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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宣玥赫连城,《和亲公主》



回到朝云台,顾思危正执卷候在回廊。青玉案上摆着朱红奏本:&#;分水祭典制已拟,请巫女过目。&#;

湄水改道那日,我以移山填海之术劈开江流,自此北湄灌溉中原,南湄滋养荒漠。如此逆天之举,自当以三年大祭平息天怒。我草草览过祭品名录,今年竟比往年倍增。自帝骁继位,供奉便逐年疯涨,不知这昏君又造了什么孽障。

&#;给公主添个席位。&#;我将奏本掷回案头。

顾思危执笔的手微顿:&#;您待她确是不同。&#;

&#;和亲乃国事。&#;我避开他洞若观火的目光。

&#;是杜若夫人。&#;他笔尖悬而未落,&#;见您独宠大公主,欲送二公主明月言来伴读。&#;

&#;让她们姐妹同去和亲。&#;我燃起降真香,青烟模糊了少女沾着泥点的裙裾。

外间忽有窸窣响动,顾思危识趣告退。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怯生生探进门扉,公主攥着衣角嗫嚅:&#;巫烛,你待我真好。&#;

&#;灵力非护身符。&#;我望着香炉袅袅青烟,&#;无智者持利刃,反成催命符。&#;

&#;你定是夸我聪慧!&#;她眸子倏地亮起,&#;明月言才是蠢货!她当年骂我是野种,被父皇撞见还强辩&#;是没娘的野种,不是没爹的野种&#;。&#;说到此处,她竟扶着朱漆柱子笑弯了腰。

我欲言又止。这孩子怎笑得出来?我自幼无父无母,实难体会血脉羁绊。她却突然抓住我袖口:&#;巫烛,你信我,你是顶好的人。&#;

好人?

我曾被唤作妖姬、异类、巫神娘娘,乃至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唯有那位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才会用&#;善人&#;这般贫瘠的词汇形容我。

这话飘出朝云台未满三个时辰,暮色初临时分,杜若夫人差人送来的赔罪礼已堆满廊下。

两斛斗大的南海明珠泛着幽光,供奉在神女座前。

另有一株血玉珊瑚通体莹润,权当提前给大公主添妆的贺礼。

我执起珊瑚枝轻笑:&#;瞧见没?但凡逮着丝缝隙便要扑腾两下,见势不妙又立刻伏低做小。能屈能伸,难怪得宠。&#;

&#;这叫谋略,你该学着。&#;我斜倚在贵妃榻上,将珊瑚枝抛回锦盒。

公主淡淡扫过那些珍宝,鎏金托盘映得她眉眼陡然锋利,这才显出几分天家贵胄的骨相。

&#;那是因为父皇从未交付真心。若得真情眷顾,何须这般机关算尽。&#;

……这丫头说话还是这般气人。

我拈起明珠把玩:&#;你怎知真心便是好东西?&#;

&#;庸碌之辈,连真情都染着浊气。至于圣上那点真心——&#;明珠从指尖滑落,在青玉砖上弹跳两下,&#;怕连这两颗珠子都不值当。&#;

公主唇瓣翕动,终是咬着下唇别过脸去。我看见她睫毛轻颤,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糟了,倒像是戳中她那点隐秘的孺慕之情。

明珠流光溢彩,将整座朝云台浸在银河里。

她独自立在光晕中央,纤瘦身影平添三分孤清。

这刹那,我竟在她身上窥见自己当年的影子。

初化人形那会儿,我以灵气为刃,以口舌作剑。

锻造的第一件兵刃是把环首刀,刀柄镶着七宝璎珞,刀鞘缀满南海明珠——如今想来俗不可耐,可那时总想着把天上地下最好的物什都堆砌给情郎。

&#;阿烛,我想要柄战无不胜的宝刀。&#;少年将军策马归来,玄色大氅沾着塞外风雪,&#;待我封侯拜将,便娶你过门。&#;

我熬红双眼铸就的刀,被他命名为&#;风雨&#;。

后来这柄刀果真搅动乾坤,百年后异族还流传着玉面修罗的传说。他们说那刀锋能劈开铁甲,斩落头颅如切瓜菜。

可最骇人的传闻不在沙场——

那位活阎罗身边跟着位妖姬,能将杀孽血债转嫁他人。

我施的术法其实粗陋,不过将因果嫁接给麾下士卒。他每道伤痕愈合,便有十人百人代受其苦。

荒年饿殍遍地时,曾有老妪跪在军营前哭骂:&#;妖女不死,天理难容!&#;

十万将士竟齐刷刷跪倒,长枪如林直指中军帐。

卫怀朔握着&#;风雨&#;刺来时,我竟还分神想着锻刀时的疏漏——

怎料赋予灵性的兵器,竟能弑主?

十万人的怒吼在耳畔炸响,却抵不过他喉头哽咽的三个字:

&#;阿烛,莫怨我。&#;

「巫烛,你见事这样明白,就算别人把真心捧给你,你是不是也不会看在眼里?」

公主瘪着嘴问我。

「不啊,心头血可以拿来炼丹,我为什么不看在眼里。」

一炷香在此时燃尽。

我盯着香灰落下的模样:「你别想东想西的了,今年分水祭,我需要一个助手。」

贡品太多了。上面要抹祝福的药油、要制油,到时候还得一批一批地给老天唱念。

这事看起来光鲜神秘,其实根本就是体力活。

公主一下子甩脱了刚刚那点不愉快。

她说:「太好了,我还从未出过郢都呢。都说湄水磅礴,我只在诗文里见过。

「巫烛,外头的世界,是不是真有书上说得那么好?天高地阔,男儿剑胆,女儿情烈。」

……一天到晚看的什么书。书上也写灾祸、写患难、写贫苦,写这宫墙里永远见不到的污秽,这些书也没见你看。

但对上她那双充满憧憬的眼睛,我又把这种话咽回去。

我说:「是很好,为了报答我,你好好干活吧。」

没几日,皇帝朱批下来,大公主封徵阳公主,参分水祭,由征远将军蔺白羽护送。

尚未立储的情况下,公主在几个皇裔里也算是地位超然了。

朝臣有心要讨好一番,但这光棍公主没有母家,帖子一半送来了朝云台。

我才发觉自己接手公主这个烂摊子很久了。

「巫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将军府的花会?他们老夫人最喜欢牡丹,每年这时候都热闹极了。」

「不去,没空。」

「真不去呀?那礼部尚书府这个曲水流觞诗会,你去不去?」

我瞥她一眼:「你还会作诗?」

「不会呀。」公主面上倒是没有一点挫败的模样,坦诚道,「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郢都的春天确实来了,连带我的血液也有冰雪消融的感受。

我说:「你也没空。我们可以去天祈山采药。」

公主本来不甘的眼眸在天祈山脚下瞪大了。

这儿是我种药草的所在。

应季而开的是四月火,它喜欢高处,一抹火红从山顶倾泻而下,没入山腰连片的结灯藤里,其间还点缀着幽蓝的艳鬼草。

风吹进结灯藤的叶子,明黄的光晕闪烁,伏在地上的晚娘果也舒展开来,发出好似啜泣的声响。

公主吓得退了一步,又马上要走上前去细看。

满山光彩明灭,一一落在她眼中。

「巫烛,天祈山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不就是一座光秃秃的破山吗?」

「我怕凡人都像你这样,被吓死。」

「老天,我已经不是凡人了?」

我赶在公主跳起来之前将她堵回去:

「对你撤了障眼法而已。」

晚娘果嘻嘻哈哈地笑了,公主有些羞恼,上手就要抓。

我说:「你这么直接采,当心受伤,要先念咒语,将它们哄睡。」

我教她一字一句地诵念起来。

灵草的光晕逐渐转为柔和。公主悄声地问:

「巫烛,这些药草有灵,它们都能化形吗?」

「它们有形啊。」

「我是说变成人。」

「变成人就好了?说不定能变也不想变。」

好像为了应和我这句话,原本已经沉醉的灵草们簌簌地抖动起来。

晚娘果与风唱和,撒娇似的唤:

妈妈——妈妈——

这声音在空山中显得十分奇诡,仿佛婴儿呓语,公主一下子呆在原地,我念了一句,她也恍若未闻。

我轻点她的眉心:「没本事变成人,人家也有本事让你中计。」

公主回神,似乎想反驳我,却只是讷讷说:

「我是凡人嘛。」

那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公主身上,未免让人觉得刺目。

她手中的药草平和地蜷缩着,分明是生前被安抚得很好。

我说:「普通的凡人见到此景,乱智迷情,连被灵草绞杀的也有,你已经不错了。」

听到绞杀二字,公主手一抖,差点把药草扔出去。

她问:「巫烛,它们叫你妈妈,你本来也是药草吗?」

「胡扯。」

「那你是什么?」

「我是天上的树,地下的云,七月的雪。」

「可是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啊?」公主思考片刻,惊得瞪大双眼,「巫烛,你不会是鬼吧!」

「对,我就是鬼,吓死你。」

公主脸上这时才回转过来些生气:

「我估计你也比这些东西厉害。」

天色暗下来,四下变得非常寂静。

我说:

「不管我之前是什么,我现在都只能是巫烛。

「这是你祖宗造下的孽,你赔给我,正好。」

我是什么?

人皇从来不会纠结这等问题。

他们只知道我可以为他们所用,这就可以了。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帝骁。

那时候他还叫太子骁。

被拉到垂死的父皇面前,与我订立血盟。

我将咒形刻在他的脊背上。青春期的男孩,还没有长出一个男人的体型,甚至有些消瘦。

他的肩胛凸出,因疼痛不停颤动。

病榻上,传来威严而模糊的声音。

「你以后,要听巫烛的话。」

这又是哪位皇帝来着?

做到了最后,都是这样不能信任自己的臣属、不能信任自己的亲人。

但这位也混得太惨了,居然只能将孩子交给我。

「巫烛与国朝同呼吸、共命运。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私心,只有公心的人。骁,你要牢记。」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他死到临头竟然只能憋出这些狗屁?

