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总裁的下堂妇』免费章节『帝国总裁的下堂妇』全本下载 _糯书阁
再次见到萧景渊,是在东宫的长信殿。
他一身玄甲,风霜满面,正单膝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向我的夫君,当朝太子赵珩,禀报着西北边疆的战事。言辞恳切,条理分明,一如既往地,他是大梁最锋利的剑。
而我,端坐于太子身侧那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椅上,身着织金云霞纹的翟衣,头戴九尾凤簪,是这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未来的国母。
从那封和离书落下最后一笔,到今日凤冠加身,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五年,足够一场轰轰烈烈的执念燃尽成灰,也足够一个被夫家请出家门的女人,重新找到自己的根。我曾以为,那座曾名为“大将军府”、后又被御赐牌匾改为“安平侯府”的宅院,会是我一生的归宿与牢笼。却没想到,是他,我曾经的夫君,亲手递给了我打开牢笼的钥匙。
思绪被殿外一声清脆的鸟鸣拉回。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茶盏,将五年前那个同样微寒的初春午后,从记忆的深处,重新翻了出来。
一切,都从他风尘仆仆地从边关凯旋,带回那个足以震动整个京城的请求开始。
第1章 旧袍与新梅
五年前,我还是大将军萧景渊的妻,沈温竹。
那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将我新抄录的一卷《女则》映得金光闪闪。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是我嫁入将军府时父亲亲手为我栽下的,此刻正开得热闹,风一吹,便有几瓣粉白的花瓣调皮地飘进屋来,落在墨迹未干的纸上。
我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花瓣夹起,准备制成香囊,门外就传来了管家福伯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夫人,大喜啊!将军……将军得胜归来了!前锋营已经入了城,圣上亲迎,正在宫中设宴呢!”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镊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他回来了。
萧景渊出征已近一年,西北的战事胶着,我悬着的心也跟着揪了一年。每日里除了打理府中庶务,便是去佛堂为他抄经祈福。如今,他终于平安归来。
我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内室,打开那只积了薄灰的樟木箱。箱子里,是他出征前换下的那件月白色常服,我已经亲手洗净、熨烫、用薰香熏了无数遍,只盼着他回来时能立刻换上,洗去一身的沙场血气。
我将衣物取出,又亲自去了厨房,吩咐下人温上我去年冬天亲手酿下的梅子酒。那酒,用的就是院里老梅树结的果子,埋在树下,说好等他凯旋时共饮。
整个将军府都因为主人的归来而变得鲜活起来。下人们脚步轻快,脸上挂着喜气。我站在廊下,看着满院的梅花,心里那点小小的、属于一个妻子的雀跃和期盼,就像这初春的暖阳,一点点将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我与萧景渊的婚事,是圣上赐婚,也是两家势力的结合。我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桃李满天下,在文臣中一呼百应。而他,是军中新贵,手握重兵,是圣上最信任的利刃。我们的结合,稳固了朝堂,也让彼此的家族都更上一层楼。
成婚三年,我们相敬如宾。他话不多,性子冷硬,常年驻守边关,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我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会在边关寄回的家书中,夹带一两件当地的小玩意儿;他会记得我父亲的寿辰,提前备好贺礼;他也会在我偶尔染了风寒时,笨拙地让亲卫去太医院请最好的大夫。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一辈子了。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却有着一种坚实而安稳的默契。我为他守好后方,他为我撑起一片天。
直到夜幕降临,宫宴结束,他带着一身酒气和寒意,踏入了我们的卧房。
“将军回来了。”我迎上去,想为他解下披风,手指刚触到那冰冷的甲胄,他的声音就响起了,沙哑,且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与决绝。
“温竹,”他没有看我,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窗外那株盛放的梅树,“我有事,要与你说。”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我扶他坐下,为他奉上早已备好的醒酒汤,柔声说:“将军慢说,我听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醉得睡着了。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曾是京中多少贵女的梦中人,英武不凡,战功赫赫。可我知道,他心里藏着事,像一座万年不化的雪山。
终于,他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的心上。
“我要向圣上请旨,娶柳家姑娘,柳如月。”
我端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烫在手背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柳如月。
这个名字,像一根深埋在我心底的刺,平日里不去触碰便相安无事,可一旦被提起,便会牵扯出绵密的、钝痛的记忆。
她是罪臣之后。她的父亲,前户部尚书柳承志,三年前因贪墨案被满门抄斩,唯有她因当时已许配给萧景渊的副将,侥幸逃过一劫,被罚没入教坊司。后来,那位副将战死沙场,她的处境便更是凄凉。
