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庶女良医最新章节_穿越庶女良医全文免费阅读,猫咪不乖
我顶替了嫡姐,成为了权倾朝野的权臣祁晔的新嫁娘。
我那备受全家呵护的嫡姐林听月,偏偏是个不能言语的。为了不露破绽,我也只得效仿她,缄默无言。
新婚之夜,端坐喜房,红烛高燃,困意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就在我几欲沉入梦乡之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覆在眼前的喜帕被轻轻挑起。
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得过分的面庞。一句感叹“好俊朗的人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舌尖险险刹住。蓦地记起,此刻我的身份,应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
于是,我只能用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希冀能将心底的惊叹与忐忑传递过去。
祁晔眼尾微挑,如同沾染了水墨,流露出一丝玩味。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颌,微微抬起,像是在仔细品鉴一件新得的瓷器:
“听闻夫人三年前曾大病一场,如今言语有碍,想必……也是喊不出疼的?”
我的心骤然一紧,狂跳起来。
他恶名昭著,坊间关于其恐怖手段的传言比比皆是。难道……他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诡癖好?
正惴惴不安间,他却又低低笑了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探寻:
“不过据我所知,即便口不能言者,也总能发出些模糊的声音,是也不是?”
嫡姐失语后,我仅在这次替嫁的前夕匆匆见过她一面,对她如今如何发声并不熟悉。
听他如此笃定,我信以为真,便试探着“嗯嗯”两声,极轻,如同幼兽呜咽。
祁晔眼中忽然掠过清亮的光华,如同被投入星子的琉璃盏,明亮得动人心魄,那目光深处又似蕴着缱绻情意。
他俯首,微凉的唇落了下来,带着一丝温热的酒气,含糊的话语淹没在呼吸交缠间:“如此……倒也够用了。”
我的脸颊蓦然滚烫,红霞一路蔓延至耳根。
1
京中关于祁晔的传闻车载斗量,不胜枚举。
他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皇弟,却因其生母失宠而遭先帝厌弃,十二岁那年甚至一度流落市井民间。直至四年后,先帝病入膏肓,才被寻回。接连两任妻子皆在新婚之夜暴毙身亡后,他竟又登门求娶了我的嫡姐林听月。
据传,便是因为他落魄潦倒那几年,曾被性情骄纵的嫡姐当作沿街乞讨的小乞儿,当众狠狠地羞辱过。思及此人睚眦必报的脾性,我心头一寒,下意识紧紧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他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
“惧我?”
他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后颈,指腹摩挲着细嫩的肌肤,另一只手却异常轻柔地将我鬓边被汗水濡湿的发丝别至耳后。他低沉的嗓音就在耳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克制:“若觉不适……便同我说。”
我在心底无声冷嗤。
明知我如今扮演的是个哑女,还要摆出这般温存体贴的姿态,虚情假意地让我“言说”。如何说?以性命相告吗?
烛影摇曳,明暗不定地映着他的侧脸。他再次捏住我的下颌,语气里氤氲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夫人,你该睁开眼睛看看我。”
眼睫如蝶翅般轻轻震颤了两下,我终究依言睁开眼,撞入他深潭般的眸中。
祁晔的容颜确乎生得极为出色。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瞳仁却如点漆,深幽不见底。眉宇间仿佛总笼着一层山岚般的迷蒙雾霭,那两片薄唇习惯性地微微上扬,无端显出几分温润无害的假象。
然而京畿上下,无人不晓他翻云覆雨的手段。
两年前,西南郡昌王携带心腹秘潜入京,图谋刺杀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意欲篡位夺权。
可未及行事,便被祁晔率领精锐拿下。
听说诏狱之中凄厉的惨嚎声昼夜不绝,足足响了三天三夜。昌王的尸身被抬出时,已无一处完好。
我的嫡姐林听月,从小便在父亲与嫡母骄纵下长成。那时她尚能如常言语。祁晔不过路过她的车驾,她便抓起一把铜钱,扬手洒落在他面前的路石上,嗓音清脆而含讥带讽:
“既然沦落到乞讨度日,就该懂得俯首低头。你若肯向我叩头谢赏,这些钱便施舍你了。”
如此行事,骄狂且愚不可及。祁晔那般形貌,纵使衣衫褴褛,眉宇间的风骨气度也丝毫不显落魄。她大约是恼恨一个看似卑微的乞儿,竟敢不向她折腰自惭,故而肆意羞辱。只是未曾想,最终需承担这恶果的人,却成了我。
这桩替嫁冤屈,我向何处言说?
见我此刻只是这般眸光温软地望向他,祁晔默然片刻,忽然又是一声低笑,抬手轻轻覆住了我的眼睛。
“夫人莫要这样瞧我……”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恍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这般眼神,竟叫我险些忘了,你当日是如何的张扬恣肆,目无余子。”
“那一日,夫人赐下的铜钱,我一枚一枚……皆捡拾起来,妥善收藏至今。”
他果然……是为了复仇而来!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我惊得面色瞬间褪尽血色。
他第三位在新婚夜暴亡的妻子……难道便是我么?
然而,祁晔并未对我下杀手。
他甚至将那份侵略化为一种更为磨人的缠绵,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耐心与细致,将我卷入无休止的浪涌之中。我如一片飘零的叶,在由他掌控的浪潮里沉沉浮浮,直至窗外天光微明。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支撑着酸软无力的身骨挪到妆台前,望着镜中女子眼下淡淡的一圈青黛,我心中得出一念:
祁晔……暂时并未存心取我性命。
或许,他是想效仿那温水烹煮青蛙的法子,将我一点点磋磨至死?
随后几日的日子,恰恰验证了我这份猜忌。
祁晔便如同一只专噬人精气的妖孽。
我起身的时辰,一日迟过一日。
他却一日比一日显得神清气爽。
那日晌午,我尚在睡意朦胧间,便被下朝归来的他从锦被中捞起,催着用午膳。
睡眼惺忪里,见他执箸,往我碗碟中添了个物件,声音温醇响起:
“夫人尝尝这新做的青瓜酿肉,可还合口?”
青瓜!此物乃我生平最不喜入口。
我迷迷糊糊拿起牙箸,一个“我——”字脱口欲出。
“不爱食青瓜”几字将将滚至唇齿,猛地一下,我灵台清明,骤然清醒!
我如今的身份,是不可开口言语的“林听月”!
后面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我忙挤出几分略显僵硬的温顺笑意,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嗯嗯……” 随即强忍着胃腹间的翻涌,硬是将祁晔夹来的那块汁水饱满的青瓜酿肉生生咽了下去。
他斜倚一旁,单臂支颌,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窘迫的模样,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夫人……很想同我说话?”
我先是摇头,继而迟疑,复又轻轻颔首。
祁晔了然,目光微侧,示意侍立的下人取来纸墨。
我立刻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飞快写道:“夫君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定是辛苦万分的。”
他目光扫过墨痕,只浅淡一笑:“尚可。夫人怎地忽然想起关怀我来了?”
“既为人妇,理当时刻记挂夫君安康。”我笔锋微顿,终是流露出真实意图,“为夫君贵体计……闺中之事……是否应多加珍重,有所节敛……”
字迹尚未尽显,手腕忽地一紧,已被他温热的大掌握住,整个人被一股不容置喙的大力扯了过去!
纱幔垂落,眼前光线骤暗。他身形高拔,将我困于床榻与他坚实的臂弯之间,俯视着我的目光幽深,勾起的唇角带着一分慵懒,两分戏谑:
“竟叫夫人初婚便有如此误会……实乃为夫失职。”
我不敢置信地瞪视着他,眸中蕴满控诉与屈辱,试图用眼神痛斥其毫无节制的行径。
他却再一次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我的眼帘,喉间逸出的低笑带着几分暗哑的愉悦:“夫人……莫要这般看我。”
“看得为夫……心尖都要软了……”
2
祁晔此人,心思深沉难测,定然非同常人。
第二日醒来,身侧床褥已空,他的踪影早已不见。
更令我心头一沉的是,随我陪嫁而来的婢女小椿,竟也不知去向。
房中唯有一名陌生女子静立。
她见我醒来,立时福身,恭敬禀道:“王妃万安,奴婢名唤琇儿。王爷有命,自今日起,由奴婢贴身服侍您起居。”
我凝目望她。
她极是伶俐地取来了纸笔,垂首候着:“王妃有何吩咐,请写在纸上。”
我提笔写道:“我的陪嫁丫鬟小椿何在?”
“王爷另有差事委派于她。”琇儿语意模糊,转而问,“王妃可是要梳妆?奴婢这便为您打理。”
琇儿将我搀扶至妆台前坐下,径自打开了妆奁:“王妃今日想用哪件首饰?奴婢为您绾发梳妆。”
我的目光落在匣中那些熟悉而陌生的珠翠上,思绪一时飘远。
这些,俱是嫡姐林听月丢弃不要之物。
出嫁前夕,嫡母特地将我唤至她的正院,神情淡漠地训诫:
“按理说,你替听月出嫁,府中当为你备些妆奁。只是你生母从前做过那等不堪之事,你父亲心中始终难以释怀。我身为嫡母,自当替你盘算周全。”
我垂眸静立,不言不语。
她随即唤来林听月,命其将自己妆匣中不喜的首饰挑出。
“妹子出嫁,你这做姐姐的添妆,总得凑满一匣子给她才是。”
这哪里是添妆?分明是警告。
警告我——林听月所弃厌的,才轮得到我,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
我身为林家庶女,生母不得宠,父亲亦不喜我。幼时连个正经的闺名都无。生母私下唤我“笙笙”。直到她因与人私通之事败露,被乱棒活活打死……我侥幸逃生,却从此被遗忘在后院,做着粗使仆役的活计。
若非此次祁晔骤然向林家提亲、林听月不愿嫁入虎狼之地担惊受怕,恐怕林府上下,至死也不会想起还有我这么个人。
我神思恍惚之际,琇儿又捧来一只崭新的黄花梨木匣子,启开锁扣,置于我面前的妆台上。
回神望去,只见匣中珠光宝气璀璨夺目——满满一匣金银簪环、翡翠珠玑,皆是过目即知价值不菲。
“王爷吩咐了,道是王妃娘家清正节俭,王妃您又眼光卓绝,那些陪嫁过来的首饰恐怕入不得您眼。故而命人特地从府库中选出这些珍品呈上。若王妃仍觉不合心意,改日也可亲自去库房挑选。”
“清正节俭”,说得何其委婉!
