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穿着比基尼-青春之欢-顶点小说网
直到四十年后,在儿子婚礼上再次见到林晓月,我才知道,年那个夏天的水库里,她抽筋的不是腿,而是我们两个一辈子的缘分。
那是一个被我反复折叠,藏在记忆最深处的下午。四十年来,我娶妻生子,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两鬓斑白的半大老头,过着一种像温吞水一样不好不坏的生活。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早就放下了。
可当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酒红色旗袍,以亲家的身份微笑着向我走来时,那年夏天水库里微凉的触感、青草的腥气,以及她头发上洗发膏淡淡的皂角香,瞬间就击穿了四十年的光阴,汹涌而来。
我的人生,在那一天之后,拐向了另一条平稳却再无波澜的河道。而所有故事的起点,都要从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说起。
第1章 蝉鸣与白衬衫
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而又充满希望的味道。高考恢复的第三年,我们这群在特殊年代里耽误了学业的年轻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没日没夜地扎在书本里。我叫顾卫东,那年二十岁,在县城里的高中补习班,第二次备战高考。林晓月是我的同班同学。
她不一样。
在那个灰、蓝、绿是主色调的年代,林晓月总能穿得干净又得体。她最常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领口和袖口永远熨帖平整。她不像班里其他女生那样咋咋呼呼,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第三排,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洒下来,给她乌黑的麻花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看书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用笔杆抵着下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把小小的蒲扇。
我坐在她斜后方,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她专注的侧脸和偶尔因难题而微蹙的眉头。
我们的交流不多,大多围绕着学习。她物理好,我语文强。于是,我的作文本上开始出现她娟秀的批注,而她的物理练习册上,也留下了我龙飞凤舞的解题步骤。这种默契的交换,像是一种地下接头,无声,却让两个年轻的心脏在枯燥的复习中感到一丝隐秘的慰藉。
“顾卫东,这道题的动量守恒,你再给我讲讲?”课间,她会拿着练习册,轻声走到我桌前。
周围立刻会安静下来,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在那个男女同学说句话都会被当成“搞对象”的年代,这种公开的请教需要不小的勇气。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把目光聚焦在那道该死的物理题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的心跳就像那道题里的小球,做着毫无规律的碰撞运动。我用尽量平稳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讲解,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不受控制地升温。
“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她恍然大悟,然后会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干净又清澈。
那个笑,能让我高兴一整天。
我们之间,有过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我们都想考到上海去。她说她想去复旦看一看真正的大世界,我说我想去同济学建筑,将来要造很高很高的楼。这个共同的目标,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两个拴在了一起。有时候晚自习后,我们会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隔着三五米的距离,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我们聊着未来的大学,聊着高尔基和罗曼罗兰,聊着那些遥远而美好的梦想。
那是一段纯粹得像蒸馏水一样的时光。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层比纸还薄的窗户,谁也不敢去捅破。因为我们都清楚,在“高考”这座大山面前,任何与“早恋”沾边的东西,都是足以压垮骆驼的稻草。
那天是周日,天气异常闷热,教室里的大风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蝉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一整天,大家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
下午放学,林晓月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收拾书包,而是走到我身边,低声问:“顾卫东,天气太热了,书也看不进去。要不……我们去东山水库游泳吧?”
