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妾记》(校对版全本),TXT精校版完结电子书 - 仙草书库
那晚的喜烛,烧得特别旺。
映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没有杂质的红,红得像我爸林宏德亲手打磨出来的那套紫檀嫁妆,沉甸甸的,带着木料特有的温润和香气。
我叫林晚照,林家木坊的大女儿。
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嫁的是我们这一行里,另一位响当当的人物,“陈氏木语”的独子,陈敬深。
这桩婚事,外面的人看着,是珠联璧合,是强强联手。
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林家木坊这几年,光景大不如前了。我爸年纪大了,手艺传给了我,可我一个女人家,终究是镇不住场子。老师傅们一个个都想着另谋高就,订单也越来越少。
陈家,就是我爸为林家木坊找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听着外面院子里宾客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心里没什么波澜。
嫁给谁,于我而言,都一样。
我心里装着的,不是风花雪月,是刨子、刻刀、榫卯,是林家木坊那块沉甸甸的百年招牌。
陈敬深,我见过几面。斯文,白净,手上没有老茧,不像个做木工的,倒像个教书先生。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敬畏。
我知道,他敬畏的不是我,是我那一手连我爸都自愧不如的雕花手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股酒气。
我没抬头,只是将交叠在膝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最后在我面前站定。
“晚照。”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那对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只是转身去倒了杯茶。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男人,守不住家业。陈家的未来,怕是也要落在我肩上了。
就在这片沉寂里,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丫鬟的惊呼和阻拦。
“二小姐,使不得啊!二小姐!”
“滚开!”
那声音,清脆又带着哭腔,我一听就知道,是我那庶出的妹妹,林清月。
我和陈敬深都愣住了。
下一秒,新房的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
林清月冲了进来,她身上的藕色衣裙有些凌乱,头发也散了几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怯弱和讨好的脸上,此刻挂满了泪水,满是惊惶和无助。
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来,看清屋里的人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向我身边的陈敬深。
“敬深哥哥……”她声音发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身边的陈敬深,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茶杯都有些拿不稳。
我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的心,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清月?你怎么来了?”陈敬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林清月不答话,只是哭,哭得梨花带雨,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往前挪了两步,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朝着我的方向。
“姐姐……姐姐,我对不起你……”
她一边哭,一边说,话语颠三倒四,却足够让任何一个听见的人,脑子里掀起惊涛骇浪。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方才敬深哥哥他……他喝多了,走错了院子……进了我的房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恐惧。
“他……他把我当成了你……姐姐,我们……我们圆错房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陈敬深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林清月,又看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终于有了动作。
我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从跪在地上的林清月,移到脸色惨白的陈敬深脸上。
我的眼神很平静,就像一个老木匠在审视一块有瑕疵的木料。
这块料子,废了。
这桩婚事,也废了。
林家木坊……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底。
但我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我看着他们,一个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一个站在那里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良久,我轻轻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他们每一个人,以及门外那些探头探脑的下人耳朵里。
我说:“按规矩,败坏门风,玷污两家声誉,是死罪。”
“既然如此,”我顿了顿,目光冷得像冰,“那赐死吧。”
第一章 红烛泪
我那句话说出口,整个屋子,连同门外,都陷入了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的跳动都变得小心翼翼。
林清月哭声一滞,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惯有的怯弱,只剩下惊恐。
陈敬深更是猛地一颤,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惨白的脸上血色尽失。
“晚照……你……”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没有理会他。
我的目光,像一把刚刚磨砺过的刻刀,直直地落在林清月的脸上。
“妹妹,”我叫她,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你刚才说,他把你当成了我?”
林清月被我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拼命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是的,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是天太黑了……”
“哦?天黑?”我轻轻重复了一句。
我站起身,大红的嫁衣拖曳在地,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的房间在东厢,张灯结彩,喜烛彻夜不熄。你的房间在西跨院,离这里隔着一个花园,两个月亮门。你告诉我,他是怎么摸着黑,把你当成我的?”
我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林清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的泪痕未干,又添了新的。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喃喃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你总该知道,你我姐妹二人,身形、声音,甚至身上的熏香,都截然不同。”
我弯下腰,凑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用的是檀香,你用的是你姨娘最喜欢的茉莉花粉。陈敬深就算醉死过去,也不至于连味道都分不清吧?”
林清月的身体,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我直起身子,不再看她,而是转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的陈敬深。
“陈公子,”我换了个称呼,客气又疏离,“你是陈氏木语的传人,陈老爷子亲自教出来的。想必,你也应该懂得一个道理。”
我走到桌边,拿起一把修整嫁妆花边用的小刻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一块好木料,如果一开始就下错了刀,那它就废了。要么,当柴火烧掉;要么,就得把有瑕疵的地方,连皮带骨,全都剜掉。”
我用刀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你觉得,你们俩,是该当柴火烧了,还是该被剜掉?”