他是在暗讽林家穷酸窘迫,给不起吧?
若此刻是真真正正的林听月,听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妆奁被祁晔如此轻蔑,怕不气得七窍生烟?
我唇角不自觉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随意从匣中拈起一支金丝累珠的花簪,递向琇儿。
她极有眼色地替我绾好发髻,随即去张罗早膳。
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个普通伶俐的侍女。
倘若她转身之际,那截不小心从裙摆间滑出的墨色短匕未曾显露。
步出房门,院子里守着院门的两个小厮,乍看寻常,细观之下,掌心与指节均覆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薄茧。一个腰悬长剑,一个佩着暗沉沉的九节钢鞭。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我,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审视,寒意微露。
联想到祁晔前两任莫名暴亡的妻子,一股更深的寒意袭上心头。
他会不会某日觉得索然无味,抑或心中不虞,便轻易地结束了我?
我怀着这份惊惧不安,等了数日,始终未见祁晔身影,终是按捺不住,提笔问琇儿:
“数日未见夫君,他可有要紧公务在身?”
“得王妃如此牵挂,王爷知晓,定然欢喜。”琇儿应答着,脸上却适时浮起忧色,“只是……王爷奉旨出京公干,如今已失去音讯两日有余。听闻……失去联络之前,曾意外负伤……”
闻听此言,我眸中下意识掠过一丝难以掩藏的期冀亮光。然而嘴角的笑意尚未彻底漾开,一道高大挺拔、周身还裹挟着雨水泥泞与淡淡血腥气息的身影,已跨过门槛,骤然闯入!
那抹未及收回的喜色,就这么僵在了我的唇边。
祁晔随手解下被雨水浸透的墨色披风,大步流星,瞬息已至我面前。他手一伸,微凉的指尖精准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那触感冰冷,掌心却带着一丝灼热的黏腻。他面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眼底的笑意被一层深雾笼罩着,看不太分明。
他指上力道倏地加重,猝不及防地将我整个儿揽入怀中。耳边响起他低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
“怎么?听闻我负伤,夫人瞧着……倒像是很高兴的模样?”
3
我心底蓦地一沉。方才那番话,莫不是全叫他听了去?
否则,他怎会如此凑巧,偏偏在此刻现身?
他将脸深深埋入我的颈间,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肌肤,末了,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在外奔波诸事,心中所念所系,唯有夫人一人。日夜兼程,只为早些赶回……不曾想,夫人竟是这般作为,当真令人……”他的话语未竟,尾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信他?这话怕是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言语间,听不出半分真正受伤的痕迹。
我微微抬眼,迅速递给琇儿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取纸笔。
谁料她竟会错了意,以为我是要掩饰窘迫,忙不迭地开口替我辩解:
“王爷息怒!王妃在府中日日忧心忡忡,时刻挂念着您的安危,食不知味,夜不安寝。今日见您平安归来,脸上这才显出些许喜色。王爷,王妃对您可是天地可鉴的真情实意,万万不能误解啊!”
琇儿这名儿,起得着实贴切。
她是真真儿地机灵。
祁晔神色难辨,静默片刻后,终于抬起头,唇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看向我:
“夫人……当真为我忧心至此?”他声音低沉,带着探究。
我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讥讽之语,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能敛下眼帘,郑重地点头回应。
刹那间,他眸中的阴霾仿佛被疾风驱散,亮起璀璨如星的光华,环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如此,倒是让夫人为我劳心伤神了。”
我轻轻摇头,主动执起他的手,温驯地贴上自己微凉的脸颊,故作亲昵地蹭了蹭。
眼见房内氛围变得旖旎而私密,琇儿立时屏退了左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张了张口,终究发不出声响,正欲再次指向桌上的笔墨纸砚,祁晔却忽地手臂用力,将我拦腰抱起,径直放到了侧厢房的软榻之上。
他周身还萦绕着雨中归来的湿冷气息,混杂着一丝淡淡的尘土味,不容抗拒地将我笼罩。
惊惶之下,一声低呼险些冲出喉咙,幸而强自压制,死死吞了回去——这林听月,终究是个哑巴。
目光落在他肩上那片洇开越来越深的血色上,我慌忙抬手示意,眼中努力挤出几许湿润的泪光。
他的动作骤然停顿,“夫人是在为我落泪么?”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暗哑。
祁晔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我眼角拭去那两颗微凉的泪珠。眼中那份呼之欲出的炽热情愫,竟奇异地缓和下来,转而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带着怜惜的温柔所取代。
然而,这泪为何而流?
是为眼前负伤的他?还是为了……即使面对如此境况,依然需要这般曲意承欢、如履薄冰的自己?
窗外的暮色层层晕染开来,我和祁晔就以这般姿态,无声地对峙了足有两盏茶的光景。
仰面的姿势使得脖颈酸痛难忍,他那悬而未落的吻却迟迟不见踪影。
自怜自艾并非我的性格,那点凄然的情绪只如萤火般一闪而过。我心下一横,灵巧地从他身下脱出,一个箭步冲到桌案旁,提笔疾书:
“妾身实在忧心王爷的伤势!不如即刻请府中良医前来诊治,也好妥善处理伤口……”
门扉未闭,灌入一阵夹着雨腥的凉风,案头那盏孤灯的火苗随之不安地摇曳、跳动。
祁晔缓缓支起身,单手撑着下颌,嘴角噙着笑,可那笑意却未抵达幽深的眼底:
“此番离京乃是奉陛下密旨行事,事涉机密,绝不可泄露分毫,自然更不能唤大夫前来。”
我心头疑窦丛生。
偌大摄政王府,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连一个信得过的府医都寻不到?
“因此……”他话音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依赖,“只能劳烦夫人亲自为我上药了。”
不劳烦,唯叹命途多舛罢了。
我取了金疮药,甫一转身,便见他已自行褪下衣衫,露出肩头那道狰狞的伤处。
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这景象看得我眼皮狠狠一跳,仿佛那痛楚已顺着目光,蜿蜒爬上了自己的肩胛。
然而视线不经意地下移,却又撞见他堪称精悍的身体轮廓。失血使肌肤呈现出玉质的苍白,肩背与腰腹的线条流畅而分明,蕴藏着沉稳的力量感。
我不过多停留了片刻,他便低低开口,语气带着一丝难辨真假的促狭:
“夫人若看得欢喜……待我伤势大好,夜阑人静时,便在帐中点上一盏明灯,任夫人尽情欣赏品鉴如何?”
温热的指尖蘸起清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触目惊心的伤口上。
他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闷哼。传闻中刀锋没骨亦能面不改色的摄政王,此刻倒显得格外……娇贵。
敷药的时间不长,他却断断续续哼了许久,最后索性低语:“夫人……疼得厉害,能否……倚着夫人歇息片刻?”
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分不清是紧张还是燥热所致。
听他如此要求,直觉不妥,垂眸望去,却见祁晔面颊竟透出一抹不正常的绯红。伸手探向他额头,灼热的温度烫得我指尖一缩。
高烧!是在高烧!
是任由他这般烧下去,还是冒险出去叫人?不过片刻挣扎,我当机立断——绝不能担这个风险!倘若他在与我独处时真烧出什么好歹,院中那些武艺精绝的护卫,绝不会让我活着踏出这门槛。
认命地将他扶至榻里侧安顿好,我立刻抽身出门,急唤琇儿。
4
祁晔的伤势刚有好转,林府忽然遣人来报,称我嫡母病重,思念女儿,盼我归家探望。
病重?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股难言的快意几乎冲破伪装的平静,险些在脸上露出形迹。所幸目光流转间,对上祁晔探究的眼神:
“夫人心中必定十分挂怀。既如此,便回去看看吧。”
我只好勉力调动情绪,逼自己面上浮起焦虑不安。
“可惜,我尚有紧要公务缠身,无法陪同夫人回府。”他缓步走近,伸手细致地替我整理好略乱的衣领,指尖温存地抚过我的颊边,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夫人早些回来,莫让我……思念成疾。”
然而回到林府,方知嫡母康泰如常。
非但毫无病容,反倒一脸闲适地打量着我,开口便是试探:“摄政王待你……可有善待?”
真正的答案,她们想都不会想听。我暗自深吸一口气,眼中瞬间便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哽咽的凄楚:
“嫡姐……姐姐从前那般轻慢于他,如今他都一一算在妾身头上……莫说吃穿用度,便是动辄打骂也是常事,身上早已无一处完好……” 我掩面而泣,身形微颤。
林听月露出心满意足却又夹杂着一丝狐疑的神色。她身后的贴身丫鬟云雀适时地插话,语气满是挑剔:“可奴婢瞧着……二姑娘倒似丰腴了些?”
我动作一僵,强自镇定道:“……想来是……饿得浮肿了。”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直言问道:“母亲分明康健,为何执意唤我回来?”
那对母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云雀会意,立刻退出房外,还不忘利落地带紧了房门。
房中只余下三人时,林听月方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瓶,缓缓推至我面前。
心头猛地一缩,我不动声色:“此为何物?”
