在她心里,她竟还自诩仁慈,反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我失望至极,摇了摇头:“大夫人,您明明知道,我小娘最为胆小怕事,对您忠心耿耿,她根本不会想勾引我爹。她一个柔弱女子,我爹想要她,她能反抗得了吗?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您可曾想过?”
“您总嫌我没教养,觉得我与您作对。不错,我确实对您有敌意,可我与您对抗,并非为我自己,而是替我小娘不值。
“在小院那些年,她每日都在思念您,她说她六岁就跟着您,您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做茶。春日里你们去郊外挖野菜,冬日里你们一起在床头做针线。她总念叨着,说她对不起您,可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却每日盼着您能原谅她。
“我小娘是那般好的人,可您只把她当作勾引丈夫的狐媚子,一次也不肯见她,一句话也不肯听她说,更别提为她做主,您配得上她的敬爱吗,大夫人?”
或许这番话,终于将她震醒,她想起多年前,她与我小娘曾是最亲密的姐妹。
大夫人怔怔地望着我,浑身颤抖:“我……我……”
她无言以对。
片刻后,身子如沙堆崩塌般软倒下去,跪坐在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哽咽难言,捂着脸,哭得瘫软如泥。
我看了看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随后望向寺院的方向。
终究还是拿起一旁的降魔杖,朝着山上走去。
或许,程还壁真的还在那火海之中呢。
我屏息凝神,悄然向那寺院靠近。
寺院已被一场大火烧得一片焦土,阵阵焦臭扑面而来。
大门处,一个身形瘦削的流寇正在一具死尸身上搜寻,连死尸嘴里的银牙都不放过,欲要拔下。
我暗中观察许久,确定此处只剩他一人,才从他背后缓缓靠近。
木材烧得噼啪作响,正好掩住了我的脚步声,那男人全然不知身后有人。
我握紧降魔杖,正欲一击将其毙命。
就在这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瞬间穿透流寇的身躯。
我大惊失色,赶忙躲到石狮之后,透过缝隙,却见一队官兵朝着寺庙奔来。
为首之人,竟是谢淮舟。
他白衣染血,神情冷峻肃杀,踏入那片火光之中。
“谁在那里?速速出来!”有人高声喊道。
我扔开降魔杖,缓缓走了出去。
谢淮舟一怔。
“程姑娘。”
他疾步朝我跑来,却在离我一尺远之处,生生顿住脚步。
那眼神,仿若一根紧绷之弦,终于松了下来:“你安然无恙便好。”
有那么一瞬,我竟生出错觉:他是否也记得我?
未及细想,另一个疑问陡然涌上心头。
且慢,他的腿怎的不瘸了?
我未曾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谢淮舟。
他说,他与一群投军的兄弟往北而行,恰巧撞见那伙劫掠诸多财宝与女眷的流寇,便冲上前将他们围剿了。
谢淮舟在那堆女眷中发现了程还壁,她哭着告知他,我和大夫人尚在寺院,他便片刻不停地赶来了。
至于他的腿。
他给我瞧了一眼,小腿之上,绑着一圈奇形怪状的铁板。
这是行伍中一个小兄弟为他所制,那人平日就喜好钻研些稀奇古怪之物,看过他的腿后,便做了这个,虽显笨重,但至少能正常行走了。
我们交谈之际,行伍的兄弟们进入寺院,寻到了两个尚存活的香客。
他们出来之后,我便带着他们,去寻大夫人和往村里逃去之人会合。
天亮之时,所有幸存之人皆已找齐,大夫人与程还壁相拥而泣,哭作一团。
旁边一女子对亲人言道:“我们本都以为必死无疑了,结果那位郎君突然杀将出来,我还以为是天神显灵了呢!也真是奇了,他现身之后,山里的狼群也出来了,只咬流寇,不咬我们,你们说是不是佛祖显灵?”
着实离奇,我听她这般说,尚有些不敢相信。这一世的谢淮舟,实在太过不同寻常了。
过了一会儿,谢淮舟派人回晋都传信,自己与十几人护送我们,缓缓往回走。
其他人都受了些伤,坐在向农户借来的牛车上。
我并无大碍,便与谢淮舟一道,跟在牛车后面缓缓而行。
天边透出一缕阳光,穿过林间的薄雾,一缕缕洒落在肩头。
一路静谧无声,我瞧了谢淮舟好几回,终是鼓起勇气与他搭话。
“谢淮舟。”
“嗯?”