而京中稍有门路的人家都知道,在圣上为我和萧景渊赐婚之前,他真正心仪的人,是这位才名远播的柳家大小姐。只是那时柳家势大,看不上初出茅庐的萧景渊。后来风水轮流转,萧家扶摇直上,柳家却一朝倾覆。
我以为,那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他娶了我,我们是夫妻,是荣辱与共的共同体。
可现在,他凯旋归来,开口的第一件事,却是要娶她。
我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将军,柳姑娘如今……身份特殊。将其纳入府中为妾,恐怕也会招来非议。”
我用了“妾”这个字,这是我作为正室妻子,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提醒。
然而,萧景渊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只有一种让我陌生的、近乎固执的坚定。
“不,”他说,“不是为妾。”
“我要用我这一身的战功,去向圣上求一道恩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求圣上,允我娶她为妻。与你,平起平坐。”
平妻。
在一个讲究嫡庶尊卑的世家里,平妻是对正室最大的羞辱。它意味着,我这个由圣上亲赐、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妻子,从此要与一个罪臣之女,共享夫君,共掌中馈,平分我作为女主人的所有尊严。
我看着他,这个我名义上的夫君。他脸上的神情,不是在与我商量,而是在通知我一个既定的事实。为了那个女人,他连自己拼杀半生得来的赫赫战功都可以舍弃,只为换她一个名分。
那我呢?我沈温竹,又算什么?
我忽然觉得,这满室的温暖,那精心准备的衣袍,那在地下埋了一冬的梅子酒,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原来,相敬如宾的另一层意思,是心如止水,从未有过一丝波澜。
第2章 一纸和离书
那一夜,我与萧景渊分房而眠。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要求过于惊世骇俗,在我长久的沉默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去了书房。我坐在空荡荡的卧房里,看着窗外的梅花在夜风中簌簌发抖,一夜无眠。
天亮时,我眼下已是一片青黑。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父亲自小教我,女子当有风骨,临事需静,处变当惊。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让人看了笑话。
接下来的几天,萧景渊没有再来我的院子。我听说,他真的递了折子上去。整个京城都因为他这个疯狂的举动而炸开了锅。御史台的弹劾奏本像雪片一样飞进宫里,指责他居功自傲,罔顾礼法。我的娘家,太傅府,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母亲派人送来信,言辞间满是担忧,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回信说一切安好,让他二老宽心。我知道,这件事,萧景渊心意已决,任何人都无法阻拦。我若此时回娘家哭诉,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僵,让沈家和萧家彻底撕破脸,于事无补。
我开始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
共事一夫,与柳如月平起平坐?我做不到。我沈温竹虽不是什么烈性女子,但父亲教养我二十年,一身傲骨还是有的。我绝不可能与人分享我的丈夫,更何况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
留在将军府,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怨妇?看着他和柳如月花前月下,琴瑟和鸣?那我这辈子,就真的成了一个笑话。
我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忽然想起了父亲在我出嫁前对我说的话。他说:“温竹,记住,夫妻一体,是荣辱与共。但若有一日,这份共担让你失了尊严,那你首先要保全的,是你自己。沈家的女儿,任何时候都不能没了风骨。”
风骨。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我叫来我的贴身侍女采薇,让她取来了文房四宝。采薇看着我,眼圈红红的,小声劝道:“夫人,您……您别想不开。将军只是一时糊涂,等这阵风头过去,他会知道您的好的。”
我笑了笑,摇摇头:“采薇,有些事,不是糊涂,是选择。他做出了他的选择,现在,轮到我了。”
我提起笔,饱蘸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
“和离书”。
我没有写任何指责或怨怼的话。我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嫁入萧家三载,恪守妇德,上敬公婆,下理庶务,未曾有过半分行差踏错。然,夫妻缘分已尽,情意不复,与其两看相厌,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将自己的私印端端正正地盖在落款处。
做完这一切,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傍晚时分,萧景渊回来了。他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疲惫,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想来,朝堂上的压力,让他也不好过。
他进了屋,看到端坐在桌前的我,以及桌上那封醒目的和离书,脚步猛地一顿。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很沉。
“如你所见,和离书。”我抬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我已经签了字,盖了印。只等你落笔,我便收拾东西,离开将军府。”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我看不懂的错愕。他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提出和离。在他看来,我或许会哭,会闹,会去宫里找皇后哭诉,会回娘家搬救兵,但他从没想过,我会如此干脆利落地选择离开。
