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女的代价在线阅读(花清晨)_去读读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退去,像一道道冰冷的伤口,在浓稠的夜色里划开,又迅速愈合。
车里死一样地寂静。
我坐在副驾上,手里攥着那份刚刚下达的终审判决书。纸张的边角已经被我的手汗浸得有些发软,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像一枚淬了毒的钢针,扎进我的眼睛里。
败诉。
这是第十次了。为了保住我父母留下的那间小小的刺绣作坊“岚心阁”,我打了整整三年的官司。
而这十次上诉,我的代理律师,都是同一个人。
我的丈夫,陈舟。
他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隐现。他一言不发,侧脸的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坚硬,也格外陌生。
从法院出来到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一个字的交流。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我了解他。陈舟是业内有名的常胜律师,逻辑缜密,辩才无双。可偏偏在我的案子上,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灵气和锐气,一次又一次地折戟沉沙。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车子缓缓驶入小区的地下车库,停稳。他熄了火,车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岚岚。”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对不起。”
这三个字,三年来我听了九次,这是第十次。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割。
我没有看他,只是把那份判决书慢慢地、仔细地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小块坚硬的方块,硌得我手心生疼。
“明天,开发商的人就会来清场了。”我的声音很轻,很平,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他沉默着,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得粗重。
“陈舟,”我转过头,在黑暗中努力去看清他的脸,“你尽力了吗?”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收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尽力了。”他说。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语气里那丝一闪而过的、被我精准捕捉到的虚弱。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底。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我给他煮了一碗面,端进去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前抽烟,背影萧索。
桌上,他的手机屏幕亮着,一条刚刚弹出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熄灭。
发信人是“孟婷”。
内容很简单:“谢谢你,阿舟。”
孟婷。这个名字像一根绣花针,又细又密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她是陈舟的青梅竹马,也是这次收购“岚心阁”那片土地的开发集团董事长的独生女。
我端着面碗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那十次失败,那些看似无懈可击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疏漏”,那些他深夜里锁在书房打的语焉不详的电话……
一幕一幕,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最后都定格在那句“谢谢你,阿舟”上。
真可笑啊。我为了保住父母的心血,心力交瘁,形容枯槁。而我的丈夫,我最信任的枕边人,却在为另一个女人,亲手将我推入深渊。
我把面碗轻轻放在桌上,汤汁没有溅出分毫。
“趁热吃吧。”我说。
他回过头,看到我,眼神复杂。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掐灭了烟,点了点头。
我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卧室,我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地板上,像结了一层薄霜。
我没有哭。眼泪在三年的奔波和失望里,早就流干了。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平静之下,却有一簇火苗,正固执地、缓缓地燃烧起来。
我拿起自己的手机,找到了孟婷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是三年前第一次庭外调解时,她作为开发商代表,亲手递给我的名片上的。
我看着那个号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矜贵。
“喂,哪位?”
“孟小姐,是我,林岚。”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边明显顿了一下,随即轻笑了一声:“哦,林女士。这么晚了,有事吗?如果是为了铺子的事,我想判决书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是为了铺子的事。”我打断她,“我想请你来一个地方,一个人来。”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去?”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
“凭陈舟。”我说,“你来‘岚心阁’,我在这里等你。你只有一次机会,来看看你的‘谢意’,到底换来了什么。”
说完,我便挂了电话。
我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因为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那个夜晚,我没有回卧室,而是穿上外套,最后一次,走向了那条熟悉的老街,走向了我的“岚心阁”。
第一章 针尖上的月光
夜里的老街,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只剩下寂寥的青石板路,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岚心阁”的木门虚掩着,我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丝线、老木和岁月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没有开灯,只是借着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的月光,缓缓地走着,指尖轻轻拂过一张张绣架,一个个线轴。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父母留下的。
那张磨得光滑的乌木工作台,是父亲当年亲手打的。墙上挂着的那副《百鸟朝凤图》,是母亲耗时两年,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也是她留给我的嫁妆。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就坐在这窗边,戴着老花镜,在绷亮的绸缎上飞针走线。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她指尖下渐渐成型的锦绣山河。