“此次春闱……”
我未说完,他却知晓我要说什么,开口打断。
“春闱落榜之事,我并不在意,程姑娘不必宽慰我。”
“那你怎会突然想去投军呢?”
他抿唇轻笑:“这条路走不通,便想着换另一条试试。你不是说过吗,男儿丈夫,若无功名傍身,如何能护得住自己珍视之人?”
我抬头望向他。
他并未留意到我的目光,只是凝视着前方的路,心无旁骛。
我想,他此刻心中所念,定是那位心上人吧。
不知怎的,我忽然很想见见她。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问。
“谁?”
“就是,你心仪的姑娘。”
谢淮舟一怔,目光闪烁,讪笑一下:“哦,她啊,她,是个极好的人。”
他未作过多形容,仅有两个字:极好。
或许,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说不清她究竟好在哪里,总之就是极好。
我垂眸轻笑:“好吧,那就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谢。”
他声音轻柔,几乎要消散在风里:“你也是极好的人,亦会有美满的姻缘。”
“嗯。”
我本想笑一笑的,可不知为何,却有些惆怅。
明明我们皆有了美好的前程,我本该欢喜才是。
可心底深处,却总觉得有一处地方,蓦地空了。
离晋都尚有二里地,前方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几辆马车朝我们驶来,是家中之人得了消息,前来接我们了。
归家之后,大夫人染了病。
听家中仆从言,她夜夜惊悸,总在睡梦中陡然哭醒。
有一日半夜,家中下人忽闻她与我爹争吵,无人听清吵了何事,只见我爹面色阴沉地出了卧房,独自去书房歇了,此后日子,再未回过卧房。
我回程府后,宴潇升曾遣人来传过数次话,问我安否,道我若想下棋,便去观鹤楼寻他。
我本应回应,可近日变故颇多,实在提不起兴致,便都敷衍了事。
宴潇升竟亲自来我家了。
美其名曰:“听闻伯母受惊,家母甚是担忧,特遣我来探望。”
这实在毫无逻辑,宴潇升之母根本不识大夫人,怎会遣他来探望。
他这一来,把众人弄得晕头转向,府中下人都猜测,莫不是晏家欲谋反,欲拉程家入伙。
他来那日,我正于自己屋门口晒太阳。
他假模假式拜谒过大夫人后,便溜达到我这儿。
我一睁眼,瞧见他,吓了一跳,还当自己在做梦。
“宴潇升?”
他如一只大公鸡般,谴责我道:“好好好,从前可怜巴巴来寻我时,唤我郎君,如今几日不见生分了,便唤我宴潇升。”
我叹了口气,实在笑不出来。
他亦无过来之意,只道:“见你还活着,本君便安心了。”
我问他:“郎君是特意来看我的?”
他不屑道:“想得美,不过是受家母之命前来探病,走着走着瞧见你,顺便与你说句话罢了。”
好吧。
我也懒得回应,扭过头,又望着新发芽的树发呆。
宴潇升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总闷在家里,莫要闷出病来,无事便多出去走走,近日天气甚好,莫辜负了这春光。”
这般温柔之语,我以为自己听错,抬头望向他。
他却又恢复了那趾高气扬之态:“本君还有诸多事务要忙,走了。”
许是因天气转好,大夫人的病也渐渐痊愈。
她不再卧病在床,然精神较之从前,仍差了许多,总是坐在屋前的海棠树下,一坐便是一整日,无人知晓她在想何事。
程还壁来寻过我一次,问我是否与大夫人说过什么。
我只是笑道:“姐姐,我与大夫人哪里说得上话?”
她想了想,亦是如此,心事重重地走了。
半月之后,我的生辰到了。
陈玉儿的马车到了我家门口,我才想起此事。
“我早知你家中之人定不会记得你生辰,特意在福满楼定了桌子,给你过寿。”
“陈姐姐,你真好。”我扑进她怀里。
我与她乃三年前结识,亦不记得当时是何缘故,便看对了眼,自此常常相聚。
福满楼乃晋都名气最大之酒楼,听闻他们的厨子,皆是当世顶尖之厨子。
今日不止陈玉儿,还有别的小姐妹,皆来陪我了。
大家聊了许久,菜才上齐。
许是心情不佳,我什么都不想吃。
陈玉儿见状,夹了个猪蹄:“还珠,这猪蹄真好吃,你快尝尝,珠珠过生辰怎能不吃猪猪?”