“祁晔此人心肠歹毒,手段酷烈。他这般折磨于你,我身为你的嫡母,实在不忍见你深陷火坑。”嫡母端起茶盏,语气悲悯得仿佛情真意切,“你寻个机会,将此物添入他的饮食。事成之后,自会有人妥帖安排,将你安然接回林府,从此荣华安稳一生。”
“有人?”我唇角微勾,强抑住一丝嘲弄,“嫡姐……是好事将近了?”
“那是自然!”嫡母面上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得色,“长宁侯府的世子已请了官媒上门提亲。如今她并非你嫡姐,而是自小养在庄子上、名唤林凝玉的……‘庶妹’。”
凝玉。
听风弄月,如珠似宝。
她的名里便含着世间最美好的祝福与期许,即便身份更迭,依旧能轻而易举地攥紧我永远遥不可及的一切。
恍惚间,我怔忡了片刻。
嫡母将我的沉默视作抗拒,瞬间换了颜色,声调骤然凌厉:
“若因你一己之私,坏了凝玉这般天大的福缘!你小娘当年留在府中的那些零碎物件儿……也不必再留着了!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才叫清静!”
我抬眸直视她,目光冰凉:“母亲……是在威胁我?”
她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威压尽显:
“林小二,你命如草芥,若能成事,别说保全你小娘的遗物,便是还她一个清白名分也未尝不可!倘若不成……”
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淬着毒,“你这冒名顶替的身份一旦败露,你以为,摄政王能容你见到明日的太阳?”
嫡母率先拂袖而去,房内徒留我与林听月。
她依旧端坐如初,那张与我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一派娴雅从容。
只见她从容伸出纤指,蘸着杯中微凉的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一笔一划,慢条斯理地写着:
“妹妹,这便是命。”
“假扮得再好,你也成不了我。”
离开林府时,我终究带上了那只沉甸甸的玉瓶。
归程马车内,玉瓶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一直沁到心底。思绪翻涌不息:祁晔权倾朝野,却也树敌无数,朝野上下欲除之而后快者不知凡几。
而这位即将迎娶林凝玉的长宁侯,正是祁晔的政敌之一。他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七王爷之间,更是母族同源,关系紧密。
那么,这瓶毒药,究竟是长宁侯府的授意,还是……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
回到王府,夜色已深浓如墨,祁晔竟还在厅中等候着我一同用膳。
许是察觉了我的神思不属,他伸过手来,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温声询问:“夫人可是忧心过甚?岳母大人的病情……当真棘手?”
我摇摇头,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若她真病入膏肓……倒算是件好事。
至少值得我开坛相庆。
祁晔命侍立一旁的琇儿取来纸笔。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提笔写道:
“我出阁后,爹爹与母亲将昔日寄养在庄子上的庶妹接回府中,悉心教养,为其更名为林凝玉。我……心中不免……” 写到此处,笔锋微滞,踌躇着不知该如何续下这份虚假的“失落”。
正为难间,祁晔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动作轻柔地将我鬓边几缕因奔波而散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声音低沉温润,仿佛珠玉轻叩心弦:
“夫人幼时……可曾取过什么小字?”
我茫然地摇头。
“那……不若由我来为夫人想一个小字可好?”他提笔蘸墨,于素笺上写下二字,侧首望向我时,眸色温柔专注,“犹记夫人展颜之时,言笑晏晏,动人心魄。这‘笙笙’二字,便赠与夫人为小字,可好?”
‘笙笙’?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这一刹,祁晔近在咫尺的面容,竟与我记忆中那模糊却温柔的小娘笑颜离奇地重合在一起。彼时年幼,她揽着我,一边教我识字念书,一边轻声软语:
“瞧这个‘笙’字,《诗经》里有‘鼓瑟吹笙’。言笑晏晏,取其和悦欢乐之意……只是,娘却不愿你太过温顺……”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恍如昨日。
而转眼间,便是她冰冷的尸体陈放在破败的小院,愤怒的父亲提着鞭子闯入,被紧随其后的嫡母温声劝阻:
“老爷息怒!无论如何,小二终究是林家的血脉……”
“血脉?”父亲的目光狠厉如刀,厌恶地扫过我,“做出那般伤风败俗之事,她究竟是不是我林家骨肉都未可知!此后只当个粗使丫头养着便是!我林家,只一个嫡女,便是听月!”
“笙笙。”祁晔带着些许叹息的呼唤声再度响起。
我猛然从翻江倒海的回忆中惊醒,手指微颤,慌忙抬袖拭去眼角残留的湿意。
他伸出手臂,将我轻轻揽入怀中,宽厚的手掌一下下,极富耐心地抚顺着我的长发:
“如今你已嫁入王府,是祁家妇。你父母的心思自然另有所钟。只要你在我身边,有何心愿,皆可坦言相告。”
有何心愿?
我想要我小娘活转回来。
我还想要林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这些……是万万说不得的。
5
唯恐行迹暴露,林听月给我的那瓶毒物,被我小心翼翼贴身藏匿。
然而还不待我寻得下手之机,祁晔竟先一步出事了。
那日黄昏,他办差回府,如同往常一般与我共进晚膳。
一碗鲜香诱人的鲈鱼莼菜羹刚尝了半碗,祁晔却陡然面色剧变!他下意识抬手掩唇,猛地偏过头去——“噗”地一声,一口艳得刺目的鲜血便毫无征兆地呕在了猩红的地毯上!
彻骨的寒意瞬间顺着背脊攀爬而上!我“霍”地站起身,双目死死盯着地上那滩猩红,再转向他,一颗心如同坠入无底冰窟!
祁晔单手紧撑着沉重的雕花膳桌,身体微微发颤,缓缓抬起脸看向我。
摇曳的昏黄烛火下,墨色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他本就玉白的脸色近乎透明。唯有唇角残留的那抹殷红,艳得惊心!
“夫……人……”他低唤出声,声音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劳你……扶我一把……我……站不住了……”
我强迫自己忽略心脏深处那瞬间掠过的、不合时宜的刺痛感,疾步上前,用尽力气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张开口想呼唤琇儿,喉咙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万幸的是,琇儿机敏异常,正好端了新汤进来,撞见这一幕,脸色唰地惨白如纸。
祁晔身中奇毒,经府医急症,正是极为霸道的鸩毒!毒性猛烈异常。万幸他喝下的羹汤分量有限,尚不至于危及性命。然而心腹侍卫阿然带人紧急搜查时,竟在我的首饰匣夹层中,搜出了那只一模一样、装着毒粉残余的白玉瓶!
阿然手举玉瓶,看向我的眼神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刀刃,满含杀机:
“王爷待王妃,从未有过半点慢待!王妃何以狠心下此毒手?!”
此时此刻,我当真是恨极了这哑巴的处境!
连为自己辩白一句都不能!
眼见我无法言语分辩,阿然面色一沉,猛地挥手下令:“事出蹊跷,押下去,严加看管!待王爷醒来再行发落!” 他身后的护卫即刻上前,欲强行将我带走。
就在冰冷的指掌即将触及我手臂的瞬间,软榻那边竟传来一道沙哑虚弱、却清晰无比的喝止: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本该昏迷的祁晔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脸色虽苍白依旧,目光却如渊似海般深邃锐利地投向我。
“笙笙……过来。”他轻轻唤道,那声音仿佛用尽了气力。
我挣脱钳制,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快步走近榻边,依言挨着他坐下,指尖颤抖却坚定地在他温热的掌心书写:
“不是我。”
他艰难地掩唇低咳两声,唇角勉强牵起一丝虚弱的笑意:“放心……我自然是信你的。”
“可是王爷!” 阿然急急上前一步,高举玉瓶,声音又急又怒,“确证之物就藏在王妃妆匣之中,这……”
“不会是笙笙……”祁晔咳嗽着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她满心挂念皆是我……岂会有此歹念?此物,多半是他处设下的离间陷阱……” 他喘息片刻,缓了缓才续道,“此事……交由你去……彻查……”
阿然愤恨地瞪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充满了疑虑,却只能垂首应下:“……遵命。”
待房中其余人等皆已悄然退出,房门紧紧闭合,房中唯余烛火哔剥轻响。我望着祁晔在光影明灭间更显苍白的侧脸,他也同样凝视着我。
“笙笙……我此刻……连抱你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他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似用尽了力气,“但别怕……我从未疑过你……”
我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直到那长长的睫羽如同倦怠的蝶翼般缓缓阖上,似又陷入昏沉的睡意。
或许是府医灌下的汤药开始起效,又或许是残毒未清的反噬吧。
说不感动是假的。
在阿然杀气腾腾地欲将我押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牢,而他强撑着出声喝止,斩钉截铁说出那“我信你”三字时。
他那饱含痛楚、却专注而温柔的目光缠绕在我脸上时,有那么一瞬,几乎让我错觉他是真的爱我甚深,信我甚笃。
可……此事未免过于凑巧。
他是那个心思缜密、手段狠厉、防备心极重的祁晔,怎会如此轻易地着了道?
除非……
6
祁晔说到做到,等毒散去后,果然令我好好报答了他一番。
这期间,林府又派了人过来,说是嫡母思女心切,很想见我,都被祁晔用我身子不适推了回去。
我心知肚明,他们是来问下毒的进度的。
可惜毒药瓶子都被阿然当作罪证收缴了,我还能下个锤子的毒。
白日里,祁晔外出办事时,我在府中乱逛,一个不留神,逛到了小厨房。
满室清甜的桂花香气,我嗅了两下,便有个机灵的小丫鬟捡了一碟递过来:
“新出炉的桂花蜜糖糕,王妃尝尝奴婢的手艺吧。”
见我喜欢,小丫鬟直接给我把一整笼端了过来,还自己用隔布垫着,跟在我身后:
“烫,奴婢送去王妃房中吧。”
谁料,刚跨进院门,琇儿便急慌慌迎了上来:“王妃去了哪里?”