她常说:“岚岚,咱们做手艺的,一针一线,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手艺传下去的,不只是花样,更是做人的规矩。”
这些话,刻在我的骨子里。
所以,当孟婷家的宏远集团要开发这片老街,用一笔在我看来近乎羞辱的价钱来收购“岚心阁”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这里是我家的根。
我走到那副《百鸟朝凤图》前,月光恰好落在凤凰的眼睛上,那用金线绣成的眼珠,熠熠生辉,仿佛带着母亲的温度和注视。
我的丈夫,陈舟,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站在这幅绣品前,看了很久很久。
他拉着我的手,语气无比郑重地说:“岚岚,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帮你守住这里。这是你的根,以后,也是我们的家。”
他的誓言犹在耳边,可如今,亲手斩断我根的人,也是他。
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无数根绣花针同时扎了进去。
我缓缓地坐到母亲惯坐的那张绣凳上,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块只绣了一半的方巾。上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羽毛的层次还没来得及用细线勾勒。
这是我原本打算绣好,送给陈舟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我拿起针,穿上线,借着清冷的月光,一针一针地,继续绣下去。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心里的惊涛骇浪,仿佛都随着这穿针引线的动作,被一点点抚平,沉淀下来。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一阵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又突兀。
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
是孟婷。
她显然没想到屋里是这样一幅景象。没有灯,只有一个女人,安静地坐在月光下,做着针线活。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就被惯有的高傲所取代。
“林女士,你神神秘秘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表演岁月静好?”她的声音里带着戒备和不屑。
我没有停下手中的针线,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坐吧。”我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凳子。
孟婷没有动,她环顾着这间略显陈旧的铺子,目光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的嫌弃。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不耐烦地问,“如果是想打感情牌,劝我放弃这块地,我劝你省省。商场不是你这绣房,不讲究什么人情世故。”
我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脸庞轮廓分明,很美,但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孟小姐,”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你不用跟我讲商场的规矩,我也不懂。我只想跟你讲讲我这里的规矩。”
我举起手中的那块方巾,展示给她看。
“这叫苏绣。一根丝线,可以劈成十六丝,甚至三十二丝。劈得越细,绣出来的东西就越精巧,越有灵气。”
“你看这只鸳鸯的眼睛,”我指着那未完成的眼睛,“要用最细的线,分好几个层次去绣,才能绣出那种顾盼生辉的神采。错一针,整个眼神就死了,这块料子也就废了。”
孟婷皱着眉,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放下绣品,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
我的脚步很轻,绣花鞋踩在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做我们这行的,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正’字。心要正,下针才能正。心里要是歪了,手上的活儿,也就跟着歪了。”
我走到她面前,停下。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与我这里格格不入。
“陈舟,是业内最好的律师。他的‘心’,一向很‘正’。”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在我的案子上,他这根无往不利的‘针’,却歪了整整十次。”
孟婷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她强作镇定地别开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案子输了,是你丈夫技不如人,你找我做什么?”
“是吗?”我轻笑了一声,笑声在这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有些诡异,“孟小姐,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戏。你敢说,他一次次在关键证据上‘失误’,在庭辩时‘发挥失常’,都跟你没有关系?”
我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你敢说,你今晚发给他的那句‘谢谢你,阿舟’,谢的不是他为了你,亲手毁掉了自己妻子的家?”
孟婷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知道这条信息。
“你……”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把他绑来了。”我忽然说。
孟婷的眼睛蓦地睁大,脸上血色尽失:“你说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我摇摇头,转身从工作台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卷粗麻绳,扔在了她脚下。
“我是说,我把他青梅竹马的心,绑在了这里。”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平静得可怕,“现在,轮到你了。”
“孟小姐,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你告诉我,陈舟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给了他什么好处?或者说,你用什么威胁了他?”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缓缓地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天亮之前,如果你不说,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包括你和陈舟的交易,捅到宏远集团的董事会,捅到媒体那里去。”
“你父亲最爱惜名声,对吗?我倒要看看,他女儿用这种手段抢走一个普通手艺人祖产的新闻,能不能上明天的头条。”
“你……”孟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这是敲诈!是威胁!”