我依言吃了一口。
竟觉这晋都人人称赞之味,实在不怎么样。
陈玉儿却觉味道不错,啧啧称赞,一边与我闲聊,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又说到谢淮舟。
“他真是走了大运,上次围剿流寇之事,传入圣上耳中,圣上当即召他进宫封赏,听闻黄金便赏了一箱。他可成了红人,前些日子,好多人都排着队要宴请他,这几日,他又被皇上封为校尉,平定北郡去了,好似,好似便是今日启程……”
自上次之后,我再未见过谢淮舟。
只从他人之口,听到一些零碎的关于他的消息。
听闻他被封为校尉,还以为他以后会留在晋都。
未曾想,他竟去了北郡。
那里向来不太平,他这一去,不知会遭遇何事。
我有些失神,赵玉儿后来又说了什么,我皆未听清。
只是坐在一旁,偶尔陪着笑一笑,饭菜几乎未动。
过了一会儿,福满楼的伙计突然端着一碗面走了上来。
他将面摆在我面前,笑眯眯道:“听闻姑娘今夜过寿,福满楼特赠姑娘一碗长寿面,祝姑娘生辰吉乐。”
我未多想,道了声谢。
掏出荷包欲打赏,伙计连忙摆手:“不不不,面是送的,姑娘不必打赏。”
说着便麻利地下楼去了。
“这福满楼还挺不错。”
陈玉儿见状,把面推到我面前,笑道:“还珠,你快吃一口。”
我没什么食欲,但为不拂她的面子,还是低头吃了一口。
舌尖触碰到面条的那一刻,我浑身一震。
这味道好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吃过。
我惊异地看着那碗面,脑中却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起来。
究竟,是在何处吃过呢?
夜深人静,我忽得一梦。
醒来时,枕边已被泪水浸湿,然而梦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却半分也记不得了。
次日,有人往家中送来帖子。
言宴家老夫人设局,在城南圈地一块,举办马球赛,邀我等前往同乐。
程还壁收下了帖子,我却婉拒了。
我这两日状态不佳,像是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
未曾料到,当日午后,宴潇升又来我家探望大夫人。
恰逢我正欲出门,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拦住我,问道:“程还珠,你为何拒了马球赛的帖子?”
我提不起精神,脚一下下踢着小石子:“心情不好,不想去了。”
他抱膀挑眉道:“真不去?你前面那五十九位都要去,你不努力,如何能赢得本公子的芳心?”
“什么?前面还有五十几个?太难了,打不过,更不想去了。”我转身欲走。
“且慢!”
他一把拉住我,缓缓道:“不如这样,明日,你若能赢一局,我便上门提亲,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做我正头娘子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心下顿时一动。
前几个月,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不正是为了这个吗?
“只赢一局便可?当真?”
如此简单?
宴潇升看着我,竟似松了口气。
“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马球赛当日,果真来了许多人,听说连许久未回晋都的安乐公主也来了。
程还壁一下马车,那忠勇侯府的裴竟便迎了上来。
他望着她,目光热切:“程姑娘,我好多日未见你了,上次听闻你遇险,我担忧坏了,对了,我前日叫人送你的狐裘你可喜欢?那狐狸是我亲自打的……”
程还壁红着脸与他交谈,瞧着对他颇为满意。
她命真好,上一世有徐清风,这一世有裴竟。
我叹气,跑去找陈姐姐玩耍。
今日的马球赛,彩头乃一颗夜明珠。
宴潇升不上场,他是主人家,不好与他人争,且,他亦不喜欢玩这种会弄得一身臭汗的游戏。
最后,我与陈玉儿、徐清风、沈如墨等人组队。
程还壁与裴竟等人组队。
比赛前,裴竟便叫嚣着,要赢下夜明珠,送给程还壁。
听得我心烦意乱。
我九岁之后才被接回程家,我爹为免我给程家丢人,如填鸭一般请人教我读书、弹琴、骑马。
虽说学得不精,然玩一玩尚无问题。
何况,三局两胜,我只要赢一局便好。
可我高估了自己。
陈姐姐与沈如墨马术极佳,我拼尽全力,仍拖了后腿,连输两局。
两局后,天忽下起雨来,我们只能暂停,待雨停再打。
陈姐姐他们倒也未怪我,说,只是游戏,莫要自责。
我自个儿却有些气馁。
坐了片刻,我一人闷闷往林子里走,欲去更衣。
冷不丁,竟见廊桥下站着两人。
一人是宴潇升,另一人,便是传闻中的安乐公主。
林子里,树叶上水滴不断落下,滴滴答答,然而他们的交谈声,仍清晰传入耳中。
宴潇升把玩着折扇,声音轻蔑:“谁?程还珠?不过是本公子掌中玩物罢了,闲来用以逗弄取乐,打发无聊而已,我怎会对她动心?简直可笑。”
安乐公主笑笑,甚为高兴的模样:“他们果然是骗我的,我就说嘛,你绝不会喜欢那种货色。”
……
我立于树下,似遭当头一棒。
可我并非伤心。
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只要他遵守约定,我赢一局,他能上门提亲,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他却拿我当玩物耍弄,我付出诸多努力,他竟如此耍我。
远处,隐隐约约,似有人在唤我。
我这才发觉,雨已停了。
廊桥下二人似有所察觉,我弯腰迅速跑了。
到赛场后,程还壁远远唤我:“喂!程还珠,还打吗?”
