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女领导-欲不死-靠近女领导小说全文免费在线阅读-28看书网
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红星机械厂里里外外都蒸得蔫头耷脑。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作响,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陈阳,技术科的一个小技术员,正趴在堆满图纸的桌子上,假装认真研究一张早就看烂了的零件图。
其实我的魂儿早就飞了。
耳朵里嗡嗡的,全是科长老王那口黄牙缝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都打起精神来!今天下午,总公司派来的新任副厂长要来咱们科室视察!”
老王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虑的怀孕的熊。
“听说是个女同志,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南方大城市调过来的。”
办公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女领导?”
“还是高材生?”
“那得多大年纪?”
“可别是个灭绝师太。”
我心里嗤笑一声。
什么高材生,什么女领导,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铁打的红星厂,流水的领导。
我这个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儿的“天之骄子”,不也照样天天跟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浑身的机油味儿洗都洗不掉。
理想?早就被磨得跟车间地上那层油泥一样,黑乎乎,黏糊糊,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我只想熬到下班,去食堂打二两饭,炒个素菜,然后回我的单身宿舍,看我的武侠小说。
江湖恩怨,快意情仇,总比这生锈的现实来得痛快。
老王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布置着:“小李,把窗台那盆吊兰浇点水!小张,把你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收一收!还有陈阳!”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
老王指着我:“你,脑子活,笔杆子硬,待会儿新领导问话,你多担待着点,好好汇报咱们科室的工作亮点。”
我咧了咧嘴,露不出笑。
又是这套。
每次有领导来,我就是那个被推出去的门面。
谁让我当年是厂里为数不多的正经本科生呢。
“知道了,王科长。”我应付着。
心里却在盘算,待会儿领导一进门,我就借口上厕所,溜之大吉。
这种场面,我腻了。
下午两点整,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小学生。
我缩在办公室最里面的角落,仗着前面坐着人高马大的小张,心里踏实了不少。
走廊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笃,笃,笃……”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老王立马像弹簧一样蹦起来,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哎呀,是林厂长吧?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我没抬头。
我低着头,假装在图纸上画着什么,眼角的余光悄悄往门口瞟。
一双白色的高跟鞋,纤尘不染。
再往上,是裁剪得体的藏蓝色西装套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
很职业,很干练。
符合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女领导的想象。
“王科长,你好。”
一个声音传来。
清冽,干脆,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熟悉。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声音……
我手里的铅笔“啪”的一声,断了。
我不敢置信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给那个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站在那里,背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那个轮廓,那个站姿,那个即使在嘈杂人群中也能一眼认出的清冷气质……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是她。
林晚。
怎么会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应该在那个繁华的省城,当她的白领精英吗?
怎么会跑到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破机械厂来当什么副厂长?
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手脚冰凉。
老王还在热情洋溢地介绍着:“林厂长,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技术科的骨干们……”
“这是小李,刚毕业的大学生,很有干劲。”
“这是小张,我们这儿的老师傅了,经验丰富。”
林晚微笑着,一一和他们点头示意。
她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着,像探照灯一样。
我能感觉到,那道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向我逼近。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不是怀念,而是恐慌。
一种铺天盖地的,想要立刻逃离的恐慌。
我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完了。
这下完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十字街口的逃犯。
过去那些我刻意尘封、不愿再碰触的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这些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大学校园里的香樟树,图书馆里的窃窃私语,她靠在我自行车后座上时随风飘扬的长发,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火车站台上,她那双哭红的眼睛和决绝的背影。
“陈阳,我们不一样。”
“你想要安稳,我要的是未来。”
“我们到此为止吧。”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生锈的刀子,重新在我心上划拉。
疼得我直抽气。
“这位是……”
老王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死死地埋着头,祈祷着。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陈阳?”
林晚的声音,轻轻地,带着一丝疑问,在我耳边响起。
我浑身一僵。
完了。
还是被认出来了。
我感觉全办公室的目光都“刷”地一下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头皮发麻,恨不得当场去世。
老王大概是看我这怂样有点丢人,赶紧打圆场:“哎呀,林厂长,这是我们科的笔杆子陈阳,大学生!可能……可能是昨天画图熬夜了,有点没精神。”
说着,他用手肘捅了捅我。
“陈阳!陈阳!新领导跟你打招呼呢!快起来!”