我神情一敛,垂眸望着她。
琇儿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顿了顿,低声道:
“府中王妃尽可去得,只是……无事,还请王妃不要靠近王爷书房,那里自有重兵把守,那些人不近人情,只怕会伤了王妃。”
书房?
我挑了挑眉,率先走进屋中,写字给她:
“我不过是饿了,去了趟小厨房找些吃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奴婢只是担忧王妃。”
我不再理会她,转而写字问身后的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王妃,奴婢小宛。”
我有些意外:“你会识字?”
“奴婢的父亲是秀才,入府前曾教奴婢识过一些字。”
琇儿抓了把银瓜子给她:“好了,你回去做自己的事吧,这是王妃赏你的。”
那日之后,我开始经常去小厨房寻小宛。
她厨艺十分出色,会做许多点心,还会炖软烂的肘子给我吃。
性子也极好,混熟了之后,总会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上许多话。
大约是我整日去小厨房找小宛,一待就是半日,连祁晔也知道了此事。
夜里风停雨歇,他拂去我额头汗水,忽然道:
“听闻笙笙近日与小厨房一个丫鬟走得很近,怎么,她很讨笙笙欢心吗?”
我强撑着酸软的手臂,写字问他:“夫君莫非连丫鬟的醋都要吃?”
他扫了一眼,忽然将脸埋在我肩头,低笑了两声:
“笙笙既然知道我醋劲大,怎么还不避着点?”
我:“……”
我只是调侃啊!他怎么能如此爽快地就承认了??
片刻后,祁晔敛了笑,抬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眼睛:
“夫人,我的心小得很,如今只装得下你一人。可……倘若夫人总是看旁人,我可是会伤心的。”
他的嗓音里尚且带着几分欲色将退的倦懒,然而说到最后,却凭空多出几分破开迷雾的锋凛。
若非我及时想起自己如今顶替的是谁的身份,几乎要将他演出的占有欲当了真。
唉。
我在心中哀叹。
你若真的如此恨林听月,不若直接派人杀了她,一刀给个痛快。
如今这样,折磨的可是我啊。
天蒙蒙亮时,祁晔终于肯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此后数日,我都累得很,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小厨房寻小宛。
直至那天傍晚。
我想吃一碗蟹籽馄饨,搁下书本便自顾自去小厨房寻小宛。
然而路过祁晔书房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熟悉又尖利的哭声。
我步履一顿,调转了方向,却在门口被两个佩剑的护卫拦了下来。
他们板着脸道:“王爷正在处理要事,王妃请回,切莫伤到您。”
我只当没听到,提着裙摆自顾自往里走,迎面便撞上了琇儿。
她喏喏叫了一声:“王妃。”
却不敢再往下说。
因为再往前五步,夜幕低垂下,那陈卧于青石地面上、再无生机的单薄身影,正是小宛。
而站在她面前的石阶之上,提着浸血长剑,眉目间染着清浅笑意、眼中却一片森寒的——
祁晔。
7
“你初入府时就该学过规矩,本王的书房,无论如何不许外人进入,那只匣子更是碰过就该死。”
他如闲谈般含笑道,“如今你坏了规矩,本王怜你年纪小,给你个痛快,你可有异议?”
自然没有。
已死之人是不会有异议的。
许是门口的动静引起了注意,祁晔向这边看过来。
他站在低垂的暮色里,这一眼落在我脸上时,天边夜幕恰巧吞没最后一缕金红的阳光。
那双昨夜还缠绵多情的眼睛,如今像是冬日里的冰湖般冷静无波,可偏巧又有一丝悱恻的情意,从湖面的裂隙钻出来。
“笙笙。”他叫我的名字,“过来,来我身边。”
我身上穿着前几日新做的衣裙,裙摆很长,绣着繁复的水红色花朵,几乎拖了地。
一步步向祁晔走过去时,裙摆逶迤过地面的血迹,猩红色顺着布料往上爬。
祁晔就跟没看见似的。
他挽了我的手,轻柔细语地哄我:“这丫鬟坏了规矩,我杀了她,夫人可吓到了?”
我下意识想摇头,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又点点头。
“小厨房里自会有新的丫鬟替她,夫人喜欢什么样的,亲自挑选便是了。”
他温热的指尖凝了血迹,轻轻擦过我耳畔,“笙笙别怕,我待你自然不会如待她一般。”
但这话听在我耳中,就和“放心,我一定会如待她般待你”没区别。
因为这一刻,我骤然从自我麻痹的幻境中清醒过来,想起了祁晔的真实身份。
他恶名在外,手段狠毒,人命于他而言不过草芥。
更何况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是曾经当街折辱过他的林听月。
锦衣华服或许令我一时麻木,却不该至死都沉沦其中。
那天夜里,我主动求欢,曲意奉承,引得祁晔都忍不住奇道:“夫人怎么突然如此热情?”
我摇摇头,柔情蜜意地望着他,内心却在思索。
他如此珍视那只匣子,其中应当藏着他的命门。
于是过了几日,挑了个他外出办差的深夜,我从窗户翻出去,避开琇儿和两个会武的小厮,悄无声息潜入祁晔书房。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书房,满室冷淡的木香,与桌面上磨了一半的墨、窗棂缝隙漏进来的月光,恰如其分堆砌出静谧的气氛。
我环视四周,去一旁的书架上翻找匣子,却被瀚如烟海的书籍一时困住。
“笙笙。”
熟悉的、带着三分笑意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好笙笙,夜深人静,你不肯睡,莫非是来为夫这里找些艳情话本用以解闷?”
我的动作瞬间僵在那里,犹豫只在心中浮出短短一瞬,接着拔出腰间匕首,转头向他的眼睛刺去。
然而一招一式,都被他轻易挡下,就好像……他万分熟悉我所会不多的每一招。
最终,祁晔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他用了些力气,我吃痛一卸力,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森白的月光下,他将我抵在窗台前,目光寸寸划过我的脸,如锋锐刀尖:
“笙笙,你从前为我流过泪……可如今,你是真的想杀了我,是吗?”
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是真的伤了心一般。
此情此祁,这哑巴我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咬牙道:“祁晔,你放开我!”
“笙笙装不下去了?”他仍有闲情勾着笑,低头一寸寸靠近我,“你是多言的性子,嫁过来这些天,忍得很辛苦吧?”
他竟早就知道我是装的了?
这些天,这人果然一直在逗着我玩。
我不免为自己那一瞬间涌上的失落而羞耻。
祁晔的嘴唇却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将我被动地拖拽进从前很多个意乱情迷的夜晚。
甚至半个时辰前,我与他还在清醒中纠缠。
祁晔用指尖抚过我眼睛,嗓音低沉如呢喃细语:
“这些天,你也演得很好,我送你的衣裳首饰,你不喜欢吗?为什么不能干脆假戏真做呢?”
“假象或许令我一时沉迷,但总不至于刀刃至颈才发觉不妥。祁晔,你杀小宛,是做给我看的吧?”
我深吸一口气,“如今我也进了你的书房、碰了你的匣子,你要怎么杀我,也给个痛快吗?”
夜风从窗棂的缝隙吹进来,卷走了他指尖的温度,那股冰凉停在我颈侧,像是随时有可能收紧,将我绞杀。
我忍不住掐着手心,死死盯着他,却在下一瞬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哪里舍得。”
“笙笙那日说要报答我,还没完呢。”
他在暗色里冲我笑了一下,“不如就在这里吧。”
被拂开的书本落了地,连同绣着雪白梨花的二十四幅水红褶裙。
······
直至天明。
8
许是夜风太冷,晨色熹微时祁晔将我抱回房间,不久我便发起热来。
神思朦胧间,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不少过去的事。
我在林家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从前尚有我小娘护着我,后来她死了,在嫡母的默许之下,林家随便一个下人,都能踩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
虽然小林听月一岁,我的生辰却与她在同一日。
她生辰时,金银珠宝、锦衣华服流水似的送进闺房任她挑选。
而我躲在厨房偷偷煮一碗面,也会被送菜的下人抢走吃掉,再望着我叉腰冷笑:
“未经老爷夫人和大小姐的允许,你怎么敢偷小厨房的东西?”
林听月恨极了我,我知道。
她一直觉得,像生病后变哑这种倒霉的事情,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才对。
而她完美无瑕的人生里,竟出现了这样一件事,真是上天不开眼。
呵呵。
要我说,这是上天唯一开眼的一次。
管家罚了我的晚膳,那天夜里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揉着肚子坐在树下看月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小娘。
我爹很偶尔会来她的院子,也会赞她娴静淡雅、不惹口舌是非。
他纳进府中的妾室太多了,各种类型都有,却因为嫡母的手段,再没有其他妾室生下一儿半女。
而在入林府之前,我小娘本是绣娘,做得一手好绣活儿。
她性子安静顺从,我却身有反骨,不肯学女红,更不肯有半分服软,甚至攒下两年月钱买了柄小银刀,贴身藏着,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比划两下。
每当这时,我小娘就会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笙笙以后要做女将军呢。”
可我到底令她失望了。
我没有成为女将军,我那点微薄的反骨,被礼教和闺阁规矩层层困住,以至于反抗命运都不能,顶替林听月嫁进摄政王府,再度成为笼中雀。
似乎一代一代,天生伴随枷锁而生的女子,命运总是如此。
她死后,林听月曾来后院看过我。
那时她还没有生那场病,漂亮的嘴巴还说得出话来,只可惜实在不怎么动听。
她含笑凑近我,声音甜得像是浸了蜜,又似带毒的花:
“瞧瞧你小娘,若是安分守己,你至少做得林家的女儿。可她不守妇道,连带着你也成了野种——你恨她吗?”
我猛然睁开眼,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琇儿一脸惊喜地凑过来:“王妃醒了!您高热不退,已经昏迷整整一日了!”
我张了张嘴:“祁晔呢?”