太子骁重重点头。

他额上疼出汗珠,一点头,就砸落在地上。

我也在此时完成了我的刻形。

将我的血滴入图案,催动法力。

当皇帝想要实现愿望,他只需要用自己的T"u血,画出同样的形状。

昭武帝就是用这个法子,保我能为他的后人继续卖命。

在过往的时光里,我听过,也实现过很多帝王的愿望。

有的宏大,想要名扬四海,威震寰宇。

有的鄙俗,想要人到老年,再振雄风。

还有的很新奇。某一任皇帝的眼睛曾被我放入流水中,随之看遍了整个大陆,最终汇入海洋。

太多愿望,我已经记不真切了。

火焰噼啪作响,公主在认真地熬制药油。

她的脸颊被映得通红,眼睛如宝石一般闪亮。

我问:「你有什么愿望?」

一问出口我就后悔,真正的爱嘛,人家一开始就说了。

「我是说,要是你也有三个愿望,剩下两个你想要什么?」

公主说:「这是我认真工作的奖赏吗?」

我说:「不是,这是我跟你聊的闲天。」

公主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我不为所动。

「好吧,第二个愿望就是好好学习法术,最好能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感觉也是一个很异想天开的愿望呢。」

「我还以为你会夸我有志向呢。」

「嗯,很有志向。」

我脸上不知何时带上笑容,「最后一个愿望呢?」

「最后一个……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我得再想想。

「巫烛,那你有什么愿望?」

「别再给你家卖命了。」

那是一个太过普通的晚上。

我只有到很久后才得以知道,我们的愿望全部都实现了。

宫里传来消息,帝骁病了。

这一病十分不是时候——眼下就是分水祭,还要留出赶路的时间。

我骂骂咧咧地前去探望。

这厮把自己的寝殿弄得像座坟。

一层层厚重的帘幔遮挡得密不透风,四下无声,空气无限趋于静止,火焰在这里也难以生存。

我说:「皇帝要是自己不想活了,我也没法帮你。」

帝骁不以为忤。

他说:「巫烛,看到你这么健康,说明各地都无灾祸。朕心甚安。」

……这个人形探测器我是一天也不想当了。

帝骁看向我身后,问:「阿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阿遥?」

不知为何,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头晕,估计是这殿里实在太闷了。

公主的名字是天水遥,但从没听人唤过。

我也像所有人一样,叫她公主。

我说:「皇帝没听说过吗?父不慈,子不孝。」

帝骁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似乎看我没有任何关心的意思,他才说:

「御医的意思,病已经入肺了,按平常法子治,估计赶不上祭礼。」

外头传来内总管的声音:

「巫女娘娘,人已经准备好了,台子也搭好了,只等您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却只能感受到腐烂的味道。

我说:「皇帝,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您最好还是少让我做。」

帝骁看着我笑:「你来之前就知道了,也还是来了。

「巫烛,朕的国家不会灭亡,你也不会死。阴德这种事,朕来考虑就是了,你担心什么呢?

「异族人的传说,有十八层地狱。朕活着的时候就料想到了,做什么事,要更下一层。

「朕会下到最底层去的,你放心。」

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帝骁胸口传来喘鸣声。他病弱的身躯将明黄的龙床衬得那么大,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窟。

他注视着我,眼神中甚至有快慰。

我一阵恶寒,摔了帘子出去。

内总管领着十个健康的侍卫在外面候着。

见到我,一躬腰迎上来:「娘娘,您可算来了——」

「谁是你娘娘?」

内总管一愣,当场扇起自己嘴巴来:「欸呦,奴才该死,一时心急叫错了……」

我说:「停停吧。用不了这些人。」

十个人站成一排,我扫了一眼,挑了两个最健壮的,让剩下的出去。

两个人站上前来,神色还有些得意。

我说:「之后要把他们拉到太医院去治,你可知道?」

内总管口里不住答应着,一面又说:

「您放心吧,欸呦,为了皇帝,这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呀,家里可是滔天的富贵……」

后头还有话,我不欲多听了。

他一路说着,引我到施法的地方。

一增一减,一涨一消,寿命如此,病痛也如此。

如果公主在这里,怕是会十分惊讶吧?

可怜的、尚未品尝到权势真正美味的孩子,还在执迷于无用的爱。

但是她不在这里……也很好。

从郢都出发的车队,一路蜿蜒如飘带,自天祈山往湄水之源去。

公主身边多了一位将军。

蔺白羽喜欢公主,连我这种对世事不感兴趣的人都知道。

他有一次外出征战,把自己斩落的人头搜集起来,选最大最白净的牙齿做成了一串项链,回来后献给公主。

全京轰动。

公主么……我那时和公主还不熟悉。

大约吓个半死。

我说:「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牙项链。」

公主和我同乘一辆车。

她坚持如此,说是要抓紧学习时间。

然后头晕睡得昏天黑地。

此时她大梦初醒,惊恐中还带着一丝虚弱:

「牙?什么牙……啊啊啊你别跟我提这个字!」

果然。

「我觉得他不是喜欢我,真的。他就是每次回京都要炫耀一下,」公主平复心情,小口抿着我沏的茶,「但只是把东西带回来还不够,所以想了个办法,每次都献给我。

「这样大家就都传开了。尤其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儿,传得可快了。」

我说:「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公主警觉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觉得我很容易被男人骗。」

我诚实地点头。

公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大约想到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有点泄气:

「可能他也这么觉得吧,我就是最好骗的公主。但我真的不傻,就为了他爱慕我、我又要和亲这件事,父皇补偿他,直接给他提了半品呢。」

她恨恨地说,

「这种领兵打仗的人,话本里都说是忠诚简单,其实脑子可精了。

「巫烛,我说得对不对?」

我笑着说:「很对。」

车队最前方突然一阵嘈杂的人声。

我循声看过去,侍卫传递着旗语,让后面的车队停下。

蔺白羽下马冲我行礼:

「巫女娘娘,前头有百姓聚集,希望能得到您的赐福。」

他面色平静,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和公主的话。

「知道了。」

过往也有很多这种事,每回我出行,虽然总有人清场开道,但拦不住百姓的热情。

顾思危曾经跟我说,民间有传言,只要被我碰触过,此生此世除非蓄意作恶,灾病全消。

我当时问他:「你也信这个?」

顾思危答:「若此事为真,天下的冤狱皆可解了,只需使嫌犯先染病,您再碰触之,观其是否康复即可。」

我说:「感觉你比我还不把人当人。」

百姓乌压压地跪在前头,人头攒动,有些一望而知赶了很远的路,来自不同地方的泥土汇聚在一起。

母亲将怀里的婴儿高高地举起来,向我这边递,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蹬着腿用力地啼哭。

祈祷声和着啼哭声,在山谷之间飘摇回荡,惊走一群群飞鸟。

我一步步地走过去,听见声浪越来越高,似乎要将我托到山巅、托到云端。

这种场景下我会频繁地想起昭武帝。

想起他对我说:

「阿烛,你有这样的天才,却只为一人奉献,实在太浪费了。我会给你提供最多最好的祭品、帮你培育最珍贵的药材,我会让人奉上你施行法术所需要的一切,哪怕是穷尽四海。

「我会让供奉你的香火点燃在我国界的最边缘,我会让你的名字被所有人知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阿烛?」

情话般动人的语气,如果不是那时我身上伤痕累累、缠绕着锁链。

昭武帝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任与我共同赐福于百姓的帝王。

他的后世子孙,没有人能承受被百姓无视的事实,站在我身边。

我诵念起赐福的经文。

山呼海啸之间,我回头,对上明黄色的帘幔下,帝骁阴鸷的一双眼。

我对昭武帝说:「我不要你的宝物,我要风雨。」

我需要重新炼化那把刀,才能彻底治愈心口的伤,然后挣脱他的锁链。

昭武帝嗤笑:「阿烛,不要把我当傻子。」

卫怀朔死得寂寂无名。

曾经的玉面罗刹,在战场上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乃至他的宝刀,也失去了光辉。

某一次无人传颂的战役里,他的头颅和手中的刀一同滚落了。

叠在层层尸骨之下,血肉化作淤泥,利刃覆满锈蚀。

我再也没有见过风雨。

昭武帝是有史以来文治武功第一的人皇,这不假。

但他捕获我时,我刚刚蠢到被自己锻造的武器重创,以至濒死。

在这件事上,他始终胜之不武。

「巫烛,你能不能给我也赐一下福?」

公主满怀期待地问,「而且你刚刚那种声音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啊?好厉害。」

我说:「你天天跟着我,够福了。」

这话不假,至少她现在确实是诸弟妹眼红的对象,当然,如果忽略这等眼红中潜藏的一丝怜悯的话,就更好了。

公主不服,正要反驳,蔺白羽突然轻叩车厢。

他手里提着个瘦猴儿似的孩子,衣裳破了,凸起的胸骨根根分明,年纪太小又太瘦弱,看不出男女。

公主惊得微微后撤。

孩子见了,眼里就露出轻蔑的神色。

蔺白羽说:「这孩子冲撞了公主的车驾,请您发落。」

公主说:「我都不在我的车驾上,冲撞什么?」

她问那孩子:「你有家人吗?」

孩子摇头。

「你吃什么?住哪里?」

孩子又摇头。

「你是男孩女孩?」

孩子开口了,声音是很久没喝过水的那种沙哑:

「女孩。」

公主就跟我说:「巫烛,我想带着她。在我的地方,不影响你——」

「你是公主。你决定就是了。」

出郢都的第三日,公主决定行侠仗义,对象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乞儿。

顾思危来找我:「人没有调查过,公主这样不成体统。您劝劝她吧。」

我说:「你这么关心公主?」

顾思危说:「臣只是担心,公主随意收容乞儿的事传出去,一路上会有更多乞儿前来,对谁都不利。」

「只要谁都看不出来那是个乞儿,不就得了。」

我懒懒地靠在榻上。

公主走了,空间变得很大。

我毫不怀疑她会马上把那孩子打扮成明月言爱玩的漂亮布偶。

「顾大人,我们要送公主去和亲的。一点儿外头的事不让她见,她在富琴部落会死得比四月的梨花还快。到时候,可没有第二个公主让你送。」

顾思危没再坚持。他说:

「国库不丰,没钱屯兵了,您是知道的。和亲是最好的决定。」

「没人反驳你,顾大人。你负责这些事,我负责不让湄水决堤,免得你今年又收不到银子。」

我看着公主轿辇的方向,

「她现在难得什么也不必负责,随她的心吧。」

公主身边就多了个叫阿帆的女孩,随行的宫人们叫她小姐。

皇帝听了只是说,公主养着好玩,到时候算作陪嫁的媵妾,一起送到富琴部落去。

阿帆不喜欢公主喜欢的东西。

车队休息的时候,她跟着蔺白羽玩刀、玩弓箭,偶尔还要骑一骑蔺白羽那匹宝马。

小小的身子跨坐在马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觉得顾思危的担心更没道理了。

洗干净之后,这孩子确实不像一个乞儿。

公主对我说:「我觉得阿帆不是太喜欢我……虽然做善事不能要求回报,但她不亲近我,我其实很伤心。」

「谁说做善事不能要求回报的?」

「天……天道?」

「天道是说善有善报才对。」

我说,「爱没有得到回报,和善有善报可不一样。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不帮一下,心里难受,所以举手之劳帮了一把。心里过得去,这就是你的回报了。

「公主,你错在不该再产生爱。爱和法力都是有限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

公主定定地望着在练武的阿帆,似乎要汲取什么力量似的。

她说:「巫烛,你说得很对……可是我一看见她,就想起小时候的我。

「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我吃得、穿得都比她好,父皇不见我,但我的父亲到底是皇帝。我只是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很孤单,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很孤单。巫烛,我真心希望她幸福快乐。」

我说:「公主,有的人不需要爱也能幸福快乐。有的人已经再也无法幸福快乐了。」

阿帆又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一边的宫人们连连叫好。

公主愣了好一会儿,头一次忘记拍手。

到了雍州地界,刺史在行宫安排宴饮,为一干人等接风洗尘。

胡姬一边作舞,一边为席上添酒。

本地特产的佳酿,伴着月琴悠悠,饮人皆醉。

连一向不沾酒的公主也用了一点儿,脸上立刻冒出酡红。

阿帆立在她身侧:「您这是上脸,别喝多了。」

那孩子平时紧绷得像一把弓弦,说出这句话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关心。

公主一下子笑盈盈的。

帝骁也难得地注意到了公主。

「阿遥,你这酒量得多练练。富琴部落的大妃,都是很能喝酒的。」

公主连忙称是。很久没和父亲说话,她甚至还有一些紧张。

阿帆在这时突然走了出来。

她跪在地上,说想向皇上献一曲剑舞,感念天家的再造之恩。

公主显然没预料到,但她又惊又喜,向帝骁说:

「父皇,阿帆练得很好呢。」

虽然是国宴,但公主在,帝骁也乐意表演一番家宴的其乐融融。

内总管觑着他的眼色一拍手,舞姬纷纷退下,阿帆提着剑,摆好了起势。

这一回配乐是大鼓。

不是很精妙的舞,步伐间很有些滞涩,但公主看得眼睛一错不错。

公主是帝骁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她小时候生病,报给帝骁,帝骁就会简单粗暴地将伺候的宫人全部换一批。

一来二去,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到长大成人,无人教导,她什么都没有学会。每回去参加贵女的集会,她都很难插得上话。

我想着这些从宫人那里听到的东西。

而她现在要嫁到遥远的、陌生的异族部落,她的父亲甚至只叮嘱她要学会饮酒。

阿帆手里的剑,和着鼓点,划出一道道冷光。公主一边看她,一边观察着帝骁的反应。

那不是一把很好的剑。我突然想。

我想我要给公主打造一把好剑。

一定要非常锋利,即使她迟疑、软弱、温吞,即使她弱不禁风,也总能用这把剑刺伤别人。

我出神的间隙,听见利刃破空的声响。

是阿帆!阿帆的身形突兀地向前一跃,手中的剑直刺坐在主位的君王面上,甚至已经挑开了冠冕上的流珠。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但那一刻她细瘦的脖颈被侍卫刺破,血喷涌而出。

公主大喊:「不要!」

太晚了,血已经溅到了帝骁身上。

众人反应过来,齐齐跪下请罪。

公主也跪下了,但她膝行着去碰阿帆的躯体。

女孩刚刚被她养回了一点肉,脉搏在尚且温热的肌肤下跳动。

她嘴里说着什么,因为血漫到喉头,掺着汩汩的声响。

「狗皇帝……冤枉……我父亲……

「该死……你们都该死。」

公主的脸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好像要寻找什么帮助,帝骁冷冷地看着她。她浑身重重地颤了一下,看向我。

我是唯一没有下跪的人。

我走向公主,用自己的羽纱披风将她包裹起来。

在这个动作里,我第一次拥抱她。

阿帆的案子很快有结果了。

她的父亲曾是一方县丞,卷进当年的一起科举舞弊案,皇帝御笔朱批了秋后问斩。

没人愿意触皇帝的霉头去翻案。阿帆算是白白地死了。

蔺白羽的职爵被一削到底,送回前线戴罪立功。

车队再开道的时候,见流民不避,皆击杀之。

帝骁对公主没有任何旨意。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看见公主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湄水边。

春水初盛的时节,即使在夜里,水声也十分欢腾。

河水浸湿了她的鞋面和裙摆。公主没头没尾地问我:

「巫烛,这些水从哪里来?」

「有的从地底,有的从天上。」

「源源不断吗?」

「源源不断。」

「你说一增一减,一涨一消,有形之物也如此吗?」

「都是如此。」

「那为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水,失去的是什么呢?」

「地的尽头就是天的尽头。地下的水从那里流到天上,积云成雨,再落回来。」

「人也是这样吗?」

「什么?」

「为了有人活着,要有人死。」

公主轻轻地说。

我答:「是的,人最是这样。」

公主长长地凝望着湄水下游的方向,好像要一起汇入这场奔流。

「巫烛,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救她……我本来以为,救她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说:

「你会救很多人,公主。

「你看到田埂上的阴影了吗?那是今年新发的麦苗。是因为你要参与的祭礼,它们才能在这里生长、才能好好长成,人才有得吃、有得交赋税。

「你看到我们用来传递消息的快马了吗?马蹄上有黑白杂生的毛发,那是富琴部落进献来的马。是因为你要出塞和亲,两国交好通商,才有这些东西,不然它们就会和将士、边关的居民一样,跑死在战争里。」

麦苗随风摆动,好像在应和我的话。

公主呆了好一会儿,才说:

「巫烛,我没想过这些……我都不认识麦苗。

「我是为了跟你学法术才帮忙,这个很自私吧?这也算牺牲吗?」

诚实得令人心碎。

我说:「你的身份已经能做很多事了,公主。不必以命换命,也能带来新生。」

「就像你护佑百姓一样吗,巫烛?」

「差不多,」我咳了一下,「不过我做的这些事主要是因为我厉害。」

公主笑了。

她说:「我要好好学习……虽然我不懂的事情有点多。我想好了,我要在富琴部落做像你一样的人。」

「嗯,很有志向。」

万万年前的水从我们脚下流过。在这样的时间面前,我和公主都太新了。但她的眼睛那么亮,就连更古老的星子,都要映在里头闪耀。

湄水之源上的祭台如一座山丘,站上去,要九叩九拜地爬完一百零八个长阶。

虽然这种高度御风不成问题,但这是在给上天行礼,我只能认命。

公主看到台阶,腿就打哆嗦:「巫烛,其实我之前没和你说,我有点恐高。」

「恐高可不能当大巫啊。」

「其实我突然没那么想当了……」

祭礼的前一夜,我吩咐厨子多做点有翅膀的东西给公主加餐。

「多吃点,明天健步如飞。」

「这么简单吗?你难道不是该用那种迅速改善身体的药丸吗?」

「嗯,」我啃着鸡翅,「其实健步如飞是一句咒语来着,不信去问顾思危。」

公主欲哭无泪。

我说:「放心吧,皇帝行动不便,你又必须得在他后面爬,慢慢来。」

事实如此,公主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在祭台旁边的时候,帝骁看起来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也不知道这老东西还能参加几次祭礼。

吉时已到。台下随行的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兵士敲起震天的鼓声。

我向公主比个手势,开始我们排练过很多次的舞蹈。

其实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关系。一个真正的公主只需要掌握一项本领,就是毫不畏惧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最高处、最中央。

要承担责任,也要承受荣耀。

大巫跳的舞,是在和神明通信。

刚开始汇报这一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比较轻缓愉快;而后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向神明献上无数赞美、感恩的词汇;最后代表人皇这一脉做出保证,继续励精图治,希冀上天眷爱不改。

每一段公主都跳得很好。她的肢体由紧绷逐渐转为舒展,仿佛真被神明的回音抚慰。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很有天赋。

我这样想着,音乐进到皇帝的誓言。

帝骁也休息过来,缓慢地挪进法阵所能覆盖的区域,预备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仪式结束。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

风云突变。

祭坛下的土地轰隆隆地起伏,我的心脉随着大地的骨头颤动。

皇帝的宝座被掀翻,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纷纷跌倒在地,尘烟冲天而起,很快将他们的哭叫声裹绝在外。

公主。

公主站得离祭品太近了。风在她身边愈来愈急切地转动,好像要将她拽入旋涡的中心,她一张开口就被呛得说不出话,但仍竭力发出叫喊:

「巫烛,你快跑啊!」

她的发簪全部脱落,沉重的耳饰在风中翻飞,耳垂被撕裂,大滴的血落在她肩头、落在地面上、落在法阵中。

我说:

「别废话,闭上嘴呼吸!