我愣住了。
东山水库在县城东边,离学校有七八里路,地方偏僻,平时除了几个钓鱼的老头,很少有人去。更重要的是,男女同学单独去那么远的地方游泳,这在当时,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看到她攥着书包带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她低着头,似乎不敢看我的反应。
“就……就我们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心里像打翻了一盆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一半是惊喜和激动,一半是恐惧和犹豫。我怕被人看见,怕闲言碎语,怕影响她,也怕影响我自己。
可我看着她那副紧张又期待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那个“好”字说出口的瞬间,我看见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明亮得像夏夜的星星。
第2章 水库的波澜
我们一前一后地推着自行车,走在通往东山水库的土路上。正是下午四点多,太阳依旧毒辣,路两旁的玉米叶子都晒得打卷了。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
一路无话。
沉默在我们之间拉伸成一种奇特的张力。我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后,能听到她自行车链条轻微的声响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我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谈论天气?还是继续聊那几道永远也做不完的数学题?似乎都不合适。
空气里除了燥热,还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到了水库,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水库像一块碧绿的翡翠,镶嵌在群山之间。微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带来了丝丝凉意。几个钓鱼的老头远远地坐在坝上,像几尊雕塑。这里果然和我记忆中一样,安静,与世隔绝。
我们找了个隐蔽的桦树林,把自行车停好。
“我……我去那边换衣服。”林晓月指了指林子深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嗯。”我胡乱地点点头,转过身去,心跳得像擂鼓。
我飞快地脱掉外衣长裤,露出里面的短裤,然后像逃一样地冲向水边。冰凉的库水瞬间包裹住我燥热的身体,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的紧张感似乎被这凉意冲淡了不少。我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等心情稍微平复下来,才回头看。
林晓月已经从林子里出来了。
她穿着一件保守的蓝色碎花游泳衣,那是当时最常见的款式,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好看。她身材纤细,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抱着胳膊,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被冰得缩了一下,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水不凉,下来吧。”我朝她喊道。
她这才鼓起勇气,慢慢地走进水里,朝我这边游过来。她的泳姿很优美,像一条灵活的美人鱼。我们在水里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开始互相泼水嬉戏。压抑了许久的沉闷和紧张,终于在清凉的库水里得到了释放。我们的笑声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惊起了一群水鸟。
那是我备考以来,最放松、最快乐的一个下午。
我们聊了很多,聊的不再是学习和未来,而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告诉我她小时候掉进过河里,所以特别怕水深的地方;我告诉她我曾经为了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胳膊。我们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分享着彼此的秘密。
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我们游累了,就并排浮在水面上,仰望着天上变幻的云彩。
“卫东,”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们真的能考上上海的大学吗?”
“肯定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你那么聪明,一定没问题的。”
“你也是。”她侧过头看着我,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锁骨上,她的眼睛在夕阳下亮得惊人,“到时候,我们就在外滩见面,好不好?”
“好。”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几乎是一个承诺,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我们正准备往岸边游,林晓月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怎么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游过去。
“我……我腿抽筋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在水里挣扎着,双手胡乱地扑腾,眼看就要沉下去。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一把揽住她的腰,用力把她托出水面。
“别怕,有我!”我大声喊道,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她的身体很软,很轻,紧紧地贴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因为恐惧而剧烈的心跳,和她冰凉的皮肤。一股洗发膏的清香混杂着库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一阵眩晕。
岸边离我们大概有二十多米,不算远,但托着一个人游,还是相当费力。我用尽全身力气,一手揽着她,一手划水,慢慢地向岸边靠近。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脖子上,痒痒的。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和划水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顾虑,都被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她的本能所取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弄上岸的。等我双脚踩到坚实的土地,把她平放在草地上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快虚脱了,两条胳膊抖得像筛糠。
她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你……你怎么样了?”我蹲在她身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恐,有感激,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腿……还抽筋吗?”我伸手想去帮她揉一揉,但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我意识到,这个动作太亲密了。
“好……好多了。”她低声说,挣扎着想坐起来。
就在这时,她又说了一句让我瞬间石化的话。
“卫死沉死沉的,我走不动了……你,你抱我回林子里去,好不好?”
第3章 那个拥抱的重量
“抱……抱你?”我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像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嗯。”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但我听得清清楚楚。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纤长的脖颈,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上面,显得格外脆弱。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男女之间,别说拥抱,就是拉一下手,都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如果被人看见,一个“作风不正”的帽子扣下来,别说高考,可能连在县城立足都难。我的理智像一个声嘶力竭的卫道士,在脑海里疯狂地呐喊着:不行!绝对不行!
可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危险,浑身湿透,无助地坐在草地上的女孩。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刚刚才把她从水里救出来,现在,她只是走不动路,让我抱她回几十米外的树林里去换衣服,我能拒绝吗?
我的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理智和情感,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在我的身体里疯狂撕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可能是那几个钓鱼的老头要回家了。
我瞥了一眼远处的堤坝,心里愈发焦急。如果被人看到我们俩这副样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卫东……”林晓月又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声,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里那道名为“理智”的防线。
去闲言碎语!去清规戒律!