“你……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走上前来,一把抓起那封和离书,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沈温竹,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是在威胁你,萧景渊。”我站起身,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我是在成全你。”
“你用半生战功,去求娶心爱之人,这是你的情深义重。我沈温竹,虽无赫赫战功,却也出身书香门第,有我自己的骄傲和体面。我,不做人妾,亦不与人共夫。将军既然要全你的情,也请全我的体面。”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他自以为是的安排。他以为他给了我一个“平妻”的名分,便是一种恩赐和安抚,却不知这恰恰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你以为离开了将军府,你能去哪?”他冷笑一声,“你是我萧景渊的妻子,是圣上赐婚,和离?你以为是一纸文书那么简单吗?这会让你沈家颜面扫地,让你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那也比留在这里,成为一个更大、更持久的笑话要好。”我毫不退让,“至于我沈家的颜面,不劳将军费心。我父亲教我的风骨,足以支撑我走出去,也足以让沈家担得起任何流言蜚语。”
我们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良久,他像是终于确认了我不是在赌气,而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他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审视。
“好,很好。”他将那封和离书狠狠地拍在桌上,“沈温竹,你既如此决绝,我便如你所愿。只是你记住,今日是你自己要走的,将来,莫要后悔。”
“绝不后悔。”我斩钉截铁。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再没有了往日的半分温情,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抓起桌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墨迹落下,我们三年的夫妻情分,就此一笔勾销。
第3章 归去与新生
我离开将军府的那天,是个阴天。
没有大张旗鼓,我只带了采薇和几箱我自己的嫁妆,从侧门悄然离去。福伯送我到门口,老泪纵横,一个劲地说着:“夫人,是将军对不住您……”
我对他笑了笑,说:“福伯,保重身体。”
马车驶离那条我走了三年的街道,我没有回头。身后那座朱红色的大门,以及门上那块“大将军府”的牌匾,在我心中,已经彻底成了一道与我无关的风景。
回到太傅府,父亲和母亲早已等在门口。看到我,母亲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儿,你受委屈了。”
父亲则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道:“回来就好。”
那一刻,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瞬间崩塌,我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这几日的委屈、不甘、痛苦,都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哭过之后,日子还要继续。
和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果然如萧景渊所料,我成了最大的笑柄。人们说我善妒,容不下人,说我不识大体,拂了将军的面子,甚至还有人说,是我沈家仗势欺人,逼得萧景渊不得不放弃心爱之人。
流言蜚语像刀子一样,无孔不入。我闭门不出,整日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读书,写字,弹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父亲顶住了所有的压力。他在朝堂上,面对那些同僚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始终挺直了脊梁。他甚至亲自上了一道奏疏,并非为我辩解,而是弹劾萧景渊以战功要挟君恩,败坏朝纲。
这道奏疏,彻底将沈家和萧家推到了对立面。
最终,圣上下了旨意。
萧景渊求娶柳如月,罔顾礼法,念其战功卓著,功过相抵,革去其“镇国大将军”之职,降为“安平侯”,并收回兵权,留京反省。
同时,圣上允了他娶柳如月为妻。
旨意下来的那天,安平侯府张灯结彩,迎娶新人。据说,婚礼办得极为隆重,萧景渊为柳如月挣足了面子。
而我,沈温竹,一个被夫家“请”出门的前任将军夫人,彻底沦为了京中贵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我时常会在夜里惊醒,想起在将军府的种种,想起萧景渊那张冷硬的脸,心口便会一阵阵地抽痛。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是父亲的话,将我从自怨自艾的泥潭中拉了出来。
那日,他来看我,见我形容憔悴,只是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本书。
“温竹,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走很多路。有的人,只能陪你一程。路走完了,缘分尽了,便该放手。你不能总回头看,前面的路,还很长。”
我打开那本书,是前朝一位女史所著的《山河行记》。书中描写的,不是闺阁情长,而是山川大河,风土人情。那位女史,一生未嫁,走遍了大江南北,留下了这本不朽的著作。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是啊,我的人生,为何要被一个男人,一段失败的婚姻所定义?我才二十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沉湎于过去,而是开始为自己而活。我将父亲书房里的藏书一本本地翻看,从经史子集到农桑地理。我向兄长请教经营之道,开始打理母亲陪嫁给我的那些田庄和铺子。
我甚至换上男装,跟着商队,去了江南。