陈敬深被我问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我爹林宏德,还有陈敬深的父亲,陈老爷子,带着两家的长辈,黑着脸走了进来。
想必是门外的下人,早就把消息传了过去。
我爹一进门,看到跪在地上的林清月和这满室的狼藉,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孽障!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林清月,手都在哆嗦。
陈老爷子则是看了一眼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铁青。
林清月的母亲,赵姨娘,也跟在后面,一看到女儿跪在地上,立刻扑了过来,抱着她哭天抢地。
“我的儿啊!你这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啊!老天爷啊,我们孤儿寡母的,没法活了啊!”
她这一哭,场面顿时更乱了。
我爹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着她骂道:“你闭嘴!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老爷!你怎么能这么说清月!”赵姨娘抬起头,满脸是泪,“清月也是你的女儿啊!她被人欺负了,你不为她做主,还要骂她?”
她说着,又转向陈老爷子,哭诉道:“陈老爷,您可要给我们清月一个公道啊!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陈老爷子的脸,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没理会赵姨娘的哭闹,只是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复杂。
“丫头,这事……你看,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试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哭闹的赵姨娘,瑟瑟发抖的林清月,手足无措的陈敬深,还有怒不可遏的我爹。
他们都在等我开口。
等我这个新婚夜就被丈夫和庶妹背叛的嫡女,拿出一个章程来。
我将手里的刻刀,轻轻放在桌上。
刀锋和红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陈伯伯,”我看着陈老爷子,语气平静,“您是长辈,也是我们这一行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您说,该怎么办?”
我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我爹常说,做木工活,最忌讳心急。心一急,手就乱,再好的料子也得糟蹋。
处理事情,也是一个道理。
越是乱的时候,越要稳住。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风。
陈老爷子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但随即又被愁云覆盖。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敬深,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敬深被他父亲一声怒喝,吓得一哆嗦,这才如梦初醒。
他张了张嘴,看向林清月,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羞愧。
“我……我喝多了……我……”
“喝多了?”我冷笑一声,打断了他,“陈公子真是好酒量。喝多了,还能精准地避开我这个正妻的房间,一路摸到西跨院去。”
我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他最后一点辩解的勇气。
他低下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只有红烛的烛泪,一滴一滴,落在烛台上,凝固成难看的形状。
就像我这桩,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婚姻。
第二章 木已成舟
“够了!”
一声沉重的怒喝打破了僵局,是我爹林宏德。
他常年跟木头打交道,性子也像那些老料子一样,沉稳,坚硬。此刻,这块老料子显然是被气得快要裂开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心。
“晚照,你先回里屋去。”他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
“爸,这件事,我是当事人,我不能走。”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林家木坊的女儿,没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
我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他知道我的脾气。我从小就跟他学手艺,性子也随他,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陈老爷子见状,也知道今天这事,不可能稀里糊涂地遮掩过去。
他走到陈敬深面前,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陈敬深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五道清晰的指印。
“混账东西!”陈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我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敬深捂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跪在地上的林清月,被这一巴掌吓得尖叫了一声,往她母亲怀里缩了缩。
赵姨娘抱着女儿,哭得更凶了:“打人算什么本事!我们清月才是受害者!你们陈家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说法?”陈老爷子冷笑一声,转头看着她,“你想要什么说法?让你女儿进我陈家的门吗?”
赵姨娘的哭声一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虽然她很快就用更多的泪水掩饰了过去,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心里,也冷笑了一声。
原来,这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
“做梦!”陈老爷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陈家,绝不会让这种不知廉耻、心术不正的女人进门!”
赵姨娘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清月是清白的!是你们家儿子……”
“够了,赵姨娘。”我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的哭诉。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怀里哭得楚楚可怜的林清月。
“妹妹,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演下去吗?”
林清月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姐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我俯下身,从她散乱的鬓边,轻轻拈起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小片金箔,很细微,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将那片金箔放在手心,摊开在众人面前。
“这是我嫁衣上绣的金凤尾羽上的金箔。我的嫁衣,从做成到我穿上,只有我和绣娘碰过。”
我看着林清月,目光锐利如刀。
“你告诉我,这片金箔,是怎么跑到你头发上去的?”
林清月看着我手心的金箔,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慌了,眼神开始躲闪。
“我……我不知道……许是……许是白天看姐姐试嫁衣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是吗?”我追问,“可我试嫁衣的时候,你不是正陪着姨娘,说头疼,在自己院里休息吗?”