我握紧拳头:“打,为何不打?”
我不仅要赢一局,我还要赢三局,拿下彩头,然后扔在宴潇升脸上,告诉他,我一点也不稀罕他!
因着前两局的历练,到了第三局,我已熟稔许多。
翻身上马时,我瞧见宴潇升回了观景台。
我攥紧缰绳,满心愤懑地冲入赛场。
赛场地面上因雨湿滑,这倒是难为了程还壁这般怕摔之人。
可我全然不怕,几番冲刺,不断进球,轻松赢下第三局。
裴竟原本自信满满,见我们竟赢了一局,不禁有些意外。
随后,我们又拿下第四局。
很快,第五局便到了。
程还壁体力渐衰,动作愈发迟缓,我却一马当先,带着球直冲球门,只差一球便能取胜。
我从未想过还会出什么岔子。
直到裴竟的马球杆,勾住了我的马后腿。
刹那间,天旋地转,我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
我重重摔在地上,而裴竟的马,却高高跃起,朝着我踏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望着头顶的马蹄,脑中一片轰鸣。
如潮水般汹涌的记忆,似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冲入脑海。
我猛地想起自己是如何死的。
嫁给谢淮舟的第十一年,冬月初一。
我们大吵一架,整整一天,我都没和他说一句话。
我不许他跟着我,也不许他出现在我眼前。
冬月初二,我独自出门买胭脂。
谢淮舟不放心,远远地跟着,不敢让我察觉。
那日好冷,下着细雨,街上行人稀少。
我走在前面,早已发现谢淮舟。我想唤他过来,到伞下,却拉不下脸。
走着走着,一匹马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朝着街道中间嬉戏的两个孩童踏去。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冲过去,将他们推开。
可我自己却没躲开。
那匹马踏在我的胸口,踏碎了我的骨头。
恍惚间,我听见谢淮舟声嘶力竭地喊:“还珠!”
我张了张嘴,却只能吐血,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一日,谢淮舟抱着我,在晋都的长街上奔走求医。
他本就腿脚不便,因慌张,走得愈发艰难,摔了好几跤。
可我伤势实在太重,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所有医馆都关了门,不敢接诊,最后我还是死了。
那一日,整条街都回荡着谢淮舟的哭声。
我记起这些,自然也就想起,其实我从未讨厌过谢淮舟。
我其实很喜欢他做的菜,也很喜欢他。
我只是习惯了欺负他,习惯了等他来哄我。
我也想起,临死前那句,我本想告诉他,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谢淮舟,我说我后悔嫁给你,其实是骗你的。
几滴泥水溅到我脸上,我从回忆中猛地惊醒。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裴竟的马正要踏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匹马从旁边猛地冲出,撞开了裴竟,挡在我身前。
竟是徐清风。
他横在裴竟身前,怒目而视:“小侯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裴竟恼羞成怒,从泥浆中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撞我?”
此时,程还壁也下了马,跑过来扶起我,愤怒地看向裴竟:“裴竟!不过一场游戏,输了就输了,何必闹出人命?”
裴竟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是想赢下那颗夜明珠送给你!”