「我教过你。我们每一次在地上躺着的时候,记得吗?」

公主流着泪拼命点头。

她在晨间功课的时候老是睡着,但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莫名的安心,好像觉得她一定能做到。我说:

「你不是问我是什么吗?」

我将十指按在地面上,将这股突如其来的能量转移到自己身上。大地的震颤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汹涌,心脏处的旧疾爆发出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真是一具脆弱的躯体啊。

「风就是我的呼吸,土就是我的骨肉,火是我的心跳,太阳是我的眼睛。

「你是我教出来的。不要怕!」

我像知道新生时的自己一样知道她每一寸的感受。

我知道风如利刃刮过她的五脏六腑,我知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人蜷缩,我知道她终于感受到力量时那种无以言喻的喜悦。

公主单薄的胸膛不停起伏,脸色涨红,宽大的衣裳如旌旗鼓荡,沙砾几乎打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如信徒般注视着我。

我含住口中的鲜血,冲她微笑。

在这几乎趋于永恒的一刻,围绕公主的一切逐渐转为平静。

风在她身体一侧聚集,柔和的旋涡将她托举了起来,甚至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尘埃轰然下落。

帝骁晕在我的脚边。

我将他往外踢了踢,才发现法阵的结构已经被地动完全改变了。

我还没有教过公主现在这个法阵。

顾思危如果在场,或许能看出来,这样的一个法阵是专为实现个人的愿望而设的,法力的范围有限制,愿望不能指涉他人。

国朝的历史上,有人向这个法阵要了太多银钱,最终导致旧币被废除,重新颁行新币;有人要智慧、有人要美貌,也有人只是要求抹除自己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

法力也是有价格的。

现在这法阵的规格扩大了无数倍,几乎拥有凡人所能献出最多的祭品。

它能实现什么样的愿望呢?

公主看不出来。公主处于祭品该在的位置上,正欢欣雀跃地朝我大喊:

「巫烛,我做到了,我飞起来了!」

「阿烛,你有什么愿望?」

在朝云台刚刚建成的时刻,昭武帝这样问我。

他好整以暇地说:「当然,除了自由。」

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愿望了。

公主惊喜的声音停下。

她小心翼翼地说:「巫烛,你怎么哭了?」

我一抹脸,摆出手势,尝试将帝骁和公主的位置互换,但无果。

法阵选中了自己的祭品,它要年轻鲜妍的公主,不要老态龙钟的帝王。

公主也是昭武帝的血脉。

献祭她,就能解开我被迫订下的血盟,这太显而易见了。

甚至我可以要得更多,我可以许愿此生此世不再被禁锢。

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就再也不必实现其他人的。

我甚至可以体会这具身体的老、病、死,可以再换一副新的躯体,甚至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

任何法阵都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我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金色的光晕淡下来。

我觉得我真是卖命卖傻了,连灵魂也卖u了。

我在想如果湄水重新回到之前的状态怎么办,有多少人会死;我在其他地方所做的祝祷在我走后是不是还有效;我在想如果解开了盟约,我的生老病死还会不会让这片土地动荡?

昭武帝结束了长达百年的战乱。

我刚刚将这一切纳入我的生命的时候,满目疮痍,人少得可怜。我因此狠狠病了一场。

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我才重新恢复健康。

我在想公主。

远方的是远方的,历史的是历史的,而公主正在我面前。

她担忧的眸子盯着我,身上脸上凌乱不堪,还在问:「巫烛,你怎么了?」

残阳如血,在天幕上逐渐铺陈开来。我新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刻。

我轻声说:「我错过了一个机会。」

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了。

光晕缓缓减弱,公主乘着风走到我的身边来。

她非常无措地拍拍我的脊背,说:

「这个不怪你啊……突然地动谁能想到……」

恍惚中,我又看到昭武帝的脸。

他说:

「阿烛,早晚有一天,你会感谢我。

「和责任比起来,自由算什么?」

三年一次的分水祭出了事,物议如沸。

我留下赈济安抚灾民。这样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死伤以外,活着的人都太惊惧,唯恐是上天降罚。

顾思危来看我。

他说:「您很久没受这样的伤了。」

我扯出一个笑:「这要感谢顾大人治下清明。」

「您愿意给臣一个解释吗?关于地动。」

他的语声平静柔和,好像真是纯粹为了求知,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平常的地动,您都能预见、示警,这回究竟有什么特殊?」

我说:「有什么特殊,你们不是已经商议出来了?公主在场。」

「您不这么觉得。」

「顾大人这么觉得吗?上天降罚,不是人皇的罪,不是百官的罪,是因为多出~u来一个女孩跳舞。」

我逼视他,他却似乎更平静了。

「臣相信您的安排没有问题。只是您不解释,就会有其他的解释。」

「你也觉得我不吉?」

问这句话的是公主。她从外头回来,身上颇为狼狈,脸上没见哭过,一问出这句话,却红了眼。

「我想帮的人都会受苦……我不是故意的。」

她捂着脸滑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一位公主的仪态。

顾思危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有一丝慌乱。

他说:「您不该出去施粥,外头不安全。」

「对你们来说都安全。」

公主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没有人恨你,是不是?

「你是天下人爱戴的好官,」公主望着他,「连我也——」

最后几个字在她哽咽的喉头生生刹住了。

顾思危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公主的问题不难,他却无法回答。

我拿起手边的丝巾,跪下来为公主擦拭额间的脏污。

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

灾民没能向她扔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东西——他们手中仅有的也就是一些土块。

但是砸在她身上,几乎快将她摧毁了。

顾思危没来由地说:

「对不起。

「臣会处理好这件事。针对公主的流言,本来就是臣的职责。」

公主没有再看他:「请您退下吧。我要更衣了。」

外头下起雨来了。

公主望着窗外:

「他们说我出生的时候,也下了好大的雨。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停了。

「我还去问过顾大人。我听说他喜欢聊这些奇怪的事……

「然后他说那一段时间的记载都失落了。」

闪电的冷光陡然照到屋内。公主闭上眼,好像在等待雷声。

「其实不是很吉利,是不是?大概是父皇叫人抹了。明月言出生的时候有五只彩鸟,民间还有人作赋呢。」

我说:「彩鸟?你在朝云台里喂的那种?」

公主恍然:「所以是笼子门没关好吗?」

我点点头。

公主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幸亏刚刚梳洗过卸了钗环。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说:「我还嫉妒了那么久。好傻啊。」

公主把脸颊贴到窗户的缝隙上,似乎要感受飞溅进来的雨丝。

天水遥。

我突然在心里念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伴着雷声,砸得我胸膛里震颤。

我说:「你想不想出去淋雨?」

公主的眼神小小地亮了一下。她说:「但是你还受着伤……」

我微笑:「这没关系,又不是外伤。」

这样的夜里,我们把人群抛在身后,借着风走出了黑沉沉的营地。

公主说:「他们说雨是无根水。」

天上的水……天水。

我脑子里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碎片。

是什么呢?是谁?

「可是雨里有泥土的味道。」

公主的脸被雨浇得透亮。

她笑起来,「果然也是从地上来的。」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公主说要跳舞。

是她在祭台上没有跳完的那一支。雷声就是她的鼓。

她的每一个律动都带起银色的水线,好像是上天亲手拿着丝线牵引。地上的水攀升到天上,经由她单薄的、坚韧的身躯又流回大地。

我一直觉得公主孱弱。

她年轻、鲁莽、天真,总是不合时宜又极其轻易地付出真心。

她是水晶宫里葡萄架上结出来的果子,在不远的过去还没闻过泥土的味道。

她赤发跣足地闯进朝云台,也是一样几乎赤裸地、不经矫饰地直接被推向这个陌生的真实世界。

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也是不会死的。

她就像这世间所有的水一样,她们同源同种,生生不息。

雨停了。

据钦天监的人说,本来还要下很久,云却忽然散了。

「幸好也是如此,不然外头的流民又遭灾了……」

我说:「你传我的话出去吧。这骤雨是祥瑞,分水祭上的事,老天既往不咎了。」

来人应声退出去。

床帐里,公主累极了,发出沉重绵长的呼吸声。

大庆十四年秋,徵阳公主下降。

全城的百姓都出来观礼,车队的前头都走出了郢都城门,排在后头的还没出发。

公主妆饰得雪白的脸模糊地映在铜镜里。

我给她梳头。

「巫烛,你来给我梳嘛,你不用真的会梳,」搬出朝云台前,公主扯着我的袖子摇晃,「我和杜若夫人她们不熟。

「而且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呢。」

公主献宝似的捧出一把刀来。镶金缀玉的短刀,刀柄有些发乌了,刀身还如秋水般轻灵。

「蔺白羽走之前送给我的。他说这是古战场上捡到的,特别锋利!什么铠甲都挡不住。他还说之前对不起我……现在也不能护送我了。让我防身用。

「但是我发现上面有你的徽记欸!