琇儿的表情瞬间变得震惊:“王妃……会说话了?”
我也很震惊。
怎么,祁晔竟没将我冒名顶替林听月的事情告诉他们吗?
愣怔间,琇儿一拍手,语气欣悦:
“倘若王爷知道此事,一定很高兴——只是,王妃怎么突然……?”
我看出了她的疑惑,干笑两声:“许是医学奇迹吧。”
然而一直到我用了午膳,又喝了药,也没见过祁晔。
琇儿说:“昨夜宫中有急诏,命王爷入宫觐见。王爷一夜未归,临走前特地嘱咐奴婢们,一定要照顾好王妃,倘若……倘若……”
我皱了皱眉:“倘若什么?”
“倘若王妃的娘家人上门,只管拦在外面,不许他们见王妃。”
寥寥几语,我却听出了一丝山雨欲来前的沉郁。
先帝还在时,因着厌弃祁晔母妃的缘故,连他也并不受宠。
祁晔在民间流落四年,先帝从未起过寻回他的念头,却在病危前忽然大费周折,大概是因为……新帝年幼,而身在宫中的几个皇子都虎视眈眈,唯恐江山不稳。
然而如今,新帝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便要收回大权。
祁晔的存在,从支撑变成了威胁。
联想到林家人搭上长宁侯后,便胁迫我对祁晔下毒一事——
想必,皇上也有些等不及了。
想到祁晔此去生死未知,那一晚书房中摇曳一整夜的烛火,和这些日子他漫不经心的调笑偏爱,混乱交织,变成了萦绕在我心头的迷雾。
也许拨开雾气便能窥得真心,可我一时竟不想。
正沉思间,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笙笙。”
我猛地抬头望去。
祁晔一袭玄衣,墨发披散,倚着门框立在门前,脸上不见血色,却有笑意如风掠湖面,乍起波澜。
琇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我与他。
从祁晔身上隐约传来些血腥味。
想必才从生死中逃过一遭。
沉寂片刻,他向我走来。
一步一步,像落在我心上的鼓点。
我下意识在心中猜测他要说的话,是如那天夜里在书房一般,狠绝中带着孤注一掷的伤心,还是像从前的很多次,调笑中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是都没有。
他在我面前站定,抬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倘若我此去无归……”
“笙笙,你余生数十载,能否留一瞬用来记挂我?”
9
虽然理智告诉我,祁晔大概率是在卖可怜。
可这几个月出演虚情假意的戏,我未尝没有动过一丝真心。
沉默片刻,我还是淡淡开口:
“我已嫁与你为妻,倘若你此去无归,我自会为你穿素衣,卸钗环,守寡三年。”
祁晔眼中涌上笑意,他偏过头去,咳了两声,正要开口。
“不过如今,你既已知晓我并非林听月,也不是林家嫡女,你我婚事大可终止,一封和离书,我当场搬离摄政王府,给真正的林听月腾地方。”我又道。
眼底笑意瞬间散去,祁晔叹了口气:“夫人怎么会觉得,我想娶的人是她?”
“不是因为她过去曾当街羞辱过你,你如今爬上高位,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她吗?”
祁晔眯了眯眼睛,唇边勾出一抹弧度:“她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用自己的婚事来报复?”
怎么,难道你的婚事很珍贵?
算上我,你都成过三次亲了好吗?
我没出声,祁晔却似乎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那两任所谓新婚之夜暴毙的妻子,皆是为了杀我而来。”
“笙笙,你告诉我,若我不杀她们,又该如何?”
我嘲讽道:“你大可以像安排琇儿监视我一样,安排人监视着她们啊。”
“夫人觉得我安排琇儿服侍你,是为了监视你?”
祁晔忽地笑出声来,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看上去甚至微微发冷。
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动作间,四散的血腥气更重了些。
那张好看的脸凑过来,与我脸颊相贴,说话间,连每一丝颤动都体会得清楚:
“怎么夫人宁可将林家监视的人留在身边,也不愿见到琇儿吗?”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相贴的那一处皮肤升温,连同我心尖一同颤抖起来。
他微微倒抽一口冷气,尔后一字一句道:“我要娶你,林笙笙,从一开始我要娶的人就是你。”
距离过近,一切感官体验被无限放大,我下意识想退开,可他的手伸过来,捏着我下巴,不许我逃离。
“……为什么?”
祁晔没有回答我。
肩上有什么力道蓦然一重,我察觉到不对劲,伸手掰过他的脸,才发觉祁晔双目紧闭,竟然昏了过去。
而被我握住的肩头,触感湿漉漉的一片,抬手一看,已染了满手鲜红。
扯开祁晔的衣襟,才发现,他肩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利刃刺过。
我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我发热昏迷、他入宫的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死面前,追究情爱的来源暂且失去了意义。
我到底是用尽全力,有些艰难地将祁晔抱起来,置于床榻之上。
又去外面叫琇儿:“王爷昏过去了,他身上的伤口有些严重,你去叫个大夫来吧。”
琇儿急声应了好,往出跑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看着我:
“奴婢自幼学武,原本是跟在王爷身边的暗卫,数月前王妃嫁进来后,受王爷之命保护王妃,并非监视。”
我望着她。
“摄政王府……并非铁桶一块,王爷身在高位,却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群臣忌惮,君心猜疑。但王爷对王妃的情意,绝无半分虚假。”
琇儿福了福身,疾步离开了,我回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昏迷中的祁晔。
因为阖着眼的缘故,不见眼底波光,却有烛火摇曳过来,将那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照出几分融融暖意。
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半月前,祁晔办差回来,我原本坐在桌前用膳,被他一把抱起来,置于膝上,低头就吻下来。
那个吻汹涌又热烈,带着一丝仿佛要将我拆吃入腹的狠绝,却又有一只大手从后面扶过来,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后脑勺。
我揪着他衣襟,心和指尖一起发颤。
很久,我才听到他含着叹息的声音:
“此行凶险,多亏了夫人,我才得以平安逃脱。”
我在他手心写:“与我何关?”
“两日前离府前,原本想吻一吻夫人,却见你睡得沉,总归不忍心。”
“生死之际,不免惦念,夫人还欠着我一个吻。”
说这话时天已入夜,他眼睛里倒映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像是漩涡。
我不免失神,仿佛整个人陷了进去。
又怎么会不心动。
我虽身在闺阁,也多少听过外面的传闻。
祁晔的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恨他至杀之而后快的人数不胜数。
又因大权在握,更多人想将他扯下来,跌落尘泥,再取而代之。
我抿了抿唇,伸出手去,就要将他额边凌乱的碎发拨至耳后,却见他眼睫轻颤,微微睁开,目中水光迷蒙,似乎并未清醒,仍在梦中。
他恍恍惚惚望着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师妹。”
我忽然如坠冰窟。
祁晔这一次,受伤极重。
刀刃嵌进肩骨又生生拔出,大夫说,他还喝了酒,强撑着骑马回府,颠簸间,伤口更是被撕扯得一片模糊。
连续三日,祁晔在昏迷与清醒间反复挣扎。
我一直守在他床边,连大夫看了都十分感动:“王妃对王爷的一片心意,日月可鉴。”
我呵呵一笑:“只是不想殉葬罢了。”
大夫见我神色不对,不敢再吱声。
我并非没看过那些艳情话本,也知道替身二字究竟是何含义。
想到祁晔从一开始面对我时就缠绵悱恻的亲昵,和那夜他神思迷蒙间叫的一声师妹,忽然觉得心中难以自持的悸动,未免有些难堪。
第四日,祁晔终于退热苏醒。
这几日卧病在床,肩头伤口又生生剜下一块血肉,他那张好看的脸如今笼着一层没有血色的苍白。
低头瞧过去,漂亮而脆弱。
一睁眼就望见我,他明显心情很好:“辛苦笙笙一直守着我。”
我阴阳怪气道:“那有什么辛苦的,替身的基本修养罢了。”
见他濛濛的眼睛无辜地望过来,我一阵胸闷气短,转身就走:“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
接下来好几日,我与祁晔说话的语气都算不上温和,他望着我的目光却始终深邃包容。
好像真的爱我至深。
我终于忍无可忍,用力将药碗放在桌面上,冷冷道:
“你既然对你师妹情根深种,便该想法子娶了她。而不是娶了我,装出一副对我暗生情愫的模样,又日日对着我暗中缅怀她。”
祁晔一脸愕然地看着我。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没料到我早已发现此事吧?祁晔,那一日你在昏迷中叫了你师妹的名字,早已暴露了你的真实心意,不必在我面前演戏了。”
他原本斜倚在床头,神情残存几分倦懒,可听到这话,竟然微微偏过头去,掩着唇笑起来。
动作间幅度过大,大概是扯到了肩头未愈合的伤口,祁晔脸色微微一白,可眼中光华流转,有种逼人到炫目的瑰丽。
笑完了,他终于正色,开口道:“没错,我的确是有一个师妹。”
啧,演不下去了吧。
“她虽出身名门,却因为是庶出,不受生父怜爱,更得嫡母与嫡姐蓄意刁难多年。”
好家伙,连生平都与我如此相似。
看来祁晔挑中我这个替身,也算颇费了一番工夫。
“我与她虽为同门师兄妹,她却从未见过我。我流落民间时曾有幸拜得高人为师,他教我杀人之术、制衡之道,只是性子懒散。有一年春日,他失踪整整半月才回来,第一时间便向我炫耀,他被仇家追杀,重伤垂危时被一个小姑娘所救,心下感激,便教了她最简单的杀人之术。因此,她也算是我师妹。”
他一边说,一边神情专注地望着我,情愫绵长,如湖面涟漪骤起。
而我听到最后,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
“后来他提出要帮她报仇,被师妹拒绝了,说报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一把火烧了那家的府邸,也该她一人担责。”
“我听闻此事,心生好奇,因此偷偷潜入那家看了一眼,才发觉正在为难师妹的、她的嫡姐,竟然就是曾经当街撒我一身铜钱的林听月。她太过聒噪,我便顺手毒哑了她,又落在房檐上看着师妹。”
“早前我曾去过极北之地,正逢冬春交寒之时,旷野风声冷冽,却有春草吐露新芽,锋凛中得窥生机。”
“师妹的眼睛,仿若极北的春日荒野。”
“我对她,一见钟情。”
我在林府后院那几年,的确救过一个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满身是血地栽倒在我窗口。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将他拖回房间,用火烧过的小银刀剜去他伤口发黑的血肉,又涂上捣碎的止血药草。
后来他伤好了,为表感激,教我如何辨认会武之人,送了我一柄嵌有宝石的匕首,还教了我几招致命的杀人之术。
正是那天半夜,我在祁晔书房中试图杀他的那几招。
怪不得,祁晔能轻而易举挡下我的每一招。
因为同样的招式,他比我更早学过,自然也更加熟悉。
怪不得,天之骄女、受尽宠爱的林听月,忽然离奇一场大病,接着就变得口不能言。
并非老天偶尔开眼,惩治了一次恶人,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人为。
祁晔盯住我的神情,忽然轻笑一声:“所以夫人是吃了自己的醋吗?”