我一咬牙,心一横,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她横抱了起来。
入手的感觉,比我想象中要轻得多。她整个人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她的头下意识地靠在我的胸口,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那股熟悉的皂角香味,更加浓烈地将我包围。
我不敢看她,只能目视前方,迈开僵硬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桦树林。
那几十米的距离,我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既沉重又虚浮。我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更能听到我们两个人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我感觉怀里的她,身体越来越僵硬,似乎也和我一样紧张到了极点。
终于,走进了树林的阴影里。光线暗了下来,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也仿佛隔绝了那个时代所有的束缚。我轻轻地把她放在一块干净的草地上,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你换衣服吧,我在这里等你。”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我背对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棵白桦树,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我的后背却像长了眼睛一样,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那个拥抱,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胸膛上。那种柔软的触感,那种温热的呼吸,那种让人心悸的香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声音停了。
“我好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慢慢地转过身。她已经换好了那件白色的棉布衬衫和长裤,头发用手巾擦得半干,正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衣角,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好像那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
“走吧,天快黑了。”我说。
“嗯。”
我们推着自行车,再次走上了那条来时的土路。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边只剩下一抹绚丽的晚霞。
回去的路上,我们之间的沉默比来时更加厚重。那是一种混杂着尴尬、甜蜜、慌乱和不安的沉默。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隔在我们之间的、比纸还薄的窗户,在那个拥抱之后,被悄无声息地撞开了一道裂缝。
我们都站在裂缝的两边,既渴望着能跨过去,又害怕着跨过去之后,会是万丈深渊。
第4章 风中的传言
从水库回来的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立刻感觉到气氛不对。
原本喧闹的教室,在我踏入的那一刻,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然后,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重新涌起,几道躲躲闪闪又充满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故作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邻座的王胖子立刻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可以啊,卫东,”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戏谑,“真人不露相啊,什么时候把咱们班的‘林妹妹’给拿下了?昨天有人看见你们俩一起去东山水库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县城就这么大,东山水库虽然偏僻,但终究不是无人区。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路上肯定会碰到人。在那个娱乐活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点点捕风捉影的八卦,就足以成为全城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别胡说!”我压着火气,低声呵斥道,“我们就是去游泳,天气太热了,放松一下。”
“哟哟哟,还嘴硬。”王胖子笑得更欢了,“孤男寡女,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游泳,谁信啊?快老实交代,发展到哪一步了?”
我懒得再跟他解释,因为我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黑。
很快,林晓月也来了。她一进教室,也同样遭遇了和我一样的“注目礼”。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头埋进了书本里,像一只想要钻进沙子里的鸵鸟。
一整天,我们俩都没有任何交流。我能感觉到她投向我这边的、带着惊慌和无助的目光,但我不敢回应。我怕我们任何一个眼神的交汇,都会成为别人嘴里新的“证据”。
流言蜚P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自我繁衍,自我升级。
到了下午,流言的版本已经从“他们俩一起去游泳”,变成了“他们俩在水库边拉拉扯扯,举止亲密”,甚至还有更难听的版本,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我们成了整个补习班的焦点。下课时,总有人在我们背后指指点点。那些曾经和我们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开始刻意和我们保持距离。我们像是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被无数双眼睛审视着,评判着。
那种感觉,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无助又屈辱。
我还能扛得住,毕竟我是个男生,脸皮厚一些。但林晓月不行。她本来就是个内向、敏感的女孩。我看到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憔悴。她上课开始走神,眼窝下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好几次,我看到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我知道,她哭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又疼又闷。
是我害了她。如果那天我没有答应她,或者在岸边,我没有抱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终于,事情闹到了班主任那里。
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李,戴着一副老花镜,思想非常保守。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顾卫东!”他把手里的备课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你们人生的关键时刻!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老师,我们没有……”我试图辩解。
“还嘴硬!”他打断我,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整个学校都传遍了!你让林晓月同学以后怎么做人?你让老师的脸往哪儿搁?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跟她不清不楚,影响她学习,别怪我把你从补习班里开除!”