赵姨娘的脸色也变了。
她没想到,我记得这么清楚。
我没给她们母女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而且,敬酒的时候,陈敬深喝的那杯合卺酒,是你亲手递过去的吧?”
我转向陈敬深:“陈公子,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喝了那杯酒之后,是不是就觉得头脑昏沉,神志不清了?”
陈敬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恍然。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是……是的!我当时以为是酒的后劲太大了,没多想……那酒……”
他看向林清月,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是你……你在酒里动了手脚?”
“不!我没有!不是我!”林清月拼命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敬深哥哥,你怎么能怀疑我?我怎么会害你?”
她演得声泪俱下,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冤枉。
如果不是我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机,恐怕也要被她这副模样骗过去了。
我爹和我公公,两位老人,此刻也看明白了七八分。
他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羞耻和失望的灰败。
“林宏德!”陈老爷子突然转向我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就是你林家的家教?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计到我陈家的头上来了!”
我爹被他吼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家丑。
这是天大的家丑。
他一辈子都把脸面和手艺看得比命还重,如今,却被自己的女儿和姨太太,把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踩踏。
“陈兄……”我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是我……是我管教不严……我对不住你……”
他说着,高高地扬起了手,就要朝自己的脸上扇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爸!”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
“这件事,错不在你。”
我松开他的手,转向陈老爷子,不卑不亢地说道:“陈伯伯,木已成舟,现在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们两家的脸面,都丢了。林家木坊和陈氏木语的合作,也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我们该想的,不是怎么互相指责,而是怎么把这件事的损失,降到最低。”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两位老人心头的怒火。
他们都是生意人,是掌舵人。
他们立刻就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脸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两家赖以生存的基业。
陈老爷子看着我,眼神里的审视和锐利,渐渐变成了深思。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丫头,你说得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林清月和她身后的赵姨娘,眼神冷得像冰。
“这两个人,我陈家,绝不会认。”
“至于敬深这个混账……”他看向自己的儿子,“他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
他最后,把目光落回到我身上。
“晚照,这件事,你是最大的苦主。你说,你想怎么办?只要你一句话,陈家,绝无二话。”
他把决定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第三章 榫卯之间
陈老爷子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本就波涛汹涌的湖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我。
赵姨娘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和嫉恨。
林清月的眼神里,是恐惧和一丝丝不甘。
陈敬深的眼神里,是羞愧,是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他怕我年轻气盛,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心里却异常平静。
像是在打磨一件精细的木雕,每一步,每一刀,我都想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立刻回答陈老爷子的话。
我走到那张红木圆桌旁,那里还放着我未完成的嫁妆——一对小小的紫檀镇纸,上面准备雕刻龙凤呈祥的图案。
我拿起其中一块,指腹轻轻摩挲着木料温润的表面。
“陈伯伯,我爹常教我,做木工,最重要的是看清木头的纹理。顺着纹理下刀,事半功倍;逆着纹理,只会毁了一块好料。”
我抬起头,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处理事情,也是一样。”
“今天这件事,根子,不在陈敬深,也不在我。”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抱作一团的赵姨娘和林清月身上。
“根子,在这里。”
我指着她们,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她们,是这块好料上的一个烂疤,一个虫蛀的洞。不把这块烂肉剜掉,整块木头,迟早都要废掉。”
赵姨娘听到这话,立刻尖叫起来:“林晚照!你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母女!”
“凭什么?”我冷笑,“就凭你们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蠢吗?”
我转向我爹,问道:“爸,我问你,当初陈家来提亲,指名要娶的是谁?”
我爹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你,林晚照。陈兄亲口说的,他看中的,是你这身手艺,能和敬深互补,一起撑起两家的未来。”
“没错。”我点了点头,又看向陈老爷子,“陈伯伯,我再问您,您当初来提亲,可曾有过半点要纳妾的意思?”
陈老爷子脸色一沉,断然道:“绝无此意!我陈家三代单传,家规森严,绝不容许有妾室进门!”
我的目光,最后回到了林清月身上。
“你听到了吗?”
“陈家要娶的,是我林晚照。陈家的大门,也只为我林晚照一个人开。”
“你和你姨娘,打错了算盘。”
我一步步逼近她,看着她因恐惧而不断缩小的瞳孔。
“你们以为,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舟,陈家为了脸面,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你?或者,让我这个正妻,为了所谓的名节,忍气吞声,让你登堂入室?”