「巫烛,你怎么了?」

眼中无数岁月倒流,好像要冲刷出眼泪,最后却很干涩。

当然挡不住了,我都挡不住。

又碰到风雨的那一刻,我心口的旧伤几乎是欢悦地震颤。

我说:「我震撼了。你好歹也是个公主,唯一一次送我东西,居然还是我自己的。」

公主满脸堆笑:「但是你喜欢吧?你把它造得这么好,丢了你肯定舍不得。」

我说:「喜欢。」

公主就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巫烛,你在想什么?」

穿着嫁衣的公主轻轻地问。

她现在的脸上没有表情了。

事实上,以她脸上粉的厚度,我怀疑她随便动一下就要往下掉粉。

我说:

「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你把刀还给我,我再送你一把剑吧。」

公主涂了蔻丹的手指惊喜地抚上剑身,白刃明明如镜,映出她指尖朱红。

「幸亏我拾刀不昧啊!」

我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技术进步很多的。你赚大了。」

「它叫什么名字呢?」

「你是主人,你来取吧。」

不学无术的公主很努力地思考着剑一般都叫什么样的名字。

「叫风雨吧。我之前读过那个,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巫烛,你说好不好?」

我脑海里有极静的一瞬。

「好。真是好。」

「太好了!我还是有点文化的嘛。巫烛,你的刀叫什么呀?」

我看着她,感觉前尘往事轰然散如云烟。

我笑了:「不记得了。」

公主穿着极其繁复的嫁衣,有些撑不起来,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裳。

国朝的徵阳公主,今年是十九岁。

我说:「可惜这首诗太悲了。」

如果你的人生中没有风雨就好了。

公主问:「巫烛,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还是没有流出眼泪。

我笑着对公主说:

「会呀。就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比我老了。」

我在回郢都的路上教给公主她最想学的法术。

取两人的血,催动法力,融为一体,化作结晶。被封存的结晶,如真心一般,经久如新。

「这样,就可以得到真正的爱吗?」

好像很久没从公主口中再听到这种话了。

「是的。也要付出一样的东西。你要当心。」

公主难得地有些踟蹰。她支支吾吾地问:「之前付出过算不算呢?」

我被逗笑了:「当然不算。」

我说:「你已经有能力做所有的决定了,公主。」

关于爱与被爱的也好。关于其他的也好。

这是我送你的盾牌,或许也可以当成另一把剑。

长长的送亲队伍的尽头,是郢都的城墙。

最后一担嫁妆也抬出去了。

城门缓缓地关闭,无比厚重的木门,闭合时城墙上的人能感受到震颤。

顾思危站在我身侧。

我说:「回吧。」

他的眼睛还牢牢地望着远方:「皇上打算立太子了。」

「这也是应该的。再不立太子就来不及了。」

「您不关心是谁?」

「我连皇帝到底有几个儿子都不知道。」

「今年汛期也没有水灾。」

「这也是应该的。」

「臣在湄水源,也给公主立了像。」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看他:「这也是应该的。」

天色将晚,地平线尽头的车队已经沉入暮色里了。

顾思危好像也不在乎我的回应,只是絮絮地唠叨着。

他最后问我:「您说公主在那里能过得好吗?」

我说:「您现在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太晚了吗?」

朝云台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

帝骁在热火朝天地忙立太子的事。

据说他想立葳蕤夫人生的二皇子晁盈,但是朝臣一致认为大皇子毕竟居长,二皇子也不是太出挑,还是应该立大皇子。

这种事我掺和不了。

为了避免我掺和,昭武帝特意规定了我只有在皇帝亲自下令的情况下才能给下一任继承人刻形。

不过,我确实也没兴趣。我忙于给自己治伤。

把风雨重新炼化,填补我的心脏。

完全恢复之后,我说不定能找到办法和平地获得自由。

至少,现在的人皇想用愿望钳制我是不可能了。

我还等着帝骁向我许愿。

他那种人不知道会许什么伤天害理的愿望。

巫烛,我现在在给你写信。我的字实在不太好看,但是看在我没怎么学过的份儿上,请不要太挑剔。

我来草原已经有三个月了。这里特别干燥,我早上起来鼻子都要流血。阿尔卓哈让我用蜂蜜涂鼻子。那还了得!

阿尔卓哈就是我的丈夫。他叫我「伊里」,是他们语言里「水」的意思。他说水是非常珍贵的资源,所以我是一个礼物。当然,我怀疑这些话都经过了翻译的润色。翻译肯定也在润色我的话,因为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觉得很好笑。

我还在努力学习一切。很奇怪,虽然还不熟悉也不适应这里,但我也已经很少想起家乡的事了,除了在朝云台的时候。好像我自己住在宫里那段时间,跟没活一样。

我暂时还不打算对阿尔卓哈用法术!不确定我要不要爱他。

偶尔我会收到公主写的信。她写的信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叽叽喳喳的。

觉得朝云台过分寂静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巫烛,我今天当着部落里的人的面展示了御风!虽然我还只能飞很低,给你丢脸了。但是用来让富琴部落的人感到惊奇是足够了。

他们把我叫作南边来的串串冰公主,好些人觉得我配不上勇武的阿尔卓哈。国语里好像都没有「串串冰」这个词,是冬天的一种十分脆弱的结在草、叶子、树枝上的冰。

他们说,南边的人就是这样弱的。但我觉得他们才弱,不懂得储蓄,也不会耕种,一旦受了天灾,就只能南下烧杀劫掠。

我要努力向百姓证明自己才行。

我觉得和平地与国朝解约是可行的,但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譬如,各处的祭礼,我至少还得再经历一遍,好向上天汇报。

不过说不定也有办法,和上天一次性汇报。顾思危每次来朝云台,都会被我抓壮丁一起翻书。

离开这里的第一件事,我得去昭武帝的坟上踩一脚。一想起他整座陵墓的风水还是我亲自规划的,能保他死后尊荣,我就恨得牙痒痒。

第二件事,去看看公主。

翻书的间隙,顾思危看着窗外,说:「上一个冬天很冷。」

我说:「所以呢?」

「今年富琴部落的水草,可能不会长得太好了。」

……好吧。也许带他一起去看看公主。

巫烛,我最近在准备富琴部落的丰年祭。

说是丰年祭有点不确切,因为他们也不怎么种东西。这个祭礼主要是保证他们的牛羊不生疫病、不受冻饿的。

但是我觉得他们祖传的仪式太简陋了。这样怎么能和上天对上话呢?tù总之,我参照我们的分水祭改了一下。长老们好像很生气,但阿尔卓哈站在我这一边,他说我在家乡的时候就是真正的神女,甚至百姓还为我塑像,所有人都知道。

真的有人为我塑像吗?是你下的命令吗?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但是我真心希望他们的牛羊能好。这样他们有东西吃,就不会南下打仗了。

立太子的事尘埃落定,因为大皇子突然重病,卧床不起了。

这里头有没有人搞鬼不得而知,但结果是帝骁就只有一个健全的儿子了。

他召我前去。

「你告诉晁盈,让他为刻形做准备……」

他的话说得很慢,胸膛像拉风箱一样喘。

感受到我打量他的眼神,他笑了:

「朕确实老了。

「朕和晁盈一样年轻的时候,你是这样。朕快死了,你还是这样。

「就像朕第一次看你跳祈雨舞的时候……」

我紧紧地皱起了眉。

但他没有再说了。他挥了挥手,让我退下。

晁盈和他的母亲葳蕤夫人一起住在西宫。

他看起来瘦弱。细细的身子上,顶着一颗很大的头颅。

「……沐浴的流程宫人会告诉你。寝宫一共八个角落要焚香,从早烧到晚一刻不停,刻形前要烧三天三夜。」

葳蕤夫人轻轻地推了一把晁盈:「记住了吗?」

晁盈点点头。

我觉得这个国家算是完了。幸好我及时抽身。

我看着葳蕤夫人。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有一张十分美丽的、有岁月痕迹浸染的面庞。一双桃花眼周围,已经铺满了细纹。

根据相面的理论,这是夫妻不谐的象。

但是最吸引我的反而不是这个。从我进入她的宫殿到现在,那双眼睛从未直视我。

好像隐藏了什么秘密。又好像……

盈满了恐惧。

巫烛,富琴的春天来得要比郢都晚多了。

天祈山的花开了吗?我试着在我的帐子外面种四月火,但不成功。部落里的孩子说我种的是妖花,我白天种上,他们晚上就来拔掉。

自从我来到这里,一直很冷。不过现在比秋天要好些,没有那么多风沙了。我记得第一次见阿尔卓哈,他下马冲我一笑,除了牙是白的,脸上身上全是沙。

巫烛,我有好些话想和你说,但我总是没有时间写信。我不知道原来有自己的子民是这样使人忙碌的一件事,也不知道原来做出重要的决定会给人带来这么多压力。

你也是这么累吗?回想起来,我感觉真的是到处给你添乱。现在我好像也在给阿尔卓哈添乱。他总是为了我的事和长老吵架,因为他很厉害,所以总赢。

我过得很安全也很好。我把风雨放在我的床边,一伸手就能拿到。你一定不要担心我。

我在给晁盈刻形。

这是一个检验我是否有能力破除和昭武帝订立的盟约的好时机。

晁盈几乎承受不住那种疼痛,刻到一半,差点要晕过去,我眼疾手快地做法将他定住。

帝骁躺在床上,对这一幕不置可否。

床帐之后,我十分怀疑他是清醒着还是昏睡。

葳蕤夫人的身躯在旁边微微发抖。

她的抖动在晁盈倒下的时候变得很剧烈,连侍立的宫人都无法忽视。

如果说是担心孩子,好像也无可厚非。

但是我的刻形失败了。

我看着晁盈背上没有感应的图案,一瞬间觉得很荒诞——甚至不是因为我的力量增强了。

是因为他身上根本没有昭武帝的血。

我抬头看向葳蕤夫人。深深的恐惧几乎从她的眼睛出发,将她的整个人吞噬。

这不是我第二次见她。

一个孤立的场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

绿衫子的年轻女人,年轻时更加明亮的那双眼睛。

在宫墙里,如夏日的藤蔓般委顿于地,在对我说话:

「娘娘,求您垂怜。」

我猛地闭上眼,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床帐里传出帝骁的声音:「巫烛,如何了?」

越来越强烈的不适自我胸中升起。

我忍着要呕吐的冲动,答:

「成功了。只是太子有些体弱,不显。」

巫烛,我今天接生了一个小女孩,但她的母亲去世了。阿尔卓哈说,我是接生她的人,可以代替她的母亲抚养她。

我当时想,如果我们那也是这样就好了。

我小时候,以为杜若夫人也是我的母亲。有时候她甚至对我更好——我和明月言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先让我免礼。我和明月言起了争执,她总是会责怪明月言。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她不是,一切反而简单了——我永远没法像明月言那样一头滚进她的怀里、对她发脾气、被她摁着讲述做人的道理。她用最礼貌的微笑和最精致的点心打发我。