“随你怎么说。”我重新坐回绣凳上,拿起针线,“我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光脚的,从来不怕穿鞋的。”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中,只剩下我穿针引线时,丝线摩擦布料的,细微的沙沙声。
以及,孟婷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第二章 尘封的旧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孟婷站在屋子中央,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像一盏明灭不定的灯。
她身上的那股盛气凌人,已经被我刚才的话击得粉碎,此刻只剩下惊疑和挣扎。
我不再看她,专心致志地绣着手里的方巾。
针尖刺破绸缎,又带着丝线穿出,循环往复。这个动作,我从七岁起就开始练习,早已成了身体的本能。它能让我在最心烦意乱的时候,找到一丝安宁。
我知道,我在赌。
赌孟婷对她父亲的畏惧,赌她对自身名誉的看重,超过了她保守这个秘密的决心。
像她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最怕的,就是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而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岚心阁”是我的底线,现在,底线没了。
“你以为你这么做,就能拿回你的铺子吗?”终于,孟婷开口了,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甘。
“我没想过拿回来。”我头也不抬地回答,“判决已经生效了,我懂法。我只是想死个明白。”
我的坦然,似乎让她更加意外。
她沉默了片刻,高跟鞋在地板上烦躁地挪动了几下。
“你和陈舟,是怎么认识的?”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手中的针顿了一下。
我和陈舟……
那是五年前了。一个朋友的画展上,我的一幅绣品也在展出。他当时就站在那幅绣品前,看得出神。
我走过去,他回头,对我笑了笑。
他说:“你的绣品很有意思,不像传统的工笔画,倒有点印象派的味道。”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对他心生好感。
后来,我们聊了很多。从苏绣的针法,聊到西方的油画,从昆曲的婉转,聊到交响乐的恢弘。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严谨刻板的律师,竟然有着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们的感情,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们怎么认识的,不重要。”我收回思绪,淡淡地说。
“不,很重要。”孟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你知道吗?在你出现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我和阿舟会结婚。”
我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
“我们两家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他去国外念法学院的学费,还是我爸爸赞助的。”孟斥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上,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回国后,进了最好的律所,所有人都看好他。我爸爸也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准备等时机成熟,就把集团的法务部交给他,然后……”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这些过往,陈舟从未对我说起过。我只知道他家境普通,是靠自己一步步打拼上来的。我敬佩他的坚韧和才华,却不知道,他的成功背后,还有这样一层我从未触及的背景。
“所以,他帮你,是为了报答你父亲的‘恩情’?”我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见的颤抖。
“报恩?”孟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林岚,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拉过一张凳子,终于坐了下来,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脸上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那不是恩情,那是一笔债。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她看着我,眼神幽深。
“很多年前,阿舟的父亲,还是一个小包工头。他跟着我爸爸一起做项目,结果,工地上出了很严重的事故,死了人。”
我的呼吸一滞。
“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阿舟的父亲,管理疏漏,偷工减料。我爸爸为了保全公司,也为了‘自保’,就……就让他一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扛了下来。”
“阿舟的父亲因此入狱,没过两年,就病死在了里面。而我们孟家,靠着那个项目,彻底翻了身,才有了今天的宏远集团。”
孟婷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她紧紧攥着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从来不知道,陈舟还有这样一段沉重的过去。他那个温和寡言的母亲,每次见到我,都只是笑,眼里却总藏着化不开的悲伤。我一直以为,那是思念亡夫所致。
现在我才明白,那悲伤背后,还藏着多大的冤屈和仇恨。
“所以……”我的嘴唇有些发干,“陈舟他……他都知道?”
“他当然知道。”孟婷苦笑了一下,“他拼了命地学法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他父亲翻案。这是他活着的唯一目标。”
“可是,当年的案子,被我爸爸做得天衣无缝。所有的证据链都断了,唯一的几个知情人,也早就被送到了国外。阿舟查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
“直到三年前,你们这个案子出现。”
孟婷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爸爸对这片老街志在必得,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个大项目。他给了阿舟一个选择。”
“要么,他主动放弃为你代理,跟我爸爸划清界限。那么,我爸爸就会动用所有关系,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碰触当年那桩旧案分毫。”
“要么……”
“他接下你的案子,然后,亲手把它办输。作为交换,我爸爸会把一个当年知情人的联系方式,给他。”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坐不稳。
原来,这就是真相。
不是为了报恩,而是为了复仇。
他不是为了孟婷,而是为了他死去的父亲。
他站在一个天平的两端。一端,是妻子的家,是我们的未来。另一端,是父亲的冤屈,是他背负了半生的执念。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那十次上诉,每一次开庭,他站在我身边,为我据理力P争的时候,心里想的,恐怕都是如何才能输得“恰到好处”,输得不留痕迹吧?