“你们太小看我林晚照,也太小看陈家和林家的风骨了。”
林清月的脸,已经白得像纸。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姨娘还想撒泼,却被我爹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站直了身体,环视众人,说出了我的决定。
“第一,林清月母女,心术不正,败坏家风,即刻起,送回乡下老宅,没有我的允许,终身不得再踏入城里半步。她们名下所有的铺子和份例,全部收回。”
赵姨娘一听,顿时瘫软在地。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第二,”我看向陈敬深,“你,虽然是被人算计,但识人不清,意志不坚,也是大错。你我之间的婚事,就此作罢。明天一早,我会亲自去官府,销了婚书。”
这话一出,陈敬深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连我爹和陈老爷子,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在他们看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委曲求全,继续这桩婚事,把丑闻压下去。
可我偏不。
我林晚照的人生,就像我手里的木雕,不能有半点瑕疵。
这个男人,已经脏了。我不要。
“第三,”我看着两位脸色凝重的老人,“林家和陈家的合作,不能断。”
我走到我爹身边,拿起他因为愤怒和羞愧而微微颤抖的手。
“爸,林家木坊,是爷爷传下来的,不能在我手里倒了。”
我又看向陈老爷子。
“陈伯伯,陈氏木语,也不能因为一个不成器的子孙,就毁了百年的声誉。”
“婚事可以作罢,但生意,要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最终的,也是最大胆的提议。
“我,林晚照,不嫁入陈家。但是,我愿意以林家木坊继承人的身份,与陈氏木语,结成最紧密的生意伙伴。”
“两家合股,技术共享,资源互通。我出技术,你们出渠道。利润,我们按规矩分。”
“我不要陈家少奶奶的名分,我要的,是林家木坊的未来。”
我的话,让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我这个石破天惊的提议给镇住了。
一个女人,在新婚之夜,被丈夫背叛,她不要哭,不要闹,不要赔偿,甚至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她要的,是生意,是事业,是两家合二为一的木业版图。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一个普通女人的认知。
陈老爷子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真正的精光。
那是一种手艺人看到绝世好料时,才会有的眼神。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要拒绝。
然后,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他转向陈敬深,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失望和决绝。
“从今天起,你,给我去后院的料仓,从劈柴开始,重新学起。什么时候,你手上的老茧,能跟你爷爷一样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陈敬深脸色煞白,但他看着父亲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
“是,父亲。”
他又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解脱,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名为“敬佩”的东西。
我没有回应他的注视。
我的目光,已经越过了他,越过了这间充满了不堪和算计的婚房。
我仿佛看到了,在不久的将来,林家木坊和陈氏木语的招牌,并排挂在一起,熠熠生辉。
而我,林晚照,将亲手雕刻出属于我的,崭新的人生。
就好像一对榫卯。
起初,它们或许并不匹配,甚至互相排斥。
但只要经过精心的打磨和校准,最终,它们会以一种最稳固,最契合的方式,连接在一起,共同支撑起一片天空。
我和陈家的关系,亦是如此。
第四章 浮木游鱼
决定做出之后,天还没亮,赵姨娘和林清月就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连夜送出了城。
走的时候,赵姨娘还在哭骂,骂我不孝,骂我心狠手辣,。
林清月则是一言不发,只是在被塞进马车前,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楚楚可怜,而是淬了毒的冰冷。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但我不在乎。
对于一块已经腐朽的木头,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把它从你的料仓里,彻底清理出去。
否则,它只会把周围的好料子,也一并带坏。
天亮后,我脱下那身刺眼的嫁衣,换回了自己平日常穿的蓝色布衫。
我亲自去了官府,递上了解除婚约的文书。
办事的书吏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鄙夷,仿佛我是一个被夫家抛弃的可怜虫。
我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办完了所有手续。
走出官府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别人的眼光,于我而言,不过是木头上的几粒无关紧要的灰尘,掸掉便是。
回到家,我爹正在堂屋里等我。
他一夜没睡,眼窝深陷,看上去比昨天又老了几岁。
他看到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晚照,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给他倒了杯热茶。
“爸,不委屈。能用一桩失败的婚事,换来林家木坊的新生,这笔买卖,划算。”
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真的想好了?和一个……那样的人家合作?”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陈敬深做下的混账事,让他对整个陈家都心生芥蒂。
“爸,一码归一码。”我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陈敬深是陈敬深,陈老爷子是陈老爷子。陈老爷子的手艺和为人,我们都清楚。他是我们这一行里,真正的大师。”
“而且,”我顿了顿,“我们现在,没得选。”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爹的心上。
他沉默了。
是啊,没得选。
林家木坊就像一艘漏了水的船,再不找个坚固的港口靠岸,就要沉了。
“那……合作的事,你打算怎么谈?”他终于松了口。
“我已经想好了。”我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我熬夜写下的章程。
“我们两家,成立一个新的商号。林家以技术和作坊入股,占四成。陈家以渠道和资金入股,占六成。”
“商号由董事会管理,董事会由三个人组成。您,陈老爷子,还有我。”
“任何重大决定,必须三个人里,有两个人同意,才能通过。”
我爹看着那张纸,眼睛越睁越大。
他没想到,我考虑得如此周全。
这个方案,既保证了陈家的主导地位,让他们安心,又通过三方制衡的董事会,确保了我们林家的话语权,不会被他们架空。
“你……你这丫头……”我爹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我笑了笑:“爸,您忘了?我从小跟着您,不光是学手艺,也是在学怎么跟人,跟生意打交道。”
他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的光。
“好,好啊。”他拍了拍我的手,“林家木坊交给你,我放心了。”
三天后,我带着这份章程,独自一人,去了陈家。
陈家大宅,比我们林家气派得多。
门口的石狮子,都透着一股威严。
开门的是陈家的老管家,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恭恭敬敬地把我请了进去。
陈老爷子在书房等我。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和木香。
墙上挂着一幅字,“匠心独运”。
陈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见我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来了?”