我磨磨蹭蹭,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地,把头抬了起来。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别着的厂牌上。
“副厂长,林晚。”
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得我眼睛疼。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好。”
最终,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林晚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玩味?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时间仿佛静止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老王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新来的厂长和我之间是什么路数。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根。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无声的压力压垮的时候,林晚忽然笑了。
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却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
“原来你在这里。”
她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挺好的。”
我不知道她这句“挺好的”是什么意思。
是说我在这里工作挺好的?
还是说,我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
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视察很快结束了。
老王点头哈腰地把林晚送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哎,陈阳,”小李凑过来,一脸八卦地问,“你跟新来的林厂长认识啊?”
我烦躁地挥了挥手:“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她怎么会那样看你?还说‘原来你在这里’,这话听着就不一般。”
“你想多了。”
我拿起搪瓷杯,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发现手抖得厉害。
杯子里的茶叶末子,随着我的颤抖,一圈一圈地荡漾。
一整个下午,我都魂不守舍。
图纸上的线条在我眼里扭曲成了林晚的脸。
一会儿是大学时那个扎着马尾、笑容灿烂的她。
一会儿是现在这个穿着套裙、眼神疏离的她。
两个身影在我脑子里不断交叠,撕扯。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响。
我抓起挎包,第一个冲出了办公室。
我不想在厂里多待一秒钟。
我怕,怕在某个转角,又和她不期而遇。
我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厂区,往大门口冲。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胜利在望。
我心里刚松了一口气。
“陈阳。”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还是那个清冽的,让我心惊肉跳的声音。
我假装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开玩笑,现在停下来,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我得赶紧溜。
溜得越远越好。
“陈-阳!”
身后的声音加重了语气,还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心里一哆嗦,但脚下没停。
我甚至开始跑了起来。
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贼。
就在我快要冲出大门的那一刻,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
力道不大,但技巧十足。
是我最熟悉也最害怕的那个力道。
我“嗷”的一声,被迫停下了脚步。
整个人都僵住了。
“跑?”
林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热气和压抑不住的笑意。
“你再跑一个我看看?”
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转了过来,面对着她。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精致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光。
她就那么看着我,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逮到你了。”
她说。
我看着她,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耳朵上传来微麻的痛感,却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那些被我强行压下去的,以为早已经死掉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复活了。
我狼狈地站在她面前,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而她,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握着我所有软肋和不堪的……债主。
周围有下班的工友路过,纷纷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感觉自己的脸烧得能煎鸡蛋了。
“林……林厂长。”我挣扎着,想把耳朵从她的“魔爪”里解救出来,“这么多人看着呢,影响不好。”
“影响?”她挑了挑眉,非但没松手,反而轻轻拧了一下,“你还知道影响?刚才跑什么?”
“我……我急着回家。”我胡乱找了个借口。
“是吗?”她凑近了一些,我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还是我记忆中那个味道。
“我怎么觉得,你是看见我,心虚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我心虚什么?”我梗着脖子,强行嘴硬。
她松开了我的耳朵,但双手却抱在了胸前,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陈阳,五年了,你还是这个德行。”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被她这句话噎得半死。
什么叫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好歹也是技术科的骨干!
虽然只是个画图的……
“林厂长说的是。”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在小厂里混吃等死,比不上您,高材生,大领导,前途无量。”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冲了。
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怨气。
果然,林晚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那点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疏离和冷漠。
“陈阳,如果你觉得跟我说话让你这么难受,那以后在工作之外,我们可以当不认识。”
“我今天叫住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
“明天早上八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关于技术科下半年的改造方案,我要听你的想法。”
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就走。
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果断,决绝。
就像五年前,在火车站台上,她转身离去时一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厂区拐角。
晚风吹来,吹得我耳朵上还残留着她指尖温度的地方,一阵发凉。
我抬手摸了摸,心里五味杂陈。
什么改造方案?
什么我的想法?
她是真的要跟我谈工作,还是……另有目的?