我给自己想了一个新的母亲。我认为她应该是整个国家最强大、最忙碌的人,这样她才不来看我。而且一旦她来看我,一定能把所有欺负我的人都教训得体无完肤。

我幻想她爱我。在我幻想的所有人的爱里,我最幻想她爱我。

因为那种爱好像是你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对不对?简直像梦一样。

这封信我不会寄给你了,巫烛。

朝云台里,顾思危看着我手上的信,问:「这是什么时候的?」

我说:「夏天的了。」

现在是大庆十五年的深秋。帝骁病重,太子监国,顾思危辅政。

又是一年了。

顾思危说:「富琴部落的信使入京了——」

他顿了一下,显然是觉得那消息很沉重。

「快马来报,首领阿尔卓哈去世了。是打猎的时候受了致命伤。」

我打碎了手里的茶杯。

巫烛,法术能让人得到真正的爱,但我始终没有尝试过——我尝试过一次,但失败了。

我猜我在这个法术上没有天赋。

我的心里已经有很多感情的时刻,似乎就难以用一个简单的、被规定的真爱去代替了。

比如到阿尔卓哈死,我也没有对他用法术。我怕我的感情,乃至让这些感情产生的记忆,会一下子全都改变。他对我的也是一样。

我现在要考虑的可能是更实际的问题,要不要嫁给阿尔卓哈的弟弟。如果不嫁的话又怎么办,还有一直看我不顺眼的长老们。部落的冬天也要来了,牛羊们,和孩子们,都可能会受寒生病。

阿尔卓哈好像是一张网,把这些问题全都包住。他一死,就全部都爆发了。这里从来都不欢迎我,也不欢迎南方的人。连孩子也是这样——就好像我们生来就是敌人。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我感到疲惫了。

只有在这个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有时间流一些眼泪。

我非常想念你,巫烛。

我也许会通过部落里的信使寄给你一封报平安的简单的信,因为他们现在在检查我写的所有东西。但是你要知道我非常想念你,并且我实在有一点害怕。

「来使说,公主既然已经嫁到富琴去了,就是富琴部落的人,即使丈夫死了,也要嫁给他的儿子,没有儿子,就是弟弟。如果我们一味接公主回来,他们反而会怀疑我们和亲的诚意了。

「甚至有开战的可能。」

大殿里,顾思危向王座上瘦骨伶仃的太子说。

晁盈在刻形后狠狠病了一场,甚至没来得及接受册封典礼。

到他老子病重了,他才从床上走到台前来。

此时他问:

「我们要一味接大姐姐回来吗?

「依孤看,"u富琴部落对大姐姐还是挺满意的呢,也希望让她留下。我们何苦做这个恶人?」

他还欲再说,突然和我的目光对上了。

我说:「就说公主病了,接回来养病。」

顾思危说:「这确实有先例。长德帝二十年时,京中就有异族的部落首领、大妃来诊病。」

「顾丞相此言差矣!长德年间,是友邦主动来客,现如今却是我们要接回已经出降的公主。这并无成例啊!」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头。能来议政的,都是重臣,但我与他们概无私交。

我说:「做事又不是非得有例子。你们每天上朝干的事难道就是直接照搬旧例?那这为官也为得太容易了。」

老头面皮紫胀。另一个老头出列来救他:

「恕臣直言,巫女娘娘在此事上已是私心盖过了公心。以前有多少死了丈夫的和亲公主,不都是在原部落另嫁吗?何以徵阳公主就如此特殊呢?不过是您关心则乱的缘故。」

「是啊,您为了公主的事,都打破了不参加议政的先例,这本来就是不合适……」

我说:「徵阳公主出降才一年,阿尔卓哈年轻力壮而暴死,情况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公主之境,恰似羊入狼群。」

又一个老头出列高声进言。

「巫女娘娘这样不是帮公主,而是害公主啊!公主能在郢都躲一生一世吗?势必要再回富琴部落去。到了那时,又要重新适应,谁知后面还有什么波折?这样周而复始,公主始终不能安居啊!」

我感到疲惫:「你们不让她回来,我去看她。」

「不可!万万不可啊!我朝有史以来,您就从未与皇帝分隔两地。如今贸然行此事,皇帝又沉疴未愈,只怕会引起上下动荡啊!」

「您怎能踏足那等蛮荒之地!」

老头们全都跪下了。

顾思危也说:「您去确实不算妥当。」

高台上的太子好像重新找到了他的声音似的,立刻接话:「孤会派更合适的人去探望大姐姐。」

更合适的人?礼部某个官职的老头?

他们连公主胖了瘦了都看不出来。

但我现在还不是自由的。

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我想起决定把公主送出去和亲时的占卜结果。

大吉。两族百年不起战乱。

公主如果出事,达不t"u到这样的好结果,这使我稍稍心安。

但是那种「好」显然不包括她的个人命运。

在郢都的城墙上,我诘问顾思危再来关心这一切是不是太晚。

其实那是我们所有人的共谋。顾思危、我、帝骁、地上跪着的老头们。太晚了。晚到我在朝堂上的挣扎如此苍白无力。

公主……公主。你现在是不是很害怕?

在这个冬天的第二十只羊倒下的时候,部落里开始爆发小规模的骚乱。

流言是说——南边来的公主插手了丰年祭,所以那些祝祷失效了。

「她就是一个妖女!」富兰哈愤愤地说,「阿尔卓哈生前被美色所惑了,竟然连这种大事也让她决定。」

「依我说,就应该把她架在火上烧死。」

「可是我听说她在南边的时候,参与了最大的祭礼。不是说他们那位首巫大人十分灵通吗?」

「布昆,我看你读南边的书都读傻了。南边通南边的神,和我们的神有什么关系?」

「而且听说南边的神也并不喜欢她。因为她参与祭礼,出了好大的事,只是后来叫她的皇帝老爹压下来了。」

「天,那可真是妖女……」

「你不见她把蒙苏赫帐子里的女娃抱到自己那养吗?那个就是她的妖女传人。她定下传人,就把人家的亲生母亲弄死了。」

「我看阿尔卓哈是被她下蛊了。」

男孩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最小的布昆想要反驳一下,也闭上了嘴。其他这些男孩块头都太大了,他们眼里的怒火,让人感到恐惧。

但是南边来的公主,说话十分温柔。瘦小、洁白,对他一向很有耐心。

她怎么会是妖女呢?

夜里,布昆偷偷来到公主的帐子前。里头还点着油灯。他知道公主喜欢在这个时候读书写字。

「布丽吉?」

他小声地呼唤。公主的侍女出来了,帐子里一阵声响。然后他见到了公主。

「布昆?是上回借的书看完了吗?」

公主和煦地微笑着。她的脸色雪白。

布昆习惯性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

「公主,外面的人要烧死你,你要小心。」

布丽吉的脸也变得雪白了。公主却仍然是那样地笑着。

公主揉了揉布昆的脑袋。一种柔和的、温暖的感觉落在他的心里。

她说:「你是一个好孩子,布昆。

「我这里还有一些书,你要不要拿回去看?」

不等布昆回答,她就叫人开了箱子,一本一本地为他挑出来。

公主垂首的时候,衣领向下落,她的颈间有青紫的颜色。

有人对公主动手了吗?

布昆站在那里,手里拿了一摞书,感觉非常沉重。公主最后又往书上放了一沓信。

她说:「好孩子,如果有人来找我,你把这些交给她。」

布昆懵懂地点头。

公主说:「谢谢你。」

布昆走出帐子的时候,初雪落下来了。他冻得哆嗦了一下,又迅速地稳住,抱好了怀里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觉得公主是妖女呢?他想。

帐子里,布丽吉轻轻地给公主上药。

阿尔卓哈的弟弟,富琴部落现在的首领,塔努哈刚刚来过。塔努哈生得很高大,他一进来,就挡掉帐子里一半的光。

「是不是你在丰年祭里动了手脚?」

公主已经能说流利的富琴语了。

她直视着塔努哈的眼睛,说:「是因为我,上天才终于能听见和看见你们的消息的。」

「那这场疫病是怎么回事!」

塔努哈的脸因发怒而涨红,跟公主对比起来,好像一头巨兽。但公主却一点都不畏惧。

她一字一句地说:「您杀了自己的哥哥、我的丈夫。所以您的牛羊都死去了。这是报应。」

后头的事布丽吉不敢再回忆了。

她轻轻地给公主上药,说:「您也许应该和气些……」

公主摇摇头,说:

「你没听见吗?外头的人都说要烧死我。」

太晚了。

昏黄的烛光里,布丽吉看见公主紧紧地抓着她床边的剑。

塔努哈刚刚是想顺手拿起那把剑杀了公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能抛掷巨石的人,却没能拿起来一把剑。

塔努哈走的时候说:「你的族人会为此负责。我会让他们流该流的血。」

而公主只是握着剑柄,就像在握着谁的手一样。

巫烛,我现在已经比你老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很想引起你的注意。后来我总是去朝云台捣乱,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我那时候很小,而且我实在太寂寞了。

如果我从小就跟你学习法术,是不是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困境呢?但是如果我不来和亲,你又会不会愿意教我呢。真是很两难的事。

我觉得你还会愿意。

我不怕死。但是被火烧死应该很痛。而且这样也并不是献祭什么去中止瘟疫的正确方法。

我的出生已经是一个错误了。

一定要死的话,我希望能死得其所。

是不是太沉重?我还想和你说一些别的。我想说我在朝云台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还想说谢谢你。但是我觉得那样太生疏了。明月言从来都不向杜若夫人说谢谢。