我站在那里,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都堵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炭。
从办公室出来,我浑身冰冷。
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为了保护她,也为了保护我们那摇摇欲坠的高考梦,我必须和她划清界限。
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地躲着她。她来问我问题,我借口说忙;在走廊里碰到,我立刻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晚自习后,我宁愿在教室里多待半个小时,也要等她走远了再离开。
我看到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她不再来问我问题,看到我也会像我一样,仓皇地避开。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透明的墙,我们能看到彼此,却再也无法触碰。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教室里明明坐满了人,我却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而那座我最想靠近的岛屿,就在不远处,却被名为“流言”的汹涌波涛,推得越来越远。
我们那个关于上海的约定,那个关于外滩的承诺,再也无人提起,就像风中飘散的蒲公英,不知落向了何方。
第5章 分岔的路口
流言的风波,在高考的巨大压力下,渐渐平息了。没有人再有闲心去关注我们之间的那点“破事”,所有人都把头埋进了书山题海,做着最后的冲刺。
我和林晓月,也像是两条被强行拉开的平行线,再也没有过交点。
那段刻意疏远的时光,每一天都像在凌迟。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想起水库的波光,想起她在我怀里微微的颤抖。那个拥抱的重量,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轻,反而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
我后悔过吗?
无数次。我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自己没有勇气站出来,替她挡住那些流言蜚语。但转念一想,在那个年代,我又能怎么做呢?站出来承认我们互相喜欢?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们两个都会被推上风口浪尖,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她。我天真地以为,这是一种保护。
高考如期而至。
走进考场的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林晓月。她比之前更瘦了,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秒,然后又迅速地各自移开。
那一眼,复杂得让我心悸。我看到了疏离,看到了委屈,还看到了一丝我读不懂的决绝。
三天考试,像一场漫长的战争。考完最后一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虚脱了。走出考场,夏日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看到林晓月和几个女同学站在一起,她们在笑,在讨论着考题,而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们终究,还是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我没有再见过林晓月,听说她考完就回乡下外婆家了。
终于,红榜贴出来了。我挤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从后往前,一个一个地找着自己的名字。
“顾卫东,北京钢铁学院。”
找到了!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虽然不是心心念念的同济,但北京的重点大学,也足以让我和家人感到骄傲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就开始在榜单上寻找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
没有。
红榜上,没有“林晓月”这三个字。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怎么会?以她的成绩,就算考不上复旦,考个普通的本科也绰绰有余啊。
后来我才从王胖子那里打听到,林晓月落榜了。她的分数,只够上一个省内的专科。听说她估分的时候,还信心满满,谁知道……
王胖子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卫东,你也别太自责了。那段时间,她状态确实不好,估计是受了影响。唉,也真是可惜了。”
自责?何止是自责。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是我,是我亲手毁掉了她的梦想,毁掉了我们那个关于上海的约定。我所谓的“保护”,到头来,却成了伤害她最深的利刃。
我去她家找过她一次。她家住在县城的老街区,是一个带天井的小院。开门的是她母亲,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冷漠。
“你找谁?”
“阿姨,我找林晓月,我是她同学。”
“她不在。”她“砰”的一声,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木门前,呆立了很久。我知道,我连当面说一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
去北京上学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林晓月的一封信,是托一个同学转交的。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我们在补习班的毕业合影。几十个年轻的脸庞挤在一起,笑得灿烂。我在最后一排,她在第一排。照片上的她,扎着麻花辫,穿着白衬衫,笑得恬静又美好。
照片的背后,是她娟秀的字迹,只有八个字:
“各自安好,前程似锦。”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照片,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一年,我十九岁,她十八岁。我们的人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交汇,又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我坐上了北上的列车,去追寻我的“前程似锦”,而她,留在了这座小小的县城,我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故事的结局。
第6章 四十年的回响
时光是一趟永不回头的列车。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进了设计院,从一个画图的助理,一步步熬成了高级工程师。我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妻子是单位的同事,一个温和贤惠的女人。我们的生活平淡如水,没有太多的激情,但也相敬如宾。儿子顾飞也很争气,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进了互联网大厂,后来又自己创业。
这四十年,我过得不算差。有体面的工作,有和睦的家庭。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在某个与年那个下午相似的场景里,我总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女孩,想起那个夏日水库,想起那个改变了我们一生的拥抱。
她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我曾向老家的同学打听过。他们说,林晓月后来读了专科,毕业后回县城当了一名小学老师。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干部,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也还安稳。
我们就像两条奔向不同海洋的河流,再也没有交汇的可能。那张被我珍藏了四十年的合影,已经泛黄卷边,成了我青春里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地埋藏下去,直到我变成一抔黄土。
直到我儿子的婚礼。
顾飞的未婚妻叫苏晴,是个很优秀的女孩,漂亮、大方、有自己的事业。两个年轻人是自由恋爱,感情很好。作为父亲,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婚礼当天,我作为男方家长,在酒店门口迎接宾客。当亲家一行人从车上下来时,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新娘身边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旗袍,头发优雅地盘在脑后,虽然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痕迹,但那温婉的气质,那熟悉的眉眼轮廓,还是一下子就击中了我。
是林晓月。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她?世界怎么会这么小?