江南的风,是软的。江南的水,是柔的。我在那里看到了和京城完全不一样的风景,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看到农人如何在田间辛勤耕作,看到商贾如何为了几文钱的利润而锱铢必较,看到文人墨客在西子湖畔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我的世界,一下子被打开了。
原来,天地如此广阔,人生有如此多的可能。拘泥于一方宅院内的爱恨情仇,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我在江南待了两年。两年间,我将手下的铺子打理得有声有色,赚来的银钱,足够我衣食无忧,过上富足而自由的生活。我的心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开阔与平和。
萧景渊,柳如月,安平侯府……这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名字,渐渐地,在我心里淡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一封来自京城的家书,再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信是父亲写的,他告诉我,皇后娘娘身体抱恙,太子赵珩奉旨为母祈福,巡视江南,不日将抵达杭州。父亲在信中嘱咐我,若有机会,可去拜见一下。
我与太子赵珩,并无交集。只听说他为人温和仁厚,聪慧好学,是圣上极为倚重的储君。
我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但父亲的信,我不能不听。于是,我备了些薄礼,递了拜帖。
我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的召见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珩。
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轻,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没有半点皇家的架子。他正在看一幅画,听到我进来,便抬起头,对我温和地笑了笑。
“沈姑娘,请坐。”他说,“久闻太傅之女,才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他的目光,清澈而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探究或怜悯。仿佛我不是那个被夫家抛弃的“下堂妻”,只是一个普通的、来自太傅府的姑娘。
那一刻,我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第4章 东宫与暖阳
与太子赵珩的相遇,像是一阵清风,吹皱了我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
他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只是客套地见一面。在杭州停留的半个月里,他竟又召见了我数次。我们谈论的,不是京中的风花雪月,而是江南的民生疾苦。
我将我这两年在江南的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我谈及漕运的利弊,谈及丝绸贸易的困境,谈及水患对农田的影响。这些,都是我亲自走访、调查得来的第一手资料。
他听得极为认真,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提笔记录。他会就某个问题,与我深入探讨,他的见解独到而深刻,常常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从未与一个男子,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交流。
在萧景渊面前,我只是一个需要打理后宅、恪守妇德的妻子。我的才学,我的见识,都被“将军夫人”这个身份所掩盖。他需要的,是一个安静、本分、不会给他添麻烦的女人。
可在赵珩面前,我感觉自己被看见了。他看到的,不是沈太傅的女儿,不是安平侯的前妻,而是沈温竹,一个有思想、有见解的独立个体。
他欣赏我的才智,尊重我的想法。那种被平等对待的感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离别的前一晚,他在西湖的画舫上设宴,邀我同游。
湖上月色如水,晚风轻拂。我们相对而坐,一壶清茶,几碟小菜,气氛静谧而美好。
“沈姑娘,”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可曾后悔过?”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不曾。殿下,人生如饮茶,冷暖自知。当初的选择,或许让我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时光,但也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若无当日的决绝,便无今日在江南游历、心境开阔的沈温竹。”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和……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人,总要往前看。”
太子回京后,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我继续打理着我的生意,偶尔会收到他托人从京城捎来的信件。信中,他会与我探讨一些朝政上的问题,或是分享一些他新得的字画。
我们的关系,像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的知己。君子之交,淡如水,却绵长悠远。
一年后,我接到了父亲的急信,命我立刻回京。
我心中不安,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连忙收拾行囊,日夜兼程地赶了回去。
回到太傅府,父亲却告诉我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
太子殿下,向圣上请旨,要娶我为太子妃。
我整个人都懵了。
“父亲,这……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是和离过的女子,怎能……怎能入主东宫?”