我一夜没睡好。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晚揪我耳朵时那促狭的笑,一会儿是她冷着脸说“当不认识”的决绝。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在办公室门口磨蹭了半天。
最终,还是在八点差一分的时候,硬着头皮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还是那个声音。
我推门进去。
办公室很大,很气派,比我们整个技术科加起来都大。
林晚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整个人看起来,专业,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林厂长,我来了。”我拘谨地站在门口。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我拉开椅子,只坐了半个屁股。
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喝茶吗?”她问。
“不……不用了。”
她没再坚持,把手里的文件合上,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这是一个谈判的姿态。
“陈阳,我们开门见山。”
“红星厂现在什么情况,我想你比我清楚。”
“设备老化,技术落后,人员思想僵化,再不改革,就是死路一条。”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内容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这些问题,我何尝不清楚?
可清楚又有什么用?
厂子是国家的,又不是我家的。
我一个小小技术员,人微言轻,能做什么?
“总公司派我来,不是让我来养老的。”林晚的目光锐利如刀,“我要在一年之内,让红星厂的利润翻一番。”
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翻一番?
她疯了吗?
就凭我们这堆破铜烂铁?
“这……林厂长,这恐怕有点……”我斟酌着词句,想说这有点异想天开。
“难,是吗?”她打断我,“我知道难。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帮我的人。”
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陈阳,我知道你的能耐。上大学的时候,你的专业课成绩永远是第一,你设计的那个微型发动机模型,连教授都赞不绝口。”
“你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
我心里一颤。
她还记得。
那些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曾经意气风发的过往。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苦涩地笑了笑,“毕业分配到这里,磨了几年,什么棱角都磨平了。”
“是磨平了,还是你自己在装死?”林晚一针见血。
我被她的话刺得浑身不自在。
“我找你来,不是来跟你叙旧的。”她把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草拟的一份技术升级方案,你拿回去看,三天之内,给我一份详细的可行性分析报告,以及你自己的补充意见。”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熬夜也好,查资料也好,我要看到一份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而不是你们科长老王交上来的那种,满篇都是‘在厂党委的英明领导下’的废话。”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命令。”
我看着桌上那份厚厚的文件,感觉像一块滚烫的山芋。
接,还是不接?
接了,就意味着我要重新拾起那些被我丢掉的专业知识,意味着我要打破现在这种“混日子”的平静,意味着……我要和她深度绑定在一起。
不接?
我敢吗?
她是副厂长,我的顶头上司。
我沉默了。
林晚也不催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好像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内心深处那个还在挣扎,不甘心就此沉沦的自己。
良久,我伸出手,拿起了那份文件。
“好。”
我说。
只有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这就对了。”
“陈阳,别让我失望。”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
我把林晚的方案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水平。
方案大胆,有前瞻性,直指我们厂的核心问题。
但同时,也过于理想化,很多地方脱离了我们厂的实际情况。
我把自己关在资料室里,翻出了近十年的生产数据和设备档案。
尘封的记忆和知识,一点点被唤醒。
我开始在图纸上写写画画,计算,分析。
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的公式和理论,重新在我的脑子里活跃起来。
我忘了吃饭,忘了睡觉,脑子里只有数据,图纸,还有……林晚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第三天下午,我拿着一份写了将近五十页的报告,再次敲开了林晚办公室的门。
我把报告递给她。
她接过去,一页一页,看得非常仔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我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汗。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报告了。
这更像是一份迟到了五年的答卷。
我在向她证明,我陈阳,不是一个只会混吃等死的废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完了。
她合上报告,抬起头,看着我。
眼神里,有惊讶,有赞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亮晶晶的东西。
“陈阳,”她说,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你……做得很好。”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听到这句话,我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满足感同时涌上心头。
“方案里,你提到的引进二手生产线的建议,很大胆,也很有操作性。”
“你具体说说你的想法。”
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久。
从生产线型号,到资金预算,再到人员培训。
我们之间没有了上下级的隔阂,也没有了旧情人的尴尬。
我们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激烈地讨论,争辩。
我发现,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了。
而林晚,她总能在我话音刚落时,就精准地抓住我的核心观点,并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
我们之间,有一种久违的默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窗外的路灯亮了。
林晚看了一眼手表:“呀,都七点了。走吧,我请你吃饭。”
我愣了一下。
“吃饭?”