“爸,这就是苏晴的妈妈,林阿姨。”儿子顾飞热情地为我介绍。
林晓月也看到了我,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与我同样的震惊,但很快就被得体的微笑所掩盖。
“顾……顾工,你好。”她伸出手,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我机械地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她的手保养得很好,温暖而柔软。但那短暂的触碰,却像有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让我猛地想起了四十年前,在水库边,她冰凉而柔软的身体。
“你好,你好,林老师。”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客气的语调说着。
整个婚礼仪式,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坐在主桌上,与她隔着几个人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她偶尔投过来的目光,复杂而深邃。我们就像两个默契的演员,在儿女的婚礼上,扮演着一对初次见面的、客气的亲家,而内心,早已是波涛汹涌。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开始用餐。趁着敬酒的间隙,林晓月端着一杯茶,走到了宴会厅外面的露台上。我知道,她在等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跟了出去。
露台上很安静,可以听到宴会厅里传来的隐约的欢笑声。我们并排站着,看着远处的城市夜景,一时无话。
“真没想到……”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世界这么小。”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苦笑了一下,“顾飞和苏晴,他们俩……”
“他们俩感情很好。”林晓月打断了我的话,转过头看着我,“卫东,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一声“卫东”,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尘封了四十年的记忆闸门。所有的客气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还行。”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你呢?”
“也还行。”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沧桑,“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看着一届又一届的孩子长大,挺好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晚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女。
我心里那个盘踞了四十年的问题,那个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折磨着我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冲到了嘴边。我必须问出来,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
“晓月,”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猜到我要问什么。
“四十年前,在东山水库……你的腿,是真的抽筋了吗?”
第7章 迟到四十年的答案
我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露台安静的空气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林晓月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凭栏而望,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闪烁,明灭不定。晚风将她的话语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卫东,你觉得呢?”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
我愣住了。是啊,我觉得呢?四十年来,我无数次地复盘那个下午的每一个细节。她突如其来的邀约,她在水中恰到好处的惊呼,以及她那个让我抱她上岸的、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请求。
年轻的时候,我被流言和恐惧蒙蔽了双眼,只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但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深,我越来越觉得,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会游泳的人,在齐腰深的水里,真的会因为抽筋而那么惊慌失措吗?
“我……我不知道。”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这个答案,我猜了半辈子,却始终不敢确定。
林晓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叹息那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追忆往昔的悠远,“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轰的一声。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千万次的预演,但当答案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时,我的大脑还是瞬间一片空白。像是一座支撑了我半生困惑的大厦,轰然倒塌。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她转回头,目光坦然地迎上我的注视。她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羞涩和躲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岁月沉淀下来的通透与平和。
“因为我害怕。”她说,“我害怕我们就这样一直暧昧下去,直到高考结束,各奔东西,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能感觉到你对我有好感,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但在那个年代,‘喜欢’这两个字,谁都说不出口。”
“所以,我就想用那么一个笨拙的、现在看起来可笑至极的方法,试探一下你。”
“试探我?”