“陈伯伯。”我微微躬身,将手里的章程,递了过去。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我。
“丫头,你可知,外面的人,现在是怎么说你的?”
我摇了摇头:“不知。”
“他们说,你林晚照,是个克夫的命。新婚之夜,就把自己的丈夫,给‘克’没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
我笑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若是连这点唾沫星子都怕,也就不配站在这里,跟您谈生意了。”
陈老爷子眼里的赞许之色,又浓了几分。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份章程。
他看得非常慢,非常仔细,每一个字,每一条款,都反复琢磨。
书房里,只剩下他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核桃在掌心滚动的声音。
许久,他才放下那张纸,抬起头,看着我。
“四成股,太少了。”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林晚照这身手艺,还有这份心胸和头脑,值五成。”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们两家,平起平坐。”
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位老人,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有魄力。
他没有因为我是个女人,就轻视我。也没有因为我是晚辈,就欺压我。
他把我,放在了一个与他平等的位置上。
“陈伯半……”
“别叫我陈伯伯了。”他摆了摆手,“以后,我们就是生意伙伴了。叫我陈老就行。”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郑重地朝我伸出了手。
那是一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却异常的稳固,有力。
“林丫头,合作愉快。”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陈老,合作愉快。”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老一少,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握,握住的,是两家木坊的未来,也是整个江南木工行当,一个新的开始。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陈敬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头发也剪短了,脸上晒黑了些,手上,也多了几个新磨出来的水泡。
他看着我们握在一起的手,眼神复杂。
他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口,远远地,朝我,也朝他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平静。
他就像一块浮木,在命运的河流里,被冲到了一个错误的岸边。
而我,是一条鱼。
我的世界,在水里。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第五章 刻刀无情
合作的章程一定下来,新的商号,很快就挂牌成立了。
名字是我起的,叫“林陈记”。
简单,直接,也表明了两家的关系,不分主次,并肩而行。
我爹正式退居二线,颐养天年,商号里林家这边的事,全权由我负责。
陈老爷子,也把陈家大部分的生意,交给了我来打理。
他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后院的工坊,说要趁着还有力气,再带出一批好徒弟来。
我成了“林陈记”名副其实的掌舵人。
这个消息,在整个江南的木工行当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还是一个刚刚被夫家“休弃”的女子,竟然执掌了两大木业家族的牛耳。
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质疑,嘲讽,风言风语,像潮水一样涌来。
很多老客户,都对我们持观望态度,甚至有些直接取消了订单。
一些跟了林家几十年的老师傅,也觉得让一个女人当家,是奇耻大辱,纷纷递了辞呈。
林陈记的开局,异常艰难。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作坊为家,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白天,我跑遍了城里城外的木料市场,亲自挑选每一块木头。
晚上,我点着油灯,画图纸,核算成本,研究新的榫卯结构。
我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好几次劝我,别太拼了。
我只是笑笑。
“爸,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把刀,我已经举起来了,就必须刻出个名堂来。”
我知道,光靠勤奋是不够的。
我必须拿出一件,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作品。
一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城里的首富张员外,要为他老母亲贺寿,准备打造一架十二扇的紫檀雕花屏风,主题是“麻姑献寿”。
他放出话来,谁能做出最好的屏风,赏银千两。
这消息一出,整个江南的木工坊,都闻风而动。
这是一笔大生意,更是一个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找到陈老爷子,跟他说了我的想法。
他听完,只问了我一句话。
“有几成把握?”