“呸!你自己心术不正,输不起,还要害死我妹妹,还拿我当借口,真是令人恶心!”
程还壁啐了他一口。
她平时对裴竟还算满意,可此时却彻底与他翻脸。
我望着她,脑子昏昏沉沉的。
其实,程还壁也并非十恶不赦。
前世里,她虽总爱在我面前炫耀,总想压我一头,可当我被仆人欺负时,她却会狠狠地教训那些人。
当我跟她吵架,被大夫人罚抄《女诫》,困在祠堂时,她也会偷偷帮我抄完。
后来我被马踩伤,她也是第一个赶来帮忙的。
我笑了笑,轻声说道:“程还壁,其实你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停了正在吃的药,你的身子自然会好起来。”
前世里,她多年后偶遇一位神医,神医说她的身子本可以调养好,可惜病急乱投医,吃多了药,反而坏了身子。
程还壁不明白我为何突然说这个,迷茫地看着我:“你说什么呢?罢了,你先别说话,快让郎中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她和其他人一起把我抬进了观景台。
郎中检查一番,确认我只是手被踩了一下,没有大碍。
程还壁这才放心。
郎中给我包扎时,她看向一旁的徐清风,说道:“多谢公子救了我妹妹。”
徐清风笑了笑:“不必言谢,换了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的。”
程还壁问他:“还不知公子姓名?”
“在下徐清风,清风徐来之徐清风。”
“徐清风?可是春闱第二名的那个徐清风?”
“惭愧惭愧,正是在下。”
“你真厉害!”
程还壁望着他,连连夸赞:“真的,学问好,人又正直,如今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谬赞谬赞。”
徐清风脸羞得通红:“程,程姑娘,莫再夸了,在下实在是,很是惭愧……”
……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偷偷叹了口气。
好好好,他俩又对上眼了。
说起上回我骗了徐清风,不知后来他有没有找到那把扇子。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那把扇子了。
我面前围了一堆人,宴潇升从后面挤开人群,蹲在我面前。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还珠,你怎么样?”
我望着他,讥讽地笑了笑:“一个掌中玩物罢了,不值得郎君挂怀。”
他愣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我的手包扎妥当后,程还璧与徐清风便要送我归家。
我却决意不回了。
“程还璧,差人跟家里说一声,莫来寻我,我自会回去。”
我抢过一匹快马,在他们惊呼声中,纵马向北奔去。
我要去寻谢淮舟。
我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也恍然明悟,那碗长寿面味道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上一世每日,我皆能吃到。
那碗面,是谢淮舟做的。
重生之人,不止我一个,还有他。
只是,他一直以为我厌憎于他,不敢与我相认,却又,默默守在我身后。
我一路疾驰。
越往北去,道路两旁愈发荒凉。
那日下午,在离北郡仅剩十里的地方,我遇上了几个地痞。
而后,我便目睹了如此奇景,狼群自山上冲下,凶狠扑杀地痞,却独独不伤我分毫。
那一刻,我心想,或许,这世上真有神明。
我心中愈发坚定,不敢多看,策马狂奔。
终于在傍晚时分入了城。
彼时北郡刚经历一场动乱,此处之人已饿了许久许久,而朝廷允诺的救济粮,却一粒也未兑现。
饥民们怨声载道,纷纷嚷着要拆了郡守府,再杀到晋都去,眼看着暴动将起。
我心下一紧,急忙随他们跑去。
郡守府前。
谢淮舟立于门口,正大声说着什么,安抚饥民。
可那些人已饿疯了,一句也不肯听,围着他辱骂,有人甚至要动手。
我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柴刀,推开人群,挡在了谢淮舟身前。
“不许过来!谁敢上前,姑奶奶我把他剁成肉泥!”
我手中的刀,起到了震慑之效,那些人怯怯后退两步,不敢再上前。
谢淮舟怔怔地看着我:“程姑娘,你怎会……”
我回头望着他:“死瘸子,你装什么!”
他身子一僵。
片刻,终于想到了什么。
“难道你也……”
“你都能,我为何不能?”