父亲看着我,神情严肃:“温竹,太子殿下心意已决。他说,他要娶的,非完璧之身,而是济世之才,坚韧之魂。他说,你的见识与风骨,足以母仪天下。”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济世之才,坚韧之魂。
原来,在他眼中,我是这样的。
那晚,赵珩亲自来了太傅府。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我与他二人。
他看着我,目光一如初见时那般温和而真诚。
“温竹,”他叫我的名字,“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或许很突然。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两年,我看着你在江南,将自己的生活经营得风生水起,我看着你面对流言蜚语,始终不卑不亢。我欣赏你的才华,更敬佩你的风骨。”
“我未来的太子妃,我的妻子,不应该只是一个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我希望她能与我并肩而立,看一样的风景,分担一样的烦忧。我希望她能懂我,我也能懂她。这个人,我想,只有你。”
他的话,没有半句花言巧语,却比任何动听的情话,都更能打动我的心。
我看着他,这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眼中没有丝毫的勉强和算计,只有一片赤诚。
我忽然想起了萧景渊。他用赫赫战功,去换一个女人的名分,他觉得那是深情。而赵珩,他用太子之尊,来迎娶一个被世人嘲笑的“弃妇”,他告诉我,他看重的是我的灵魂。
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对着他,缓缓地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
“臣女沈温竹,愿伴殿下左右,共看山河,共担风雨。”
我的婚事,再次震动了整个京城。
这一次,不再是笑柄,而是传奇。
一个和离过的女子,竟然能入主东宫,成为未来的皇后。这在大梁朝,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有人说我工于心计,有人说我手段了得,也有人羡慕我的好运气。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与运气无关。是我在最深的泥潭里,没有放弃自己,是我在最冷的寒冬里,努力地生根发芽,才终于等来了属于我的春天。
婚礼那天,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我从太傅府出门,一路被抬进了东宫。
那一日,安平侯府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
第5章 重逢与旧梦
入主东宫后的生活,与我想象中的既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规矩繁琐,礼仪森严。不一样的是,我并不觉得压抑。赵珩给了我最大的尊重和自由。他允许我出入他的书房,与他一同批阅奏折,探讨国事。他甚至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内书阁”,让我整理和编撰一些有用的农桑、水利方面的书籍。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后宅中消磨时光的妇人,我感觉自己的人生,有了更广阔的意义。
赵珩待我极好。他会在我处理事务到深夜时,为我披上一件外衣;他会记得我的喜好,让御膳房每日都备着我爱吃的江南点心;他会在我们意见相左时,耐心地听我陈述理由,而不是用他的身份来压我。
我们是夫妻,更是知己,是战友。
在这种充实而温暖的生活中,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萧景渊这个人。
直到那天。
西北战事再起,朝中能用的将领不多,圣上思来想去,还是重新启用了赋闲在家的安平侯萧景渊。
他再次披上战甲,奔赴沙场。这一次,他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艰难,也更勇猛。他似乎是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洗刷自己身上的污点,来证明他萧景渊,依然是大梁最锋利的剑。
他做到了。
他班师回朝那日,我正陪着赵珩在长信殿议事。
当内侍高声唱喏“安平侯萧景渊觐见”时,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漏跳了一拍。
然后,我便看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他跪在那里,身形依然挺拔,只是鬓角,似乎添了几分风霜。他低着头,声音沉稳地汇报着战况。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
赵珩听完他的汇报,赞许地点了点头:“安平侯辛苦了,此战你居功至伟,孤会向父皇为你请功。”
“为国尽忠,是臣的本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抬起头来吧。”赵珩的声音温和。
萧景渊依言,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赵珩之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不信,恍惚,痛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素来冷硬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或许听说过我成了太子妃,但听说,和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的我,身着华服,身份尊贵,眉宇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从容与自信。不再是那个在将军府里,安静地等待他归来,为他温酒、为他备衣的沈温竹。
而他,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如今,却要跪在我的脚下,向我的夫君,俯首称臣。
这世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看着他,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旧情复燃的伤感。我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我生命中,曾经出现过,又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过客。
我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我便收回了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我的平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难受。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赵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覆盖在我的手背上,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日之后,萧景渊似乎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将所有的功名利禄都视若浮云。他开始积极地在朝中活动,拼命地想要往上爬,想要恢复往日的荣光。
我听说,他与柳如月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好。
柳如月是才女,懂风月,却不懂持家。安平侯府没有了我这个“大管家”,内宅乱成了一锅粥。再加上萧景渊被降了爵,失了兵权,收入大不如前,府里的开销却丝毫未减。柳如月又是个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性子,整日里不是伤春,便是悲秋,需要人时时哄着,处处捧着。
起初,萧景渊或许还觉得这是情趣。但时间久了,当激情褪去,生活的琐碎和压力席卷而来时,再美的爱情,也难免被消磨。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酒肆,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
有一次,宫中设宴,他喝多了,竟在御花园拦住了我。
那晚月色很冷,照得他脸色惨白。他一身的酒气,抓着我的手臂,力气大得吓人。
“为什么?”他红着眼,死死地盯着我,“沈温竹,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是不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离开我,攀上太子,是你早就铺好的路?”