我伸出五根手指。
“五成。”
“太少了。”他摇了摇头。
“不,”我看着他,眼神坚定,“是只要有五成,就值得一搏。”
他看着我,笑了。
“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放手去做吧。料仓里最好的那几块老紫檀,随你用。钱不够,人手不够,随时来找我。”
有了他的支持,我再无后顾之忧。
我把自己关进了作坊的里间,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三天后,我拿着一卷厚厚的图纸,走了出来。
图纸上,是我设计的“麻姑献寿”屏风。
我没有沿用传统的构图,而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创新。
我把十二扇屏风,设计成了一个可以开合的整体。合起来时,是一副完整的“群仙祝寿图”,山峦叠嶂,祥云缭绕。
而当屏风缓缓打开时,里面的每一扇,又是一幅独立的小景。有麻姑采撷灵芝,有仙鹿口衔仙草,有寿星手捧仙桃……
最精妙的是,我在屏风的转轴处,设计了极其复杂的联动榫卯结构。
只要轻轻推动第一扇屏风,后面的十一扇,就会像画卷一样,依次缓缓展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悄无声息。
当我把这份图纸,展示给作坊里剩下的几位老师傅看时。
他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大小姐……这……这简直是鬼斧神工啊!”一位姓李的老师傅,抚摸着图纸,手都在颤抖。
“是啊,光是这个联动的榫卯,就闻所未闻。这……这能做得出来吗?”
我看着他们,笑了笑。
“能不能做得出来,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的自信,感染了他们。
那些原本因为我是女人而心生疑虑的老师傅们,此刻,眼里都燃起了久违的,名为“匠心”的火焰。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林陈记的作坊,灯火通明。
我带着师傅们,没日没夜地赶工。
选料,开料,刨平,画线,凿卯,锯榫,雕花……
每一道工序,我都亲力亲为,严格把关。
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新的水泡,旧的伤口。
但我的心,却从未有过的火热。
这感觉,就像一个剑客,终于找到了一把称心如意的宝剑。
屏风制作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最难的,就是那个联动的榫卯结构。
它要求每一个部件的尺寸,都必须精确到毫厘之间,不能有丝毫的偏差。
我们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眼看着交货的日期越来越近,作坊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甚至有人开始打退堂鼓。
那天晚上,又一次失败后,李师傅颓然地坐在地上,叹了口气。
“大小姐,算了吧。这个,太难了,我们……做不出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废料,和一把刻刀。
我坐在角落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雕刻。
我雕的是一只蝉。
一只伏在枯枝上,振翅欲飞的秋蝉。
我的刀法,又快又稳。
木屑纷飞,一只栩栩如生的蝉,很快就在我手中成型。
它的翅膀,薄如蝉翼,上面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所有人都看呆了。
我吹掉木屑,将那只木蝉,放在李师傅的手心。
“李师傅,”我看着他,轻声说,“这世上,没有做不出的东西,只有不想做的人。”
“我们的祖师爷,能用双手,造出斗拱飞檐,造出不用一颗钉子就能屹立千年的楼阁。我们,是他们的传人。”
“一把小小的刻刀,尚且能化腐朽为神奇。我们这么多人的手,这么多人的心,难道还做不好一个小小的榫卯吗?”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李师傅看着手心的木蝉,再看看我,老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猛地站起身,将木蝉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大小姐说得对!”他大声说,“我们是手艺人!手艺人,就没有‘认输’这两个字!”
“接着干!”
作坊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三天后,那个困扰了我们半个多月的联动榫卯,终于,被我们攻克了。
当十二扇屏风,在我轻轻一推之下,如孔雀开屏般,无声而优雅地依次展开时。
整个作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所有人都哭了,笑了,拥抱在一起。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架凝聚了我们所有人汗水和心血的屏风,眼眶,也湿润了。
我的刻刀,或许无情。
它剜掉了我生命中腐朽的部分,也刻下了无数的伤痕。
但它,也终将为我,刻出一片崭新的,属于我林晚照的天地。
第六章 尘埃落定
张员外寿宴那天,我们林陈记的屏风,被作为压轴的贺礼,抬进了张府。
当我在众人面前,亲手将那架屏风缓缓展开时。
整个宴会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巧夺天工的造物,给震撼了。
他们看着那依次展开的十二幅小景,看着那栩栩如生的仙人瑞兽,看着那行云流水的动态之美,一个个都忘了言语。
张员外更是激动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屏风前,抚摸着上面细腻的雕工,赞不绝口。
“神了!真是神了!”