我耳尖烧得绯红发烫,逞强道:
“你既然对我情根深种,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笃定了我会顶替林听月嫁过来?你就不怕林听月垂涎你的美色,拼着被报复的风险也要与你成亲,一晌贪欢?”
祁晔勾了勾唇角:“林听月的心思与我无关,不过如今看来,夫人倒是的确很垂涎我的美色。”
我:“……”
“不过……倘若真如夫人所言,嫁过来的是林听月——”
他说着,微微眯了眼睛,笑得万分漂亮:“恐怕京中的传言又要更新了。”
“传言?”
“是啊,摄政王祁晔连娶三任王妃,皆是在新婚之夜暴毙,想来是天生的克妻之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杀林听月比杀鸡还容易。
我却有些沉默下来。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听月于我而言,意味着某种生命中的阴霾。
我小娘还在世时,我曾天真地问过她:“为何父亲喜欢嫡姐,却总是对我视而不见?”
每每这时,小娘就会紧紧搂住我,柔声同我说着歉意。
可是该道歉的,哪里是她。
因羡慕林听月的生辰有父亲陪着,第二年我生辰时,小娘头一回大着胆子,去花园中拦下父亲,想让他来陪我过生辰,哪怕来一盏茶的时间也行。
可她哪里知道,那一日,他因朝中事务正心情不佳,听我小娘这么说,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抬手一巴掌将她甩在地上,厌恶道:
“不过一介庶女,怎么好意思借着生辰之由同她嫡姐争宠!”
父亲气冲冲地回了书房,林听月挽着嫡母的手站在后面,唇边噙着一丝笑:
“三姨娘怎么如此狼狈?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上不得台面,竟想着用女儿来争宠。”
嫡母假模假样地训斥:“听月,好了,少说两句,再怎么说,三姨娘也是你的长辈。”
“不过是个妾室,她算我哪门子的长辈?”
她冷哼一声,将一支老旧的发簪扔在地上:“拿回去吧,三姨娘,就当作我送妹妹的生辰礼物了。”
小娘将那支银簪收起来,连同她的一对银耳坠一起带去首饰铺子融了,做了个新的银镯子送过来,告诉我,我爹忙于公务,不能来陪我过生辰,这是他专门为我准备的礼物。
那时我信以为真。
直到三月后,才从府中下人的闲谈中,得知那一日的真相。
从此我不再羡慕林听月,也再也没有跟小娘说过,我想让我爹来看望我。
我比划着我的小银刀,努力读书识字,幻想着未来有一天,我能挣脱林府这个巨大的泥淖,然后将我小娘也一并接出去,过上好日子。
但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沉浸在回忆中,愣神间,忽然有股温凉的力道覆住我的手背。
回过神,却是祁晔握着我的手,轻声道:
“你嫁过来后,我欺瞒于你,几番调笑,是我的不是,为补偿笙笙,我替你杀了林听月,毁了林家可好?”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的确……倾心于你,但也不想利用你——”
“夫妻本就是一体的,我帮笙笙,算什么利用呢?”
他轻轻揽着我的腰,那双眼于近在咫尺的距离直视我,烛火跃动,如人间星河。
下颌原本凌厉的线条,被披散的墨发微微柔和。
大约是因为受伤的缘故,祁晔没用什么力气,可我还是忽然指尖发软,心脏也揣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他说的没错。
我的的确确,无比垂涎他的美色。
小心翼翼咽了咽口水,我正要凑过去吻他,便听到祁晔的声音:
“何况,说不定未来有一日我身陷囹圄,倒需要笙笙前来救我……”
这话的尾音被吞没在我的亲吻之中。
祁晔显然对我的主动很满意,他笑弯了眼睛,顺从地任我动作。
只是——
那时我只当这句话是祁晔怕我心生负担,说来安慰我的托词。
未料那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半月后,祁晔伤口痊愈。
我也总算知道了那夜在宫中发生的事情。
他被皇上一封圣旨召进宫中,本以为又有密令,却不料皇上在寝宫中摆了小宴,邀他与长宁侯、七王爷一同入宴。
酒过三巡,皇上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开口:
“听闻三哥书房中有个神秘的匣子,若是府中哪个下人碰了就得死,朕免不得心有疑惑,想那匣子中装的,究竟是何重要之物?”
祁晔轻啜一口酒,支着下巴慵懒笑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皇上何必在意?”
七王爷道:“听闻父皇生前垂危之际,曾召三哥入宫,留下一封密旨,莫非匣中装的便是此物?”
密旨二字,对这些皇子来说,意义非凡。
皇上面上的笑容更淡了些:
“三哥与朕虽非一母所生,然而朕即位后助朕良多,朕心也甚为感激。倘若大周没有三哥,恐怕江山都不稳了。”
这话里的深意和不快,谁都听得出来。
“臣愿为摄政王作保,王爷对皇上、对大周江山,定然忠心无二。”
宁远侯忽然跪了下去,先朝祁晔低头行礼,尔后才看向了皇上。
见状,皇上的神色更为不快,唇边的弧度完全平了下去。
而七王爷则站起身,对着皇上一拱手:
“我近日读书,看到一则典故,前朝有丞相张维,为表忠君爱国之情,不惜剖心自证,最终成了名垂千古的忠臣……”
两个人一唱一和,最终都默不作声看向了祁晔。
殿内气氛冷肃,祁晔执着酒杯,似笑非笑道:“七弟希望本王也如张维一般,剖心自证?”
“绝无此意,不过是最近读了些书,说给三哥和皇上听着玩罢了。”
祁晔轻轻勾了下唇角:“那确实稀奇,多少年不见七弟读书,今日倒想起来了。”
他说到这里,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你怎么敢当着皇上的面这么怼七王爷?单凭他是不敢说出这种话的,能这么说还不是皇上的意思……”
祁晔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所以我证给他看了。”
我想到那夜他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那伤口是你自己下手刺的?!”
“自然。”
“那何必下这样不留情的狠手,你就不能做做样子吗?”
祁晔叹了口气:“若非这样的狠手,恐怕笙笙此时已然见不到我了。”
我抿了抿唇,心头一片酸涩。
他恶名在外,连我从前未出阁时,被困在林府后院,也听过那些可怖的传言。
然而如今我嫁进摄政王,与祁晔相处过这些时日,交换过真心,才终于醒悟。
为江山稳固,必然要雷霆手段。
而这般不留情面之下,也必然有人要背负恶名。
只不过,在先皇的安排下,背负恶名的人是祁晔,稳坐江山的人却不是他。
“如今朝臣忠君,百姓安居,我也该功成身退了。”祁晔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当然,退下来做个闲散王爷之前,我还要替笙笙再办最后一件事。”
“林家倾覆,于你我、于大周,都是一件好事。”
见我仍然定定望着他,神情严肃,祁晔便软下嗓音哄我:
“好了,这些事,总归不在过去,就在未来。而今良宵正好,不若笙笙与我同度?”
他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细白的寝衣,衣襟微乱,如玉的肤色被照过来的烛光笼上一层浅浅暖意。
连同那只落在我腰带上的、骨节分明的手,都分外暧昧。
我吞了吞口水,接着便听见他仿佛诱惑般的低哑耳语:“这些天,笙笙实在冷落为夫太久了。”
只这一声,我脑中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色令智昏,我像个耽溺美色的昏君一般凑过去吻他,含糊不清道:
“你倒是说说,要我如何作为,才算不冷落你?”
祁晔无辜地摊了摊手:“为夫重伤才愈,浑身无力,只好交由夫人任意宰割了。”
那天晚上的红烛,亮了一夜。
仿佛这一遭,万事都倒过来,是祁晔嫁与我。
他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笙笙这是做什么?”
我冷笑:“夫君,那天晚上在书房的事情,我可记得很清楚。”
他便放弃了抵抗,甚至无奈地叹气:“真是个记仇的姑娘。”
第二日醒来时,时间已近晌午。
因着祁晔受伤的缘故,宫里早就来了圣旨,令他在府中休息两月,不必日日再去上朝。
我与祁晔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皇上要架空他手中权力,所给的第一个警告。
“他也在忌惮,毕竟如今镇守边疆的几个忠臣良将,皆为我一手提拔。文臣或能治国,然而护我大周疆土的,却是上阵杀敌的武官。”
“所以书房那个匣子里装着的,是虎符?”
得知连皇上都知道那匣子的事情之后,再结合那一日琇儿告诉我的话,我终于明白过来,
“小宛是皇上派来监视摄政王府的人吧?她蓄意接近我,反复出入内院后,摸清了你书房每日防守最薄弱之时,偷偷摸了进去,是不是?”