“怎么?不赏脸?”她站起身,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不……不是。”我有些慌乱,“我……我还是去食堂吧。”
和她单独吃饭,我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林晚看了我一眼,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陈阳,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我们只是吃顿便饭,顺便……聊聊。”
她那个“聊聊”的尾音,拖得有点长。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
最终,我还是跟着她走出了办公楼。
我们没有去厂外面的大饭店,而是去了厂门口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到我们,热情地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陈工吗?今天带朋友来吃饭啊?”
当他看到我身后的林晚时,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热情了,“哎呀,这位是……新来的林厂长吧?电视上见过!快请进,快请进!”
林晚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林晚点了两个家常菜,一个西红柿炒蛋,一个醋溜土豆丝。
“你以前最爱吃的。”她说,像是在解释。
我的心,又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还记得。
菜很快上来了。
我埋头扒着饭,不敢看她。
气氛有些沉默。
“陈阳,”林晚先开了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扒饭的动作一顿。
好吗?
不好不坏。
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喝不死人,也尝不出什么滋味。
“还行。”我含糊地回答。
“结婚了?”她又问。
我摇了摇头:“没。”
“有对象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前两年家里介绍过一个,处了小半年,最后还是因为我觉得“没意思”而分了。
现在想来,不是人家没意思,是我自己,心死了。
林晚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结婚?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你呢?”我反问,“林大厂长,你结婚了吗?”
林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没有。”
“那不就得了。”我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么优秀的人都还没解决个人问题,我这种混日子的,着什么急。”
我知道我这话又带刺了。
但我控制不住。
在她面前,我总是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脆弱和自卑。
林晚沉默了。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陈阳,”她轻声说,“当年的事,你还在怪我吗?”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这个我逃避了五年的问题。
我看着她,眼前的她,和五年前那个在火车站台上的她,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怪?”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有什么资格怪你?”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追求你的前途,我守着我的安稳,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是我自己,当年太天真。”
林晚的眼圈,慢慢红了。
“不是的。”她摇着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不是那样的。”
“当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你一封都没有回。”
“我给你打传呼,你从来不回电话。”
“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我愣住了。
“信?什么信?”
“我没收到过。”
“传呼?”我更懵了,“我的传呼机早就坏了,一直没修。”
当年毕业,她去了省城读研,我被分配回了老家的这个厂。
一开始,我们还鸿雁传书。
但渐渐地,她的信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
我以为,是距离和现实,让她变了心。
我以为,她在大城市里,遇到了更优秀的人,看不上我这个小厂技术员了。
我的骄傲和自尊,让我没有去追问。
我只是默默地,把那段感情,埋在了心底,假装它从未来过。
“不可能!”林晚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明明寄到了你们厂的收发室,写的是你的名字!”
收发室……
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
收发室的老李。
一个跟我有点过节的老油条。
当年我刚来厂里,年轻气盛,因为一份图纸的错误,当众顶撞过他。
从那以后,他明里暗里,没少给我使绊子。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升起。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晚看着我的表情,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缓缓地坐了下来,脸上血色尽褪。
“是……是有人故意……”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懂了。
小饭馆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而我们这一桌,却安静得像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巨大的,荒谬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误会。
就因为几封被藏起来的信,一个坏掉的传呼机,我们两个人,就这么硬生生地,错过了五年。
我看着林晚,看着她眼角滑落的那滴泪。
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疼。
说不出的疼。
有愤怒,有悔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悲哀。
“对不起。”
我说。
声音沙哑。
我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我们那段逝去的青春说。
林晚摇了摇头,用手背擦掉眼泪,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怪你。”
“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可真的能过去吗?
那顿饭,我们最后是怎么吃完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走出饭馆的时候,夜风很凉。
我们并排走在回厂的路上,一路无言。
快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林晚停住了脚步。
“陈阳。”
“嗯?”