他的质问,荒谬又可笑。
我用力地想甩开他的手,却没能成功。
“萧景渊,你喝多了。”我冷冷地看着他,“请你放尊重些,我如今是太子妃。”
“太子妃?”他惨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和不甘,“是啊,太子妃……我当初怎么就……怎么就放你走了呢?”
“我以为你离了我,会过得不好,会后悔……可你没有,你过得比谁都好。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笑话我为了一个柳如月,丢了兵权,也丢了你这么一个……能干的贤内助?”
他的话,充满了自我中心的懊悔和不忿,却唯独没有对我的一丝歉意。
到了今天,在他眼里,我依然只是一个“能干的贤内助”。他后悔的,不是伤害了我,而是失去了一个能为他打理好一切,让他可以安心追求他那所谓“真爱”的工具。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安平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错了。我过得好,不是因为我成了太子妃,而是因为我离开你之后,才真正开始为自己而活。我感谢你,是你当初的决绝,才让我有了今天。至于你和柳姑娘,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你们的爱恨情仇,请不要再拉上我。”
说完,我用尽全力,挣脱了他的钳制。
远处,赵珩带着侍卫,正快步向这边走来。他看到了这一幕,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第6章 梅酒与新生
赵珩快步走到我身边,将我护在身后,目光冷冽地看着萧景渊。
“安平侯,你这是何意?醉酒失仪,冲撞太子妃,你可知罪?”赵珩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萧景渊被他这么一喝,酒似乎醒了大半。他看着赵珩护着我的姿态,又看了看我冷漠的脸,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他踉跄地后退一步,颓然地跪了下去:“臣……臣失仪,请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恕罪。”
赵珩没有再看他,只是拉着我的手,柔声说:“我们走吧。”
走在回东宫的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
赵珩也没有追问,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用他的体温,温暖着我微凉的指尖。
直到回了寝殿,屏退了所有下人,他才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都过去了。”他说。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心中最后的一丝波澜,也渐渐平复。
是啊,都过去了。
萧景渊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却再也无法改变湖水的流向。我的心湖,早已有了更坚固的堤坝,那堤坝,是赵珩用尊重、信任和爱,一点一滴为我筑起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见过萧景渊。
听说,那天晚上之后,他被圣上狠狠地申斥了一顿,罚了半年的俸禄,彻底断了再进一步的念想。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终日待在安平侯府,几乎不再出门。
又过了一年,北方的蛮族再次来犯,战事吃紧。朝中无人可用,圣上在病榻上,再次想起了萧景渊。
这一次,萧景渊没有丝毫犹豫,领了兵符,再次出征。
他走的那天,柳如月在城门口哭得肝肠寸断。而他,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那背影,带着一种一去不回的决绝。
三个月后,边关传来捷报。
萧景渊率领的军队,以少胜多,大破蛮族。
但同时传来的,还有他的死讯。
他为了掩护主力部队撤退,亲自断后,身中数箭,力竭而亡。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皆惊。圣上感念其功,追封他为“忠勇王”,并下旨厚葬。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书阁里整理书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我面前的书页上,温暖而明亮。
我愣了很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只是觉得,一个熟悉的名字,就此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他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作“求仁得仁”。他用战功求娶了心爱的女人,又用生命,换回了萧家的最后一份荣光。
他这一生,执着于他想要的,也最终都得到了。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伤害了别人,也辜负了自己。
葬礼那天,我没有去。
赵珩替我去了。他回来后告诉我,柳如月一身素白,在灵前哭得晕厥了过去。整个安平侯府,不,现在是忠勇王府,一片凄风苦雨。
我点点头,没有再问。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东宫的梅花,开得格外好。
我让宫人折了几枝最艳的,插在瓶中。又温了一壶新酿的梅子酒,与赵珩在暖阁里对饮。
酒香清冽,梅香幽然。
“在想什么?”赵珩握着我的手,轻声问道。
我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这梅子酒,也比往年的,更甜一些。”
是啊,更甜一些。
因为酿酒的人,心境不同了。
我曾以为,那座将军府,会是我一生的牢笼。我曾以为,萧景渊,会是我一生的梦魇。
可回头看去,才发现,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伤,都不过是人生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浪花退去,生活依然要继续。
重要的是,在经历过风雨之后,你是否还能找到那个,愿意与你并肩看风景,愿意为你筑起堤坝,让你安心停泊的港湾。
我很幸运,我找到了。
我举起酒杯,敬向窗外的风雪,也敬向那个曾经勇敢地写下和离书,选择走出牢笼的自己。
敬,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