“林老板,你这手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他当场,就兑现了千两赏银的承诺,并且,还额外给了我们林陈记一份长达十年的家具订单。
那一晚,林陈记,一战成名。
第二天,整个江南,都在谈论我们那架会“自己”开屏的屏风。
之前那些取消订单的客户,纷纷找上门来,赔着笑脸,想要重新合作。
那些递了辞呈的老师傅,也都托人带话,想再回来。
我没有为难他们,只要是真心想做事的,林陈记的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
至于那些订单,我也都接了。
但价格,比之前,涨了三成。
而且,想要我们林陈记的东西,可以,排队。
我的规矩很简单:人可以回来,但信任需要重新建立;生意可以做,但尊严不能丢。
我用一场无可挑剔的胜利,让所有曾经轻视我,嘲笑我的人,都闭上了嘴。
我让他们明白,我林晚照,靠的不是男人,不是家世,而是我手里这把刻刀,这身实打实的手艺。
风波过后,林陈记的生意,很快就走上了正轨。
我和陈老爷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负责钻研技术,培养新人。
我负责经营管理,开拓市场。
我们不仅恢复了林家和陈家原有的生意,还开发出了许多新的产品。
比如,可以折叠的桌椅,带有精巧机关的梳妆匣,还有专门为孩子们设计的,可以自由拼装的木制玩具。
这些新奇的玩意儿,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市场的热烈追捧。
林陈记的名声,越来越响。
我们的生意,也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了京城。
日子,就在这忙碌而充实中,一天天过去。
我爹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看着林家木坊在我手里,非但没有衰败,反而蒸蒸日上,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抱着我的小外甥,在院子里晒太阳,跟他说我们林家木匠的故事。
哦,对了,我忘了说。
我收养了一个孩子。
是我一个远房表姐的儿子。表姐和姐夫前年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了,留下这个才三岁的孩子,无人照料。
我把他接了过来,认作养子,取名,林念安。
我希望他,一生平安,喜乐。
有了念安,家里热闹了很多。
他很黏我,每天晚上,都要听我讲木头的故事,才能睡着。
我常常在想,或许,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守着林陈记,守着我爹,守着念安,也挺好。
至于感情,我已经不敢再奢求了。
那晚的红烛,已经把我的心,烧成了一片灰烬。
我以为,我和陈敬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直到那天。
那天,是中秋节。
作坊里放了假,我难得清闲,带着念安,在院子里做月饼。
陈老爷子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后,还跟着陈敬深。
一年多不见,他变了很多。
人黑了,也瘦了,但眼神,却比以前亮了,也沉稳了。
他不再是那个斯文白净的公子哥,而是一个真正的,手上带茧的匠人了。
他看到我,和我身边的念安,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盒子。
“林老板。”他朝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沉稳。
我有些意外。
“陈公子。”我回了一礼。
陈老爷子看着我们,叹了口气。
“晚照啊,今天,我是特地带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来给你赔罪的。”
他说着,从陈敬深手里,拿过那个木盒子,递给我。
“打开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木簪。
簪子是用黄杨木雕的,通体打磨得温润光滑。
簪头,雕的是一朵盛开的晚照花。
花瓣层层叠叠,脉络清晰,薄如轻纱,仿佛风一吹,就会轻轻颤动。
最让人惊叹的是,花蕊的部分,竟然是活动的。
用手轻轻一拨,那细如发丝的花蕊,就会在花心,微微摇曳。
好精巧的构思,好精湛的刀工。
这刀工,几乎,不输于我。
我抬起头,看向陈敬深。
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这根簪子,是他关在料仓里,三百多个日夜,用一块废料,一点一点,磨出来的。”陈老爷子说。
“他说,他欠你一句对不起。也欠你,一件真正的,配得上你的新婚礼。”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看着手里的木簪,再看看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照,”陈老爷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知道,当初是他混账,伤了你的心。这一年多,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我沉默了。
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桂花树的沙沙声。
念安拉了拉我的衣角,仰着头,好奇地看着我。
“娘,这个叔叔,是谁呀?”
我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
我看着陈敬深。
他终于,抬起了头,迎上了我的目光。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当初的慌乱和懦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一种坚定,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情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像一块等待被审视的木料,把自己所有的纹理,所有的疤痕,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等待着我,这个手握刻刀的人,做出最后的裁决。
第七章 年轮新生
我最终,没有收下那根簪子。
我只是对陈老爷子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林陈记,现在很好。我,也很好。”
我的言下之意,很明确。
我不恨了,但也回不去了。
陈老爷子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
他没有再强求,只是带着陈敬深,默默地离开了。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念安抱着我的腿,小声问:“娘,你不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把他抱进怀里。
“没有,娘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我确实在想事情。
我在想,如果,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和陈敬深,顺利地成了婚。
那么,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会是一个合格的陈家少奶奶吧。
相夫教子,打理内务,偶尔,在丈夫需要的时候,展露一下自己的手艺,为他赢得几声称赞。
我的人生,会被圈定在一方小小的宅院里。
我的才华,我的抱负,都会被“贤妻良母”这四个字,磨得干干净净。
我不会有林陈记,不会有现在的声名和地位,更不会有,像现在这样,可以自由呼吸,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林清月,感谢陈敬深?