“明天……继续加油。”她说。
“好。”
我看着她转身,走进那栋属于领导的,亮着温暖灯光的专家楼。
而我,回到了我那个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盏昏暗台灯的,冰冷的单身宿舍。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这几百米的距离。
从那天起,我和林晚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在办公室,在会议上,我们是上下级。
她叫我“陈工”,我叫她“林厂长”。
我们讨论工作,言简意赅,专业,高效。
没有人能看出我们之间有任何不寻常。
但偶尔,在食堂打饭的间隙,在下班的路上,如果我们不巧碰到,她会放慢脚步,和我聊几句。
聊我们大学时的老师,聊某个我们都喜欢的诗人,聊最近新上映的电影。
像两个……老朋友。
技术改造的方案,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一步步推进。
我几乎成了林晚的影子。
她走到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
去车间考察,去仓库盘点,去跟外面的供应商谈判。
厂里开始有流言蜚语。
说我陈阳走了狗屎运,攀上了新厂长的高枝。
说我俩关系不一般。
老王看我的眼神,也从原来的使唤,变成了现在的巴结和试探。
“陈阳啊,”他给我递上一根好烟,“你跟林厂长,是……大学同学?”
我接过烟,没点燃。
“是。”
“哎呀!”老王一拍大腿,“我就说嘛!难怪林厂长这么器重你!老同学,这关系,就是不一样!”
我笑了笑,没说话。
器重?
或许吧。
但我知道,林晚更多的是在逼我。
逼我把骨子里那点不甘心,那点才华,全都榨出来。
她就像一个严厉的教练,而我,是那个被她寄予厚望,却又自暴自弃的运动员。
她用她的方式,在抽打着我,让我重新跑起来。
我很累。
但也很……充实。
那种脑子高速运转,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的快感,是我这五年来从未体验过的。
我好像,又找回了一点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一天晚上,我们为了一个关键设备的技术参数,在办公室争论到深夜。
最后,还是我用一堆复杂的数据和模型,说服了她。
她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阳,你赢了。”
她揉着太阳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着光。
“我请你喝一杯。”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
“我爸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她给我们俩都倒上。
殷红的酒液在灯光下,像流动的宝石。
“为我们的第一个阶段性胜利。”她举起杯。
我跟她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们慢慢地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起大学时,我们一起在图书馆占座,一起在操场上散步。
聊起我给她写的第一首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念出第一句,脸就红了。
太中二了。
林晚却笑了。
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当时念给我听的时候,脸比现在还红。”
“我还记得,你把那首诗抄在了一片银杏叶上,夹在了我最喜欢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里。”
“那片叶子,我一直留着。”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的眼神暗淡了一下,“后来,我毕业离开学校的时候,弄丢了。”
就像我们弄丢了彼此一样。
我们都沉默了。
酒喝完了。
林晚的脸上,泛起了两团好看的红晕。
她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
“陈阳,”她忽然看着我,很认真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没有那个误会,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的呼吸一窒。
我们会是什么样?
我们会结婚,会有一个自己的小家。
我会在技术科继续画我的图纸,但心里会多一份牵挂和甜蜜。
她或许不会成为现在的林厂主,但会是我陈阳的妻子。
我们会一起上下班,一起买菜做饭,周末一起去公园散步。
我们会吵架,会和好。
会过着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日子。
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飞速闪过。
我的喉咙发紧。
“没有如果。”
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声音说。
林晚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看着我,眼睛里最后那点光,也熄灭了。
“是啊。”她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如果。”
“都过去了。”
又是这句“都过去了”。
像一句魔咒,把我们困在原地。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我为什么要说“没有如果”?
我是在骗她,还是在骗我自己?