琇儿去准备早膳了,便由祁晔为我绾发。
此人心灵手巧,审美还很有水平,他在我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最终在鎏金珊瑚排梳下坠了支烟紫色的蝴蝶步摇,漂亮得不像话。
祁晔对着铜镜打量片刻,露出满意的神色,又取了螺子黛为我画眉。
“是。”他一边细细描眉,一边应我,“她身负武艺,却一直藏得很好。当初我身中鸩毒一事,也是她暗下毒手,我后来命阿然追查,好不容易才查到她身上。”
我很震惊:“我就说,那瓶毒药我明明贴身藏着,怎么忽然跑到了……”首饰匣子里。
话没说完,我对上祁晔仿若受伤的眼睛,声音一下子截住,顿了顿,低声道:“我没想过要给你下毒。”
接下那瓶毒药,也只是为了暂时稳住嫡母和林听月。
我嫁过来时,几乎带上了所有我能带走的、我小娘留下的东西,但还有一面巨大的双面绣屏风,留在了林府。
那面屏风,她生前绣了很久,说是要留给我作嫁妆。
然而出嫁当日,却被嫡母扣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是要回去拿的。
“我知道你没想过,倘若夫人真要杀我,多的是方法,例如……”
他笑着凑近我耳畔,低低说了几个字,我的脸一下子烧得绯红,抓起梳子打了他两下。
再要动时,却被祁晔扣住手腕,按在妆台上:“不闹了,夫人,琇儿已然备好午膳了。”
祁晔不用上朝后,显然悠闲许多,甚至时不时带我出府闲逛看,京城中的首饰铺子都被我一一逛了个遍。
那一日,我正在一家书画铺子里选书,门口忽然传来些动静。
抬眼瞧去,竟然是林听月和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面容倒也算清俊,只是比起我身畔的祁晔,未免逊色太多,想来应该是与林听月有婚约的长宁侯世子。
林听月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待目光落在我身边与我姿态亲昵的祁晔身上时,神情忽然变得万分难看。
长宁侯世子发问:“凝玉,这位是……”
“我是凝玉的嫡姐林听月。”我笑笑,“听闻庶妹与世子好事将近,恭喜了。”
祁晔也很配合地在我身边笑:“原来是庶妹,本王祁晔,是你嫡姐的夫君。”
林听月最爱用来打压我的,便是她嫡出的身份。
而如今,我顶替她的身份出嫁,她被迫变成庶出,偏生又口不能言,连反驳都不能。
光是想想,我已是替她难受了。
柔和的光线里,祁晔垂首细心替我整理好衣襟,又将手中油纸包好的莲子糖糕递过来,温声道:“夫人的书挑好了吗?”
他替我付了钱,揽了我的肩膀,当着林听月的面走了出去。
果然,刚回府不久,琇儿便来通传,说有封信从林府送来,还指名道姓要我看。
我当着祁晔的面拆了信,与他一同欣赏林听月的气急败坏。
“你竟敢诓我!他明明被你的狐媚手段迷住了,你却说他日日毒打你,连口饱饭都不给你吃,究竟是何用意?”
转头对上祁晔目光,我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却被他捏着下巴对视:“夫人说毒打你?”
我干笑两声:“许是理解上出现了偏差……”
话还没说完,祁晔便松了手,挽起袖口,露出他腕上两道清晰的红痕:
“夫人倒是说说,这伤痕是怎么来的?”
我耳朵烧得发烫。
“夫人还说,我不给你饭吃?”
我尖叫一声,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青天白日的,府中还有其他人呢!”
为了缓解燥热,我转移注意力似的拿起信纸,继续看林听月的信。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那些她在我面前重复了无数遍的羞辱轻慢,可看到最后一行时,我脸色忽然一白。
祁晔察觉到不对劲,从我手中拿过信纸,一字一句地念:
“当初你小娘红杏出墙,不守妇道,想必那些狐媚招数,也是她教给你的吧?不过她人虽污烂,手艺倒真是不错,那扇双面绣的屏风,我便笑纳了。”
“双面绣的屏风?”
我咬了咬唇:“是我小娘生前留给我的嫁妆,只是被嫡母扣下,不曾带过来。”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嗓音带着温柔的安抚:“笙笙别担心,我自会为你取来。”
第二天一早,祁晔带着他身边的数十心腹暗卫,与我一同闯进林家,当着嫡母与父亲的面,从库房中取出屏风。
他挽着我的手,温声道:“夫人瞧瞧,这是不是岳母留给你的东西?”
父亲黑着脸道:“纵使你是摄政王,如今这样冒失地闯入我府中,也未免太过失礼。”
祁晔漫不经心道:“那便请林大人明日上朝时向皇上参本王一本吧。”
他态度目中无人,父亲一时敢怒不敢言,只好凶狠地瞪着我。
我视而不见,只将那面屏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道:“是。”
祁晔微一抬手:“带回府中。”
嫡母状若无奈地对我说:
“小二,你虽为庶出,却到底还是林家的女儿,这样纵着王爷闯进你的娘家,未免有些过了。”
我勾勾唇角:“林夫人这话可太有意思了,我是什么身份,摄政王又是什么身份,我能纵着他?”
嫡母便又看向祁晔:“摄政王勿怪,小二虽为庶出,却自幼被我们宠坏了。她听闻王爷上门提亲,哭着喊着要替她姐姐嫁过去做王妃,我们便也不好拒绝,只得由着她去……”
她这么能编,应该去茶馆说书。
祁晔听她说完,神色如常,甚至唇角微挑,笑得肆意风流:“如此,倒是我与夫人之间的缘分了。”
嫡母表情一僵:“王爷是不是没有听懂臣妇的意思?”
“怎么,林夫人是在质疑本王?”祁晔眼神一冷,锐利刀锋般刮过一旁的林听月,“貌若无盐,胸无点墨,若是这样的人嫁进来,才是本王的不幸。”
林听月看上去快要气死了。
“可王爷一开始要娶的人……”
“哪有什么一开始想娶的人,林夫人还是闭口吧,倘若惹了本王的夫人不高兴,她不理会我了,林夫人可是赔不起的。”
嫡母只好又来假惺惺地劝告我:
“既然如此,小二你便与王爷好好的吧,切莫如你小娘一般与其他男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实属不妥……”
多年来积攒的怒意和憎恶,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海。
我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冷然道:“你也配提我小娘?!”
一旁的林听月猛地扑过来,扶住她母亲,抬眸恶狠狠地瞪着我。
父亲怒吼一声,想扑过来,却被祁晔带来的暗卫按在了原地。
“放肆!”他咆哮,“林小二,你放肆,竟敢对你嫡母动手!”
“你身为正妻,明知委身为妾并非我小娘的本意,却不敢对你的丈夫横加指责,便蓄意刁难我小娘。那所谓的奸夫,究竟是何来历,你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那一巴掌,我用力极大,甚至震得手心微微发麻。
嫡母的脸都被我打得偏过去,头发散乱,钗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慈眉善目的假象。
我不再理会她,又缓步走到我爹面前,从腰间拔出小银刀,抵在他颈间。
“从五年前,我就想像这样,给你一刀,又怕你死得太痛快。毕竟我小娘,可是被你派人活活打死的啊。”
“那是她罪有应得!她既然做了我的妾室,便该安分守己,做出那般不守妇道之事,即便被沉塘也是活该!”
我笑了:“那如果算不守妇道,那你纳了这么多妾室,又算什么?”
“我与她怎么能一样?”他大声咆哮,肌肉颤动间,脖颈被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她身在后宅,不事生产,是我给她月钱,养着她,若是没有我,她早就饿死了!”
“这话说得不对。”
我摇头,“若是没有你强行纳她为妾,她在绣坊劳作,也可轻松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与两情相悦之人堂堂正正地成亲,厮守白头。”
这个瞬间,我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可是祁晔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道:“再等等。”
“笙笙,为了报仇,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闭了闭眼,到底松了手。
这庭院之中,青砖齐整,种着一溜艳丽的桃花树,完美掩盖了五年前的痕迹。
可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起我小娘,想到她渐无声息的、血糊糊的尸体,蜿蜒了许多块青砖的血迹。
指尖发颤,下一瞬,祁晔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
“回家了,笙笙。”
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步伐声。
祁晔抱着我停住步伐,转过身,对上林听月狰狞的神情。
她身后仍然跟着她的传声筒云雀,开口道:
“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小娘是那样的人,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王爷就不怕她也如她小娘那般浪荡不堪吗?”
祁晔面色如常:“倘若如此,本王定会更加勤勉地进修男德,令她对本王难以割舍。”
回府后,祁晔第一时间带我去看那面屏风。
偌大的绣坊中,绣娘无数,我小娘的手艺本就是顶顶出挑的,何况这面屏风,是她绣了许久,想留给我当嫁妆的。
凑近了看,我忽然有些怔住,抬手去摸,才发觉在每一处祁色与草木上,都用隐线绣上了看不见、但摸得着的字眼。
“笙笙的桃树。”
“笙笙的蝴蝶。”
“笙笙同我。”
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那天夜里,祁晔抱着我,耐心而细致地哄了一整夜。
“从前是笙笙同岳母,今后是笙笙同我。”
然而天亮后,宫中忽然来人,带走了他。
“摄政王擅闯朝廷命官家中,旁若无人,藐视皇上,带去禁宫静候发落。”
那骑在红鬃马上咧嘴而笑的中年男子,眉眼间与林听月的未婚夫很有几分相似。
长宁侯。
我拦在他马前:“王爷不过是陪我回了趟娘家,拿走了我小娘留给我的遗物,什么叫擅闯?如何就擅闯了?”