良久沉默。
他轻轻叹息:“还珠,你何苦来呢。”
我的出现,让围在郡守府前的百姓终于安静了片刻,谢淮舟趁此时机,耐心劝说他们再等一等。
人群中站出一个女子,衣衫褴褛,却难掩清丽之色。
她说,之前别的官来,皆是躲在一群官兵后面,高高在上,唯有谢淮舟,毫无防护,站在他们中间,平等与他们说话,她信他不会是那种私吞救济粮的狗官。
她说了许多,虽只是一个没读过书的卖鱼女,却比许多文人还厉害,一番话下来,竟真的说服了那些人。
饥民的怒火暂时平息,郡守府也终于未被拆掉。
那夜,谢淮舟将府中所有粮食皆拿出来,煮成一锅,分给饥民。
次日,朝廷的救济粮平安送达,北郡的危机也终于解除。
可谢淮舟却开始躲着我。
他怕我只是一时冲动,想送我回晋都。
他说,跟着他,会吃许多苦的,将来他也未必能升迁,他不想再一次看到我后悔。
可当那夜,我站在他门前,流了两滴泪,道:“谢淮舟,我想吃面。”
他便丢盔弃甲了。
我也终于说出了那句,上一世未能说出的话:
“谢淮舟,那日我说我后悔嫁给你,是骗你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能嫁给你,我真的很幸运。”
北郡局势安定之后,谢淮舟携我回到了晋都。
那一日,他向我爹提了亲事。
我爹本就有意将我许配于他,如今他主动求娶,自是满心欢喜,当即应允。
只是,一码归一码,我私自奔赴北郡,终究坏了家法,被罚一个月不得出门。
我归家后不久,宴潇升不知何故,竟来府上寻我。
他此次未进我家门,只在侧门外静立,等我出去。
我不知他又想耍什么花样,亦不甚在意,只遣人去告知他:我已定下亲事,莫要再来寻我。
丫鬟出去时,宴潇升迎了上去,似急切地想知晓她要说什么。
待丫鬟说完,他却脸色骤变,慌乱求证。
得肯定答复后,他呆立许久。
过了一会儿,那样狂妄不羁之人,竟躬身向丫鬟行拱手礼,托她带话。
随后,便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许是因刚下过雨,路面湿滑,他摔了一跤,却很快爬起,自嘲地笑了笑,大步流星登上马车离去。
丫鬟回来后,我问她:“他跟你说了什么?”
她挠挠头,道:“他说,得友如君,三生有幸,祝君安好。”
友?
他曾视我为掌中玩物,如今却称友?
我望着远处潇洒离去的马车,不明他究竟作何想法。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我与他,应是再也不会相见了罢。
我与谢淮舟于那年夏末成了亲,次年春,程还壁与徐清风亦喜结连理。
一切又与上一世一般无二。
直至数月后,我爹突患暴病,溘然长逝。
我对他并无深厚感情,自然不会伤心。
只是觉得奇怪,上一世,他明明比我活得还要长久。
我爹的丧事刚料理完,大夫人便病倒了。
程还壁四处寻医问药,却始终无法治愈,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油尽灯枯。
上一世,她在中秋节那日病逝,这一世,亦在同一天离世。
不同的是,这一世,临终前,她拉着程还壁的手,交给她一个盒子,泪流满面道:“给春山。”
春山,乃我小娘之名。
那个小盒子,是她当年为我小娘准备的嫁妆。
程还壁将盒子给了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银票和地契,数量颇多,与程还壁的嫁妆不相上下。
所有的恩怨情仇,至此终于彻底释怀。
心底某处压了许多年的巨石,此时此刻,终于如一张轻飘飘的纸般飞走了。
料理完大夫人的丧事,家中突然跑来一只小狗。
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我已许久未曾如此开怀,抱着小狗,爱不释手。
谢淮舟问我:“你喜爱狗?”
我道:“自然,狗狗多可爱啊!你可知道?我也曾养过一只狗狗,它叫小白,长得又白又壮,威风凛凛,你不知道它有多聪明,它若是个人,定能当大将军!”
我目光黯淡下来:“可惜后来它死了。”
谢淮舟沉默片刻,道:“那我们将这只小狗带回家吧?”
我摸摸狗头,摇了摇头。
“小白若是知晓我养别的小狗了,定会以为我不爱它了,它是我唯一的小狗,我不会再养别的狗了。给程还壁吧,大夫人走了,她近日很是消沉,养只狗狗会开心些的,走。”
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抱着狗就要去找她。
回头看谢淮舟,他却在笑。
“你笑什么?”
他眼中的幸福满得快要溢出来:“我见夫人心生欢喜,自然要笑。”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