我明明……还爱着她。
可我们之间,隔着五年的时光,隔着“厂长”和“技术员”的身份鸿沟,隔着厂里所有人的眼睛。
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也不敢想。
技术改造进行得很顺利。
林晚从市里申请到了专项资金,我负责的二手生产线也成功引了进来。
安装,调试,试运行。
我带着技术科的几个年轻人,没日没休地泡在车间里。
林晚也几乎天天都来。
她脱下高跟鞋和套裙,换上工作服和劳保鞋,跟我们一起研究图纸,检查线路。
她不懂技术,但她善于学习,也善于提问。
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感染了很多人。
连车间里那些最老油条的老师傅,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林厂长,不一般,是个干实事的人。”
终于,生产线正式投产的那一天。
当第一批合格的,闪着光泽的新零件从流水线上下来的时候,整个车间都沸腾了。
工人们欢呼着,拥抱着。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林晚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她的脸上,也带着激动的红晕。
“陈阳,我们成功了。”
“嗯。”我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
忽然,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围的欢呼声,起哄声,在我耳边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只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和她因为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跳。
那一刻,我多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她。
什么身份,什么流言,什么过去,什么未来,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
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林厂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用最官方,最疏离的语气说。
林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
周围的气氛,也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老王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林厂长和陈工都是我们厂的大功臣!今天晚上,我做东,咱们好好庆贺一下!”
庆功宴上,林晚成了绝对的主角。
厂长,书记,各个科室的领导,轮番向她敬酒。
她来者不拒,笑语嫣然,应付得滴水不漏。
我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闷酒。
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光芒四射的她。
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被拉远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有她的世界,她的战场。
而我,只是她战场上,一个暂时得力的士兵。
宴会结束,林晚喝了很多,走路都有些不稳。
厂办主任要去扶她,被她挥手拒绝了。
她径直向我走来。
“陈阳,”她站在我面前,带着一身的酒气,“送我回去。”
我没法拒绝。
我扶着她,走在厂区安静的小路上。
月光很好,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陈阳,”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水汪汪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没有。”
“你有。”她固执地说,“你讨厌我当你的领导,讨厌我逼你做这做那,讨厌我……打乱你平静的生活。”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走?”
我沉默了。
“你说话啊!”她有些激动,抓着我的胳膊。
“林晚,你喝多了。”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我没喝多!”她大声说,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陈阳,你就是个懦夫!”
“你明明心里还有我,为什么不敢承认?”
“你明明有才华,有能力,为什么甘心在这个破厂里混吃等死?”
“你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在怕什么?
我怕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怕厂里的流言蜚语。
我怕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
我更怕……我们重蹈覆辙,再一次互相伤害。
“我就是个懦夫。”我看着她,苦涩地承认,“我配不上你。”
“五年前配不上,现在,更配不上。”
林晚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谁说你配不上?”
“陈阳,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你。”
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考上研究生那年,我爸就给我安排好了路,毕业进省政府,一步步往上走。”
“我一直都是按照他设计的路线在走,我以为那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可是,当我真的站在那个位置上,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你,如果我留在你身边,会不会比现在幸福?”
“所以,当总公司有外派名额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报名了。我打听到你在这个厂,我就来了。”
“我想看看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想……我想再给自己,也给你,一个机会。”
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伸出手,想去抱她,想去擦掉她的眼泪。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却僵住了。
理智和情感,在我的脑子里,进行着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一个手电筒的光,突然照在了我们脸上。
“谁在那儿?”
是厂里巡夜的保安。
我跟林晚,瞬间清醒了。
“没事,是我。”我说。
“哟,是陈工啊。”保安走近了,看清了我们,“这位是……林厂主?”
“林厂主喝多了,我送她回宿舍。”我解释道。
保安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扫了扫,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
“哦哦,那你们忙,你们忙。”
说完,他识趣地走开了。
那束光,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们之间刚刚燃起的那点火苗。
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
只剩下尴尬。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了。”林晚推开我的手,自己往前走。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孤单,又那么倔强。
我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一直到专家楼下。
“你回去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然后,走进了楼道。
我站在楼下,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又熄灭。
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从那晚以后,我和林晚的关系,又回到了冰点。
不,比冰点还冷。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在会议上,她不再点我的名。
在路上碰到,她也目不斜视地走过。
她好像,真的要跟我“当不认识”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
像被偷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开始失眠,食欲不振。
上班的时候,也总是走神。
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陈阳,你跟林厂主……吵架了?”
我摇了摇头。
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哪来的吵架。
“年轻人嘛,床头吵架床尾和。”老王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我,“林厂主那么好的条件,你可得抓紧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苦笑。
抓紧?