他每一次对我说“对不起”,每一次看到我失望的眼神,心里又在想什么呢?是愧疚,还是觉得,为了他伟大的目标,我这点牺牲,根本无足轻重?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的爱情,我以为的信赖,原来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我只是他用来交换复仇筹码的,一枚棋子。
“所以,他成功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空洞得不像话,“他拿到那个联系方式了?”
孟婷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我。
“这是我爸让我今天转交给他的。那个人现在在加拿大,我爸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判决书下来,就会把所有资料都给他。”
我没有接那张纸条。
我只是看着它,仿佛看到陈舟得偿所愿的脸。
然后,我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孟婷被我笑得有些发毛,不安地看着我。
“你笑什么?”
我慢慢地止住笑,擦掉眼角的泪水。
“我笑我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刀,走到那副《百鸟朝凤图》前。
孟婷惊恐地看着我:“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举起剪刀,对着那只用金线绣成的、栩栩如生的凤凰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地,狠狠剪了下去。
“刺啦”一声,锦缎撕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第三章 剪断的金线
金线断裂,丝屑纷飞。
那只原本神采飞扬的凤凰,瞬间黯淡了下去,像被剜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洞的伤口。
孟婷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你疯了!这可是你妈妈留给你最珍贵的东西!”
“最珍贵的?”我转过身,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带着一抹冰冷的笑意,“孟小姐,你可能不懂。对我们手艺人来说,一件作品,最重要的不是它用了多名贵的材料,花了多长的时间,而是它被创作出来时,创作者心里怀着的那份情意。”
“我妈妈绣这幅画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对女儿未来的祝福。所以,这只凤凰的眼睛里,才会有光。”
“而我,曾经以为,我嫁的男人,也像这只凤凰一样,眼中有光,心中有情。可现在我才发现,我看错了。”
我举着剪刀,一步步走回她面前。
“他的心里,只有仇恨的账本,和冰冷的交易。为了他所谓的‘大义’,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牺牲我,牺牲我们这个家。这样的男人,配不上我母亲的祝福。”
我的目光,像剪刀的尖刃一样,锋利而冰冷。
孟婷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畏缩,她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凳子。
“林岚,我……我承认,阿舟这么做对你很不公平。但是,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那是他背负了二十年的血海深仇……”
“他的仇,不是我造成的。”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他的痛苦,我不该是偿还的代价。夫妻是什么?是同舟共济,是荣辱与共。他有天大的难处,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一起面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我蒙在鼓里,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意牺牲的筹码!”
“他甚至没有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凭什么认为,我就会阻碍他为父报仇?他凭什么就认定,牺牲我的‘岚心阁’,是唯一的路?”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不甘和失望,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彻底爆发了出来。
“他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是选择了一条对他自己来说,最容易,最便捷的路。因为在这条路上,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
我看着孟婷,一字一句地说:“而你,孟小姐,你就是那个递给他刀子的人。你们一个为了复仇,一个为了项目,合起伙来,把我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现在,你却想让我去‘理解’他?”
孟婷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能说什么呢?