他不屑地望着我:“是皇上的旨意,若是摄政王妃心有疑虑,不如同去禁宫,等皇上来审问?”
“笙笙,回去。”祁晔在一旁淡淡道。
刀剑压颈,他神情依旧从容,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昨夜风大,你未睡好,回去好好休息吧。”
祁晔被带走后,我白着脸回到府中,径直去了他书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倘若先皇真的留下一封密旨,被祁晔藏在那匣子之中,一定就是当今皇上最忌惮的东西。
我白着脸,转头去书房寻那只匣子,许久终于摸到一处暗格的机关。
打开来,匣子里装的却是一对干净但老旧的银质珠花。
三年前,林听月变成哑巴前夕,我曾生过一场大病。
高热不退,在嫡母的授意下,也无人来看顾。
夜里我强撑着起来喝水,朦胧间有只手伸过来扶住我,清凉的液体灌进喉咙,似有药香。
第二日醒来,竟已痊愈了六七分。
只戴在发间的老旧珠花不见了,许是掉在了什么地方,被人捡了去。
而前一夜那只手,我一直以为那是梦。
捧着那只匣子愣怔间,身后忽然传来琇儿的声音:
“王爷心中一直记挂着王妃,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王妃要找的东西,早在您触手可及之处。”
我蓦然回神,大步回到房中,翻开我的首饰匣子,果然在内里藏着一摞厚厚银票的暗格中,发现了卷成小卷的明黄色绢缎。
我也终于得见那封被君心忌惮的密旨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若新君不贤,可取而代之。”
寥寥十字,石破天惊。
我努力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将密旨重新放进首饰匣子里,想了想,又不放心,还是贴身藏好。
“你有没有办法,能送我入宫?”我问琇儿。
“自有门路,只是未免……委屈王妃。”
最终,琇儿将我乔装改扮,混于宫中采买的马车之中,顺利入了宫。
禁宫位于皇宫西南夹道外,密林之侧,本就有重兵把守,何况如今关押的,是祁晔。
于是我哪怕只是埋着头稍稍靠近那边,便发觉附近巡逻的禁卫军多出好几倍,警惕的眼神也总是落在我身上。
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回到来时的厨房。
今日有宴,入夜,宫里点起盏盏灯火,我待在厨房之中,思索着如何救出祁晔。
琇儿说,她与几个心腹暗卫此行亦会入宫,夜里便会来找我汇合。
然而此时,木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迈进来,四下环视一圈。
前方恰有灶台遮掩,又因夜色昏暗,他并未发现我,便放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一整包药粉下进了一旁放置的巨大水缸之中。
恰好此时乌云散去,月光落下来,照在那人脸上,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竟是林听月的未婚夫,那位状若温吞的长宁侯世子。
按理说,他是来参加宫宴的,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看上去还像是一副要投毒的模样?
我心下警惕,待他离开后,便伪装成送菜的宫女,悄悄跟了上去。
大殿之中,丝竹声作响,看上去似乎一派祥和。
而除了高座之上的皇帝之外,宴中所坐的,竟大都是我曾见过的人。
林府的三个人,长宁侯父子,七王爷……
剩下几个我不认识的,大概也是七王爷一脉的官员。
脑中飞快闪过些什么,我步履微一停顿,身后便有嬷嬷催促:
“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将东西端进去!”
唯恐被林家人认出来,我将面容藏在托盘与汤碗之后,低眉顺眼入了殿。
顺台阶一路而上,正巧与我前面的小宫女一起,停在高座之上的君王面前。
抬眼的一瞬,我与他目光对上,那双眼如寒潭幽深,面上浮着的一点笑意丝毫未达眼底,怎么看都不像是昏君的模样。
也就是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站在我前面的小宫女忽然扔了托盘,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向面前的皇上刺去。
“护驾!——”
太监惊慌而尖利的声音里,皇上身子向后仰去,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刀。
一击未中,小宫女还想再刺第二刀,我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死死扣住她腰身,在她陡然剧烈的挣扎中,反手摸出小银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一线温热的血迹喷出来,落在我脸上。
也是在她尸身轰然倒下的同一时刻,门外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七王爷霍地起身,冷声道:
“皇上为妖女所惑,昏庸无道,为我大周江山着想,也该退位让贤,由能者居之!”
我:“?”
我:“你没事吧?你说谁是妖女,我吗?”
台阶之下,林家三人皆是一脸惊骇地望着我。
他们眼底倒影中的我,素面染血,鬓发凌乱,宛如索命恶鬼。
“三嫂骁勇非常,更胜须眉,自然不是所谓的妖女。”
身后皇帝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七王爷,
“七哥所谓能者居之,能者说的是谁,莫非是七哥自己?你苦心筹谋多年,在朕面前进言数次,说三哥狼子野心,图谋江山,为的便是这一日吧?”
皇上话音将落,大殿门口,提着一柄染血长剑的祁晔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琇儿和阿然,还有从前为我守院子的那两个“小厮”。
“难为七弟苦心筹谋多年,今日倒是一朝梦碎。你埋伏在禁卫军中的逆贼均已伏诛,还不束手就擒吗?”
这人原本从容的神情,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骤然碎裂。
“笙笙?!”
一瞬间,我什么都懂了。
是祁晔与皇上共同演戏做的局,只为了引蛇出洞,将七王爷一脉的势力彻底拔除。
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稳固江山的路走下来,所剩的最后一步。
“三嫂舍身护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同朕说。”
我还握着那柄染血的小银刀,转身跪了下去:“臣妇要状告二人。”
“哦?三嫂要告谁?”
“臣女要告礼部尚书林金元,十七年前强抢孤女入府为妾;还要告林金元正妻王氏,设局戕害臣妇娘亲,在她茶水之中下入迷情散,又引外男入室;再告林金元夫妇二人,合力杖杀臣妇娘亲,令她横死林府,尸骨难存。”
大殿之中,肃冷夜风卷过。
将我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染上了刻骨的憎恶怨恨。
片刻后。
皇上的声音在我发顶响起:“既有此事,杀人自该偿命。”
“至于三嫂的母亲,能养出三嫂这样的忠烈女子,自然该追封一个诰命夫人,再昭告天下。”
我咬着嘴唇,叩头:“臣妇谢皇上圣明。”
其实我心知肚明。
是因为林家站错了队,站在了七王爷那一脉,皇上根本不打算留他们。
此番作为,不过是顺水推舟。
所以他给我的奖赏,只是追封我小娘的那个诰命。
但也够了。
她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仍然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名声,整整五年。
而今,终于平冤昭雪。
禁卫军将殿中人都带了下去,皇上抖了抖衣袍,淡淡道:
“想必三哥与三嫂有话要说,朕先回御书房,三哥说完话再来就是。”
我紧绷的心骤然松懈下来,望着台阶之下的祁晔,原本想生他的气,可张了张嘴,却掉下眼泪来。
祁晔一下就慌了神,他疾步上前,抱住我:“害怕吗?”
我哽咽着说:“我真的以为你会死。”
“对不起,笙笙。”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这是最后一次了,只是结果未知,我不想你置身险境。”
“倘若事情不成……你该带着你的首饰匣子逃出京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我鼻子忽然一酸。
所以他将那封密旨,和那叠厚厚的银票都放进了我首饰匣子中。
祁晔身体的温热,短暂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他抱了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你先随琇儿回府,我再去处理最后一件事。”
他转身欲走,却被我扯住衣摆。
于是步履一顿,转头向我看过来。
他温声安抚:“别担心,你此次入宫,护驾有功,皇上也不会太过为难我。笙笙,我此前所言非虚,有朝一日我身陷囹圄,到底需要你来救我。”
我仰头望着他,郑重其事道:“若是你今晚回来,身上敢带着一处伤,我们就分房睡半年。”
大殿之中的琇儿和阿然忽然红着脸偏过头去。
祁晔唇角微勾:“笙笙舍得?”
“舍不得,但做得。”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回身过来,低头在我颊侧落下一个吻,顺势耳语:
“好,那今夜我回府后,便任由夫人好好检查。”
那天夜里,我与祁晔在幔帐之中闲话。
“百年后史官提笔写你,名声一定不会太好听,比如什么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手中兵权终于被皇上一步步收缴,狼子野心未曾得逞。”
祁晔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漂亮,“我既走了这条路,便不在意史书如何留名。”
“流落民间那几年,见多民生疾苦,官商勾结,权势倾轧。而如今,大周江山稳固,官政清廉,百姓安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与夫人闲适余生了。”
我笑了笑,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心口:
“史书倘若写我,一定也是不孝不悌,向皇上状告生父嫡母的恶妇。”
祁晔捏着我的下巴,低头吻下来,含混道:
“既然如此,我与笙笙一起做一对恶人夫妻,倒也不错。”
宫中的旨意第二日便下来了,取缔了祁晔摄政王的位子,另封清翎王,是个没有实权、但俸禄高的闲散王爷。
那封先帝留下的密旨,从此被束之高阁。
我想,祁晔再也不会将它拿出来了。
原本我与祁晔提过,想再见一见我们的师父,然而他告诉我,师父不喜纷争,自他重入朝堂后,便自去江湖漫游,不知所踪。
曾经我以为,我大约会死在十七岁这一年,在林家放一把火,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后来,我总是梦见我小娘。
梦见她被活活打死那天,流着眼泪艰难地告诉我:“笙笙,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如今我活得很好,不曾辜负她的期待,也为她报了仇。
百年之后,我亦能带着祁晔,与她黄泉相见。
来年春天,我与祁晔一同去了趟极北之地。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灰暗之上新生的茂盛绿意。
我转过头,在极北春日凛冽的风中吻他。
他捧着我的脸,俯身低语,“笙笙……”
哑着嗓音,修长的指尖扣在我肩膀,墨发凌乱。
而我含笑吻上他轻颤的眼睫:“夫君,别这样叫我。”
“我会……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