是他们的背叛和算计,阴差阳错地,打碎了我身上的枷锁,让我挣脱了出来,活成了我自己。
想到这里,我忽然就释然了。
我拿起一块月饼,掰了一半给念安。
“吃吧,吃了月饼,不想烦心事。”
生活,还要继续。
那次中秋之后,陈敬深开始正式在林陈记的作坊里做事。
他没有要任何职位,就从一个最普通的木工做起。
开料,刨木,凿卯,打磨……
所有又脏又累的活,他都抢着干。
他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埋头做事。
作坊里的老师傅们,一开始都看不起他这个“犯了错”的公子哥。
但时间久了,看着他手上日益增厚的老茧,看着他身上永远带着的木屑和汗味,看着他做出的活计,越来越精细,越来越有灵气。
大家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手艺人的世界,很简单。
谁的手艺好,谁就能赢得尊重。
我把他做的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但我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态度。
在作坊里,我叫他“陈师傅”,他叫我“林老板”。
我们之间,除了工作,没有半句多余的交谈。
他似乎也接受了这种状态。
只是,他每天都会在我下工回家之前,在我必经的路上,放上一朵小小的,用木头废料雕刻的花。
有时候是兰花,有时候是菊花,有时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晚照花。
每一朵,都雕得栩栩如生,精巧别致。
他从不当面给我,也不说什么。
就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什么。
我从不捡起那些花。
第二天,它们就会不见。
我知道,是他自己,又默默地收走了。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相敬如宾的距离。
直到念安四岁生辰那天。
那天,我给他办了一个小小的生辰宴,只请了我爹和陈老爷子。
陈敬深,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给念安带了一份礼物。
那是一匹木马。
一匹按照念安的身高,量身定做的,可以摇晃的木马。
木马的用料,是上好的榉木,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一丝毛刺。
马鞍和缰绳,是用软皮做的。
马的眼睛,是用黑曜石镶嵌的,炯炯有神。
最让人叫绝的是,马的尾巴,是用一千多根细如发丝的木丝,编织而成的,摸上去,竟然有种真实马尾的质感。
念安一看到那匹木马,就喜欢得不得了,立刻就爬了上去,摇啊摇,笑得咯咯响。
我看着那匹木马,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做这样一匹木马,需要花费多少心血。
光是那条马尾,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根本做不出来。
“有心了。”我对他,由衷地说了一句。
他看着在木马上玩得开心的念安,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诚的笑容。
“他喜欢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点桂花酒。
我爹和陈老爷子,两个老人喝得很开心,聊着年轻时候的趣事,都有些醉了。
我扶着我爹回房休息。
等我再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只剩下陈敬深一个人,在收拾桌上的残局。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来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你坐着,我来就好。”
我没有坚持,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你……最近还好吗?”他一边收拾,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
“挺好的。”我答。
“那就好。”
又是沉默。
“那根簪子……”他忽然开口,“我一直留着。”
我没说话。
“我知道,我没资格再要求什么。”他抬起头,看着我,月光落在他眼里,像一汪清澈的湖水。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变了。我不再是以前那个,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的糊涂蛋了。”
“晚照,我以前,不懂什么是好。我以为,温柔小意,会撒娇的女人,就是好。”
“直到那天晚上,你站在屋子中央,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风骨。”
“你就像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外表看着,或许不那么起眼,但内里,却有最坚韧,最华美的纹理。”
“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懊悔,和不加掩饰的爱慕。
“晚照,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
“我只求,能让我留在这里,留在林陈记,留在你身边。”
“哪怕,只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能每天看到你,看到念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话,说得很诚恳。
我看着他,心里,那潭结了冰的深水,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站起身,走到那匹木马旁边。
念安已经玩累了,趴在马背上,睡着了。
我轻轻地,把他抱了起来。
经过陈敬深身边的时候,我停下脚步,轻声说了一句。
“夜深了,早点回去吧。”
说完,我抱着念安,走进了屋子。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棵老树,被雷劈成了两半。
我以为它死了。
可第二年春天,在它那焦黑的树干上,竟然,又冒出了新的,嫩绿的枝芽。
就好像树的年轮。
一圈,又一圈。
旧的伤痕,或许永远都在。
但新的生命,也总会,在旧的痕迹上,顽强地,生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