我连她的手,都不敢碰。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厂里的技术改造,因为有了好的开端,后续的工作也顺利了很多。
林晚的工作重心,也从技术科,转移到了销售和市场上。
她开始频繁地出差。
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她不在厂里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心里又会隐隐地失落和牵挂。
我会不自觉地去打听,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感觉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
厂里要开年终总结大会。
林晚出差回来了。
她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干练,也更加……有距离感了。
大会上,她代表厂领导班子做总结报告。
她站在主席台上,声音洪亮,条理清晰。
说着我们厂在过去一年取得的辉D煌成就,说着对未来一年的宏伟规划。
她感谢了厂党委的英明领导,感谢了全体职工的辛勤付出。
她感谢了很多人。
唯独,没有提我的名字。
就好像,技术改造的成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坐在台下,听着周围人对她的赞美和掌声。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自作自受的活该。
是我自己,亲手推开了她。
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她的认可?
大会结束,厂里放了三天年假。
工人们都喜气洋洋地回家过年了。
我没有家可以回。
父母早些年就去世了。
这个厂,就是我唯一的归宿。
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宿舍,煮了一锅速冻饺子。
窗外,是零星的鞭炮声和远处传来的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
这个世界的热闹,都与我无关。
我打开一瓶二锅头,就着饺子,一杯一杯地喝着。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大学时的林晚,想起了火车站台上的林晚,想起了揪我耳朵的林晚,想起了在办公室跟我争论的林晚,想起了在月光下流泪的林晚。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陈阳,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除夕夜,一个人,哭得像个。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
最后,我醉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陈阳!陈阳!开门!”
是林晚的声音。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头痛欲裂。
我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林晚。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围着白色的围巾,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你怎么了?打电话不接,敲门也不开,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她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酒气,看到了地上的酒瓶和狼藉。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陈阳,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傻笑了一下。
“林……林厂主,新年好啊。”
“你还好意思笑!”她又气又心疼,“大过年的,你就这么折磨自己?”
她走过来,扶住我。
“走,去医院。”
“我没事。”我推开她,“就是……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
“你看看你,脸都白成什么样了!”她不由分说,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拗不过她,只能被她半拖半拽地带出了宿舍。
外面很冷,下着小雪。
她的车就停在楼下。
是一辆红色的桑塔纳。
她把我塞进副驾驶,自己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
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说是酒精中毒加上肠胃炎,需要输液。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药液,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血管。
林晚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我。
“为什么?”她忽然开口。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我沉默了。
我能告诉她,是因为我想她了吗?
我不能。
“心情不好。”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是因为我吗?”她追问。
“不是。”我否认。
“陈阳,你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不敢去触碰的深情。
“年终总结大会上,我没有提你的名字,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愣住了。
原来,她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她轻声解释,“厂长特意嘱咐我,不要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我们之间过于亲近的关系。”
“他说,这对你,对我都好。”
“他说,你是个人才,但还需要磨练,不能让你因为我的关系,而被捧得太高,摔得太重。”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是这样。
我错怪她了。
“对不起。”我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她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不该逼你,不该给你那么大压力。”
“陈阳,如果你真的觉得累了,不想再这么拼了,你告诉我。”
“我……我可以向总公司申请,调去别的地方。”
“我不想,因为我,让你不快乐。”
听到她的话,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她要走?
为了我?
不。
我不能让她走。
如果她走了,我的人生,就真的只剩下那一潭死水了。
“别走。”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我用我的手,紧紧地包裹住。
“林晚,别走。”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留下来。”
林晚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陈阳,你……”
“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我打断她,“我怕这怕那,我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我亲手推开了你。”
“但是,我现在后悔了。”
“林晚,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我爱你。”
“从大学第一眼见到你,一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
“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个破厂里的小技术员,我配不上你。”
“但是,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努力,我会追上你的脚步。”
“我会成为一个,能让你依靠,能让你骄傲的男人。”
“所以,别走,好吗?”
我说完这一大段话,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敢松开。
我怕一松手,她就会像五年前一样,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林晚看着我,泪如雨下。
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窗外,雪停了。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照在我们紧紧相握的手上。
也照亮了,我们劫后余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