在这个精心策划的局里,她和陈舟,都是赢家。只有我,是那个输得一败涂地的傻瓜。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慢慢地平复下自己的情绪,重新坐回到绣凳上。
我拿起那块只绣了一半的鸳鸯方巾,看了很久。然后,我拿起剪刀,沿着鸳鸯的轮廓,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从整块布料上剪了下来。
我把其中一只,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然后,我把另一只,连同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条,一起推到了孟婷的面前。
“这些,你带回去,交给陈舟。”
孟婷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告诉他,从今天起,我和他,就像这对鸳鸯一样。一剪两断,再无瓜葛。”
“告诉他,他想要的真相,他拿到了。他父亲的冤屈,他可以继续去追寻。我不会再成为他的拖累,也不会再是他伟大复仇计划里的牺牲品。”
“还有,这个‘岚心阁’,我不要了。”
我站起身,环顾着这个我曾经用生命去守护的地方,眼中没有了留恋,只剩下一片释然。
“一个没有了情意和信赖的‘家’,不过是个空壳子。他既然能为了他的‘道义’毁掉它一次,就能毁掉它第二次。这样的地方,不值得我再守下去了。”
“你走吧。”我转过头,对孟斥说,“告诉陈舟,离婚协议书,我会让我的律师尽快寄给他。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宣布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
孟婷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可能设想过我会哭,会闹,会歇斯底里,却唯独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决绝地,选择放手。
她拿起桌上的东西,站起身,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林岚,你……”她似乎想说什么。
“请你离开。”我打断她,指了指门口。
我不想再听任何一句解释或者道歉。真相已经足够伤人,我不需要再用虚伪的同情来包裹它。
孟婷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开了。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在青石板路上响起,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整个“岚心阁”,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那副被我亲手毁掉的《百鸟朝凤图》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破洞。
指尖传来丝线断裂的粗糙感。
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陈舟哭,也不是在为我逝去的爱情哭。
我是在为我的母亲哭。
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守住您留下的东西。
我也没有,守住您期盼我拥有的,幸福。
我在空无一人的绣坊里,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哭声在老旧的屋梁间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委屈。
天,就快亮了。
而我的人生,仿佛也随着这场痛哭,走到了一个漫长黑夜的尽头。
第四章 没有温度的家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从墨蓝变成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照进了“岚心阁”。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腿因为蹲了太久,已经麻木了。
阳光照在屋里的尘埃上,一束束,清晰可见。
我走到水盆边,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却异常的平静和坚定。
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我所有记忆的地方,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我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书房的门紧闭着,想必陈舟一夜未归。
也好。
我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拿出了一个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衣服,书籍,还有一些私人物品。我的东西不多,很快就装满了半个箱子。
在收拾梳妆台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钻戒。
是我们的婚戒。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钻石在晨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我记得,求婚那天,陈舟单膝跪地,把这枚戒指戴在我的手上,他说:“岚岚,钻石恒久远。我对你的心,也一样。”
现在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拉开抽屉,把它和首饰盒一起,放在了最里面。我没有扔掉它,也没有想过要还给他。
就让它躺在这里吧,像一座小小的坟墓,埋葬着我们曾经的誓言。
收拾完一切,我拉着行李箱,走到了客厅。
就在这时,门开了。
陈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我更加憔悴,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手臂上,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颓败的气息。
他看到我,又看到我脚边的行李箱,整个人都僵住了。
“岚岚,你……”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和慌乱。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玄关,开始换鞋。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力气却大得惊人。
“你要去哪里?”他哑着嗓子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我挣了一下,没挣开。
“孟婷都跟你说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是。”我言简意赅。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松开我的手,向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
“岚岚,对不起。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陈舟。”我平静地看着他,“孟小姐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都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不是那样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急切地想要辩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牺牲你,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你是没有办法,还是根本没有想过去找别的办法?在你心里,我的‘岚心阁’,我的感受,和我父亲的冤屈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不是吗?”
他张了张嘴,却无力反驳。
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陈舟,我们结束了。”我穿好鞋,站直身体,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离婚协议书,我会尽快给你。房子和车子,都是你的婚前财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有一箱衣服,现在就带走。”
“不!我不离婚!”他冲过来,堵在门口,情绪激动地喊道,“岚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我已经拿到线索了,等我为我爸翻了案,我什么都补偿给你!我把‘岚心阁’给你买回来,我……”
“买回来?”我打断他,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以为‘岚心阁’是什么?是一件可以用钱来衡量的商品吗?你毁掉的,不只是一间铺子,你毁掉的是我的念想,是我的根,是我们之间最基本的东西——信任!”