如果我早一些找到你就好了。

这里的冬天一经降临就好像漫无止境。好冷啊。

等到草原上花都开了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吧。

郢都城,夜,战火连天。

我走进帝骁的寝殿。

本来应该卧病在床的人,如今站在那里等着我来。

「爱卿冀夜前来,想告诉我什么?」

帝骁的眼神闪亮,那是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晁盈不是朕的儿子。你想告诉我这个,是不是?」

他说,「朕刻形的时候,先帝说,你是唯一一个没有私心,只有公心的人。t~u

「朕信任过你。

「不管是二十年前,你撞见葳蕤私通。还是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你都没有告诉朕。

「这是你的报复吗?」

外面兵戈交击,人声鼎沸。

晁盈的外家被包抄了,在他们以为皇帝将死、太子已立,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

帝骁为了他们手中的兵权,等了二十年。

他是一个这样阴狠、隐忍的帝王——

「能看到你这样的神色,真是不容易啊……」

他冰冷的手指抚上我的脸。我的牙齿发颤。

帝骁轻声唤我,那个称呼再一次如命运般落在我身上:

「阿烛。」

记忆像黑色的、黏稠的海浪。

我站在里头,淹不死,但无法呼吸。

帝骁的第一个愿望是他想要我。

他咬破手指,将血涂在我身上,画下祈祷的咒语。

血从身体里流出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黏腻冰凉。

那种附骨之疽一般的感觉牢牢地缠绕着我,将我蚕食殆尽。

昭武帝嘲讽卫怀朔的声音言犹在耳。

他说:「阿烛,你应该找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找了那么个东西。」

可笑的是,因为你的盟誓、你的锁链、你的子孙,而被扯入更卑劣的欲望的我——

业已魂飞魄散的你,恐怕看不见吧?

帝骁将我从朝云台挪到宫中,随他一同起居。

我身边围绕了很多女使,她们唤我「娘娘」。

我说:「我要满足你的愿望,就不会跑。我从前不喜欢别人伺候我,现在也不喜欢,你不必找人来看着我。」

帝骁恍若未闻,吻我的手背。

他说:「阿烛,南边进献了一颗红宝石,很衬你,我找人做成了项链,给你戴上。」

冰冰凉凉的项链挂在我脖颈上。一瞬间,我的感知被限制在身边的方寸之地。

我说:「你这是何必?」

帝骁说:「阿烛,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想得到你。你站在高台上跳祈雨舞,那么高贵,那么美丽。」

「这样多好,」他围着我转圈,眼中都是赞赏的神色,「多么像一个真正的女人。」

我也看到了葳蕤夫人,辅国将军家里最小的女儿,被送进宫来,像花骨朵一般青涩。

但也真是大胆啊。

她那样跪在我的面前,我说:「难道我还会管你们的事吗?」

我连自己的事都管不了了。

失去自由意味着被围困、被支配、被奴役。被从一个完整的人降格为他嘴里真正的女人。

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太医满面喜色地告诉我,我有身孕了。

晴空万里的一天,蔺白羽往边境另一旁看,富琴部落的帐篷影影绰绰,甚至能分辨出一些轮廓。

他要在这站上一天的岗。

听说富琴部落最近的疫病有些严重,为此通商的口子都先关了。敌人受灾,他自然高兴,但他们后续没了口粮,说不准还有仗要打。

「你小子的机会要来了啊!等立了功,皇上一定还召你回京城去。」

「听说皇帝病着呢。下一任,是辅国将军的外孙子。你这个功,还得找找立的时机,免得到时候变天了。」

蔺白羽想着战友的话,却有些走神。

如果开战了的话……公主会怎么样呢?

会平安吗?

他想起自己鬼使神差地送出去的那把刀。

本来他打算拿那把刀再杀出个爵位来的。最后却给了公主。

这么些年,他利用公主,说自己心悦她。其实里面也有一点真吧?每次带回去礼物,都很期待她的反应。

蔺白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空中化作白雾。今天他的心中总是有隐隐的不安。

公主正抓着她的剑。

富琴部落的所有子民,男女老少,齐齐地聚在草原上。他们今天要来看公主受刑。

「妖女!你可知罪!」

「烧死她!烧死她!」

「把妖女的脚钉在木架上,她就飞不走了!」

公主衣裙的下摆确实染了血。

一滴一滴,落入深深的积雪里。

公主没有去听那些呼喊。她抬起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太阳,看了一眼郢都所在的方向。

然后她看向她的子民。

大多数人只是沉默。看到公主的眼神,有不少人垂下头去。

寂静了一瞬。又有人大喊:「拿走她的剑!她会杀了我们!」

「首领!拿走她的剑!」

塔努哈烦躁地瞪了这人一眼。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那剑就像长在这妖女身上一般。他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再拿不走,那不是下他的面子吗?

他自认为风度翩翩地对公主说:

「公主,不要再挣扎了,你一人一剑,难道能杀出重围吗?」

公主笑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用自己的母语呢喃。

「我不要恐惧、不要敬畏,我甚至也不要恨别人。」

布昆奋力地在人群中挤着。他认识南边的字,但只能听懂一点话。他听见公主说:

「我只要爱就够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下一秒,公主举起了她的剑。剑尖直指向上,几乎是瞬间,晴空中就布满了乌云。

公主将脸庞亲密地贴在剑身上。她说:

「请赐我一场风雨吧。」

九天之上的雨水倾泻而下,雨珠密密麻麻,黏连成了巨大的水幕。

那样的雨水可以让任何一条河流发怒,可以在山上撕开巨石的缺口,可以冲走人们的牛羊和人们自己,冲毁他们的土地、房屋和坟墓。

在这场雨里,我生下了一个女婴。

一个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凡人的婴孩。她的第一声啼哭隐没在雷声里,她刚刚睁开的眼睛里划过闪电的光芒。

「娘娘流太多血了……」

「陛下!不好了!外面又是地动又是洪水,这是天灾啊!」

宫女的声音、内总管的声音,所有纷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帝骁走进来,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我微笑地说:

「皇帝,你看,你不能为所欲为。

「毁了我,也会毁了你的国家。」

红宝石冰冰凉凉,贴在我的胸口,抑制着我的心跳。

帝骁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僵持着,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去决断了。

他粗暴地扯下我的项链,开始绘制咒语。

第二个愿望:活下去,继续履行首巫的职责。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

原来你是这样降生的吗?公主。

原来你是乘着这样的罪孽、仇恨、灾难而降生的——但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我看着你的眼睛,用身下的血启动了命名的法术。我在你小小的身子旁边一笔一画地写下:

天、水、遥。

你不知道吧?你的名字,其实是我对世界下的命令。我的力量在不断地流逝,还好有你的新生予以补充。

你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对着新名字发出咿咿呀呀的回应。

那一刻,巨大的水幕一下子被撕裂了,滔天的洪水骤然回落,堤坝巍巍而立,逃命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天地之间的雨以一种他们从前无法想象、此后无法描述的方式逆转,在漆黑的天幕上逐渐聚成铁灰色的云。

有人下跪、有人啼哭、有人感谢神灵。

公主……阿遥。

你的名字,是我们共同完成的第一个法术。

是一个有关对世界的爱的法术。

以及,我对你的爱。

公主在指挥一场雨。

她拿着剑犹如弓弦,每一颗雨滴都是她的箭矢。迅捷的、微小的,在几个漂亮的剑花之间,乘着利刃破空带来的冷风,变幻出锋利的针尖。

初时的惊慌过去,塔努哈更加愤怒了。他高喊:

「公主,你是在表演吗?

「无论如何,你的罪孽都不可宽恕!」

他的肌肤上渗出小小的血滴。因为太过无伤大雅,所以没有人发现。混着雨水和汗水,很快就淡得看不见了。

公主只是微微地抬手。

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是小孩子突然瞪大了眼睛,说:「雨变成粉色了。」

「你说什么胡话?」

那是从他们身上升起的血滴。

大人也住嘴了。因为空中稀薄的血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艳、越来越小,最终如流动的宝石一般,缓缓停驻在公主的胸前。

「真美啊……」

公主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她想起在朝云台里接受的教导。法术是谁都能记忆的,重点是法力的高低。一个成功的巫,即使是最初级、最可笑的法阵,也能利用得出神入化。

「巫烛,」她低低地祷念,仿佛那才是她的咒语,「我现在能让多少人爱我?」

她在这一刻献上了自己的血。

寝殿里烛火摇曳,一片寂静,帝骁说:

「你听,外面的事结束了。」

我说:「我之前在想,你都已经快死了,为什么还不向我许愿。

「原来你的三个愿望已经用完了。」

帝骁问:「你想起来了?」

我说:

「我来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些事。你看,皇帝,你在政局上做的这些谋算,即使聪明、即使让你非常得意,对我来说也只是凡人的把戏而已。

「我根本就不在意。

「你的第三个愿望失效了。那是为什么呢?你愿不愿意动动脑子想一想?」

帝骁浑浊苍老的眼珠动了动。

「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不再为你做事了。

「你的祖宗把我当成你们家族的一条好狗,」我一字一句地说,「忠诚、强大、对你们予取予求。

「皇帝,你告诉我,如果不是我在,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你所有重大决定的命运、如果不是我维持你广袤疆土的安稳。这个皇帝,你还会做吗?你还能坐得稳吗?」

我吹灭他眼里的烛火。

「你看,外面交战了这么久,我一点也没有受伤。」

帝骁重重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问:「你想要什么?」

「你让我忘记我自己的女儿。」

你把她丢在深宫里独自长大。你让我的女儿匮乏、恐慌、不安。等她长大,你把她送到蛮荒的部落,你和我。

「那也是朕的女儿,」帝骁找到了他的重心,「你真的这么爱她,她是朕和你一起创造的。有你的一半,有朕的一半……」

「住嘴!」

天上劈下一道惊雷。

帝骁的寝殿摇摇晃晃,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她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和你们家所有的人都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身上的贪婪、暴力、丑陋,没有沾染她毫分。

她是沙漠里的一滴水。

她是这样地成长起来。而她最大的愿望只是想要真正的爱。

巫烛,你说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也许这是对的。

它不能创造。不能创造出粮食、土地。它也不能消灭。不能消灭疫病、敌人。

我刚刚实施了我这辈子最成功的法术,现在我这里在下雪。

爱真是一种重负,你说是吗?你提醒我要当心,但我还是贸然地去爱了很多人。现在我的心沉甸甸的。很奇怪,似乎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心一直飘在天上,不过后来会有连着你的丝线。

而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被密实的丝线包裹在茧中一样。婴儿在襁褓中或许也是那样。安心,伸展不开腿脚,但又是自愿被束缚的。

虽然这样说,但我眼前的世界其实是变大了。因为一瞬间我就理解了部落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他们所有的欲望在我脑子里吵架。

我觉得以后你要教别人这个法术的话,还是要提醒他们限制一下数量。爱这么多人是非常冒险的一件事,因为真正的爱意味着你确实要燃烧。

一个人通常不足以为这么多人燃烧。

是的,在我的计划里,我最终还是要死。这是不是很蠢?