“是啊。”她自嘲地笑了笑,“试探你的勇气。我想看看,面对突发状况,面对可能会有的流言蜚语,你敢不敢为我站出来。我甚至幼稚地想过,如果你抱我上岸后,能勇敢地牵我的手,或者说点什么,那不管未来有多难,我都愿意跟你一起去面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那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考验。
一场我彻头彻尾,考砸了的考验。
“可是……”她话锋一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算到了一切,却没算到你的犹豫,更没算到后来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当你开始躲着我,当我被老师叫去谈话,当我看到你和所有人一样,用那种带着距离感的眼神看我时,我就知道,我输了。”
“我输给了你的懦弱,也输给了那个时代。”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我四十年来精心包裹的伪装,露出了里面那个怯懦、自私的灵魂。
是啊,我所谓的“保护”,在她看来,不过是懦弱和退缩的借口。我以为的深明大义,在她眼里,却是最残忍的抛弃。
“对不起。”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我垂下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这句迟到了四十年的道歉,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都过去了。”林晓月摇了摇头,脸上反倒露出了释然的微笑,“其实,现在想想,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换成是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可能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我们都只是时代洪流里,被推着走的普通人而已。”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宴会厅里,正被朋友们簇拥着,笑得一脸幸福的顾飞和苏晴。
“你看他们,”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多好。可以自由地恋爱,可以大声地说我爱你,不用再像我们当年那样,连一点点喜欢,都要藏着掖着,弄得伤痕累累。”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着那两个年轻人。是啊,他们是多么幸运。他们所拥有的,正是我们当年梦寐以求却不可得的东西。
“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林晓月继续说道,“落榜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它让我留在了父母身边,让我成为了一名老师,也让我遇到了苏晴的爸爸。他是个很踏实、很稳重的人,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虽然平淡,但我很知足。”
“卫东,我们都没错,只是缘分不够。”
她的话,像一阵温柔的晚风,抚平了我心中四十年的褶皱。那些压在我心头的愧疚、悔恨和不甘,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慢慢地消散了。
我们都没有错。
我们只是,输给了那个回不去的。
第8章 最后的拥抱
我们站在露台上,又聊了许多。聊各自的家庭,聊退休后的生活,聊我们的孩子。话题轻松而平和,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当年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愫,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在四十年的光阴冲刷下,已经褪去了所有激烈的色彩,只剩下一层温暖而感伤的底色。
“我该进去了,亲家还在等我呢。”林晓月笑着说,她已经很自然地切换到了“亲家母”的身份。
“好。”我点了点头。
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晓月。”
她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温和的笑纹,看着她被岁月染上风霜却依旧优雅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在水库边,给了她一个充满恐惧和慌乱的拥抱。那个拥抱,开启了我们半生的误解和错过。
今天,我想给她另一个拥抱。
一个没有情欲,没有试探,没有恐惧的拥抱。
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属于朋友和亲人的,真正温暖的拥抱。
我张开双臂,向前走了一步。
林晓月愣了一下,随即,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但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也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我。
这是一个很轻、很短暂的拥抱。
我的手,只是礼节性地搭在她的肩上。她的身体,不再是四十年前那个青涩少女的纤细,而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温厚而坚实的依靠。
没有心跳加速,没有面红耳赤。
只有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释然与和解。
“卫东,”她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当年把我从水里救上来。”
“也谢谢你,”我同样轻声地回答,“谢谢你让我的青春,有过那样浓烈的一笔。”
我们松开彼此,相视一笑。所有的遗憾,仿佛都在这个拥抱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们一起走回宴会厅。大厅里,音乐悠扬,笑语欢声。我们的孩子,顾飞和苏晴,正在给宾客们敬酒,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那么真实,那么耀眼。
看着他们,我忽然觉得,命运真是一个神奇的导演。它在我们那一代人身上,安排了一场充满遗憾的青春剧,却又在下一代人身上,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让这个故事,有了一个最美好的结局。
我们错过的缘分,由我们的孩子们,以另一种更美满的方式,延续了下去。
这或许,就是生活给予我们最好的补偿。
婚礼结束后,我把那张珍藏了四十年的毕业合影,放进了一个新的相框里,摆在了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妻子看到后,有些好奇地问我照片的来历。
我笑了笑,第一次坦然地跟她讲起了那个属于年的夏天,讲起了那个叫林晓月的女孩,讲起了那场改变了我一生的“腿抽筋”。
故事讲完,妻子没有生气,只是安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蝉鸣鼓噪的夏天,那个波光粼粼的水库,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女,都将永远地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它们不再是让我愧疚悔恨的梦魇,而是我青春里一块温润的玉石,经过岁月的打磨,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可以真正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