现在,我不希望我的死带来更多的战争和仇恨。我要利用爱——我要利用他们对我的爱,将他们和后代的铁蹄拦下;我也要利用我对他们的爱,献祭我自己的生命。

你看,爱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巫烛。

天牢里,气味并不宜人。一向以风姿闻名的丞相大人,此时双腿被打断,胡乱地倚在稻草中。

他的面色苍白,手里还摆弄着龟甲。

守卫低声交谈着:「顾大人是好官啊,怎么也卷进造反的事里了。」

「我媳妇也说顾大人是好官。这么大的官一个老婆也没娶,可见不爱享受!」

「辅国将军那么大的官还造反……我能混到牢头就知足了。」

牢头正过来送水,低声呵斥:「杀头的事你们也敢议论。」

守卫们挤眉弄眼朝他一笑,就退开了。

牢头自己却默默叹了一句:「独身一个的官,怎么立得住呢?后头什么也没有。」

「嘭」的一声巨响,黑暗的牢房里天光大盛,牢头吓得滚在地上,水也泼了一地。

我走进来。

顾思危抬头。我瞧了一眼地上,说:「你在给公主占卜。

「说的是什么?」

他开口,嗓音十分干哑:「……宜还故乡。」

毕竟是聪明人。他的神色了然,又带着一点悲伤,「您都知道了。」

我问:「公主知道吗?」

「公主一直都知道。」

顾思危平静地说,仿佛只是一件小事,「那个时候,您教她融血为一的法术,她偷偷取了您的血。

「在水中,没有催动法力,便相融了。」

他低首,眉目间似有自嘲。

「公主告诉臣,应该也是实在找不到其他人说了。她觉得,您一定是不愿想起她的存在,甚至以此为耻,才刻意遗忘,而且那时候她已经……」

我脑中一片嗡鸣。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公主。

你是如何想到要取我的血,我的血又是如何与你的一同溶于水中。

如同本来就没有分开过一样。

我一手拉开他的牢门:「起来。我们去接公主回来。」

「臣双腿尽断,不能行路了。」

我从身后扯出已经晕过去的帝骁,这时候,顾思危的脸上才出现惊讶。

我说:「没关系。这都可以转移。」

皇帝,我不知道死后有没有十八层地狱,也没兴趣让你试验了。

活着时候的东西,活着就可以报了。

雪原上传来低低的哀哭。

公主一步一步走向她亲手调整的祭台。富琴部落的人们聚在一起,根据她的指示,唱诵着说给神明的愿望。

希望年年水草丰茂。

希望百病不生。

希望孩子们都能长大、都长得健壮。

希望部落里的每个人……包括公主,都能幸福。

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十几个人承受不住良心上的愧悔,纵身跳进了祭台旁的火焰里。

公主的脸上,也为他们流下眼泪。

她以认真学习过的方式吟唱:

「我,天水遥,富琴部落的大巫,巫烛的女儿,自愿成为您的贡品。

「我满载子民的爱,希望您护佑我的子民。

「请您拯救他们干瘪的土地,使他们能够耕种;请您拯救他们贫瘠的土地,使他们掘出金银。

「饥饿的时候,请您为他们送来粮食。愤怒的时候,请您指引他们找到平静。干旱的时候,请您为他们填满天上的乌云。

「我的子民和我一样虔诚。他们永远崇敬您、服从您。」

她的吟唱引得大地震动。柔和的光晕托举着她,使她缓缓向上。

这时候,她终于恍然,在湄水边的高台上——

公主脸上突然出现一个心满意足的、孩子似的微笑。

原来你选择了我。

一阵狂风突然卷过来,像要将她从光环之间吹落,但最终只是徒然地掀起了她的头发和裙摆。

「风是……你的呼吸。」

风是你的呼吸。

公主闭上眼睛,眼角有一道晶莹的水痕。

大庆十五年冬,徵阳公主薨逝。她的尸身无从寻觅,富琴部落和国朝都为她立了衣冠冢。

此后百年,边境无数生民为公主立碑,几成石林。石林间,是繁茂的互市,夏日清凉,冬日温暖。人说那是公主的灵魂还在护佑。

草原上花都开了的时候,我躺在富琴部落的泥土上。

我的五感现在可以开得无限大,不只是局限在故国的国界之内。

说到故国,皇帝死了,首巫出走,太子显然是个野种,只留下一个还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装病的大皇子,和极其担心会不会被继续嫁到富琴部落的明月言。

顾思危的意思是,皇嗣太少了,还是全都来帮他处理朝政比较好。他还曾经要求我的协助,被终于退休的我婉拒了。

我教了他分身之术。

我说:「你这么聪明,只能有一个身体一定是你的负累吧。现在你可以身兼数职,充分发挥了。

「而且我可以暂时罩着你,先不用担心被谁弄死了。」

让他们这些上层阶级折腾吧。顶多,在弄出来什么生灵涂炭的大事之前,我会勉为其难地再回去善后一下,维护和平。

毕竟那也是公主的愿望。

草原上花都开了,你让我来找你的时候。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给我留下。

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就为了一堆凡人!

但是真厉害啊。

真不愧是我的阿遥。

我静静地躺着,好像又听到她练功时小小的鼾声。再努力去听的时候,已经只有草原上的风了。

眼泪划过我的耳畔,浸湿我的头发和泥土。

「我们这样不会得风寒吧?」

她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来,我忍不住又笑了。

其实我最后也没有让帝骁死。

我取走了他的两只眼睛,一只埋在我最华丽的一座神像底下,一只埋在富琴。

这两只眼睛会永远睁着。感受干涩、感受践踏、感受百姓对我和公主——对两个女人的崇敬和怀念。

然后我修了史,尽全力更改了臣民的一部分记忆——这已经是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也是为了防止首巫骤然消失引起的动荡——总之根据正史记载,首巫在早前就因被暴君迫害、不堪受辱而自戕了。

我把他的一只耳朵挂在自己破败的皇陵前,一只耳朵挂在天下最大的书院里。

永远这么听着吧。

至于他其余部分的身体都如何,就不能一一赘述了。

我上一次去关照帝骁的时候,他好像还没有被打服,喉间嗬嗬带血,还在痛骂我。

「毒妇!

「你就算这样报复朕,又能怎样!你的女儿……你那么在意她,不还是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没用的蠢货,居然就那么死了。换作是朕,要把整个部落都杀了、再、杀尽天下人……」

我说:「所以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看着他的丑态,突然觉得这样子很倒胃口,也没什么可欣赏的。我说:

「而且我和她还会再见面的。」

凡人,你看,我确实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使时光倒流。

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既然她的生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气息孕育于我的气息之中,我就不会真正失去她。

一增一减,一涨一消。

我的阿遥失去了,天地间会多一抔土、一掬水、一阵风。多少个冬天过去以后,她甚至还会化作当时当日落在她身上的雪。

我能体会这世界的全部。在世界的全部里,我能找到全部的她。

你知道什么是永生吗?永生对你来说是一种禁锢,是一个诅咒。

你知道永生对我来说是什么吗?永生是无限的、所有的时间。是这个世界能够推演出的全部可能性。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亿万年后。

在我不会结束的生命的长河里,我总会与她重逢。

「现在我们参观的就是古商国的祭祀文化遗迹,在湄江源一带最新的考古发现,大家可以看到这个切面上有完整的祭台……」

「瑶瑶,你把手放下,这个不让摸的。」

看起来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孩噘起嘴巴,很认真地纠正家长:「我没有摸的。我是要指那个姐姐——」

「那个姐姐?」

「画像里的那个呀!」

导游就笑了:「那也是我们的镇馆之宝,古商国的神女像,画的是他们的守护神。古商国最著名的一位画家画的,叫顾居安。他还画过那位徵阳公主的画像,可惜遗失了……」

有一位游客说:「我看野史,顾居安是把公主的画像藏在自己的墓室里了。」

导游说:「有可能,毕竟他的墓室现在也没有找到。」

话题眼看跑得很远了,女孩清脆的声音突然又响起:「我见过这个姐姐。」

大人们都笑了:「人家是天上的仙女儿,你怎么见过?」

「上回去爬山呀。我见到一只特别漂亮的大鸟,长得和这个姐姐一样的。」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鸟怎么会和人长一样?」

瑶瑶认真地说:「就是一样的。」

她扳着手指头,强调,「眼睛一样的。」

小孩子的话。导游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接着讲了:

「在人类社会发展初期,自然灾祸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古商国的人民相信,这位名为『烛』的守护神能帮助他们抵御灾祸……」

烛?

瑶瑶又想起那只有金黄色羽毛的大鸟。夕阳下,它用翅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本来因为出汗吹了山风有点头痛,一下子就好了。

不过告诉大人大人又会说她是胡思乱想了。还会责怪她一个人在山上乱跑。

但是……

「原来你叫这个名字呀。」

瑶瑶小声地念叨。

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就可以叫你的名字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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