“信任一旦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像我母亲的那幅《百鸟朝凤图》,我剪了,就是剪了,用再好的手艺,也补不回原来的样子。”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公文包。
“孟婷应该把东西都给你了吧?那只剪下来的鸳鸯,还有那张纸条。”
他身体一震,下意识地握紧了公文包。
“你父亲的案子,你去查吧。那是你的责任,你的执念,我尊重你。但是,请你不要再拖上我。”
“我们的路,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分开了。”
我绕过他,伸手去拉门把手。
他却死死地堵在门口,不肯让开。
“岚岚,你别走……”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你走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家?”我回头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沙发上还放着我给他织的毛毯,茶几上还有我没喝完的半杯水。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痕迹。
可是,从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就已经不再是家了。
它只是一个充满了谎言和算计的,冰冷的房子。
“陈舟,”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从你决定欺骗我,利用我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已经没了。”
我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刺穿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下去。他堵在门口的身体,也缓缓地,无力地滑落。
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法庭上叱咤风云的大律师,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我拉开门,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他的哭声,和我决绝的,关门声。
第五章 手艺人的骨气
走出小区,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行人匆匆,车水马龙,整个城市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却好像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所。
家,回不去了。“岚心阁”,也没了。
我像一片飘零的叶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机响了,是我的闺蜜,苏晴。她是个风风火火的记者,也是我唯一能倾诉的人。
“喂,岚岚,你昨晚怎么没回我信息?官司……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她关切的声音。
我的眼圈一热,差点又哭出来。
“我输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晴晴,我……我从家里出来了。”
“什么?!”苏晴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出什么事了?陈舟那个混蛋欺负你了?”
“我们……要离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传来苏P急切的声音:“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半小时后,苏晴开着她那辆红色的小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我面前。
她跳下车,看到我脚边的行李箱和红肿的眼睛,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她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她的车里,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苏晴听完,气得方向盘都快被她捏碎了。
“混蛋!陈舟简直是混蛋中的战斗机!还有那个孟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对狗男女!”她一边骂,一边发动了车子,“走,我带你去找个地方住下。这事没完!我非得把他们这点破事捅出去,让他们身败名裂!”
“别,晴晴。”我拉住她,“这是我跟陈舟之间的事,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你就是太善良了!”苏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他们都把你欺负成这样了,你还替他们着想?”
“不是替他们着想。”我摇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把事情闹大,除了让我自己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想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
“手艺人,活的是一口气,要的是一份体面。我不能把外婆和我妈传下来的脸面,都丢尽了。”
苏晴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她把我带到了她家。一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收拾得干净又温馨。
“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把这儿当自己家。”她给我倒了杯热水,又从冰箱里拿出食材,“你肯定没吃早饭,我给你做点吃的。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个最狼狈不堪的时刻,还好,我不是一无所有。
吃完饭,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我整个人感觉好多了。
苏晴坐在我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岚岚,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沉默了片刻。
是啊,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没有了“岚心阁”,我等于失了业。我这辈子,除了刺绣,好像也不会做别的了。
苏晴看出了我的迷茫,她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岚岚,别怕。你的手艺那么好,到哪里都饿不死。大不了,咱们自己开个工作室!我负责给你跑市场,拉订单,你负责创作。我就不信,凭我们俩,还闯不出一片天来!”
她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灰暗的心里。
对啊,铺子没了,可手艺还在。
只要我这双手还能拿起针线,我就不算输。
我外婆常说,手艺人,手就是饭碗。只要手艺在,到哪儿都有饭吃。
“晴晴,谢谢你。”我看着她,由衷地说。
“谢什么,我们是姐妹!”苏晴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工作室的事不急,你先好好休息几天,把心情调整过来。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儿还有点积蓄,够我们折腾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苏晴家住了下来。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看看书,听听音乐,或者帮苏晴做做家务。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陈舟,不去想那些糟心事。
可是,越是刻意回避,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
陈舟蹲在门口痛哭的样子,孟婷疲惫又无奈的脸,还有那副被我亲手毁掉的《百鸟朝凤图》……
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彻底的了断。
一周后,我主动约了陈舟,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了,眼窝深陷,瘦了一大圈。
他看到我,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期盼。
“岚岚,你肯见我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情绪,只是从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一份,是已经签好我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另一份,是我亲手写下的,关于放弃“岚心阁”一切权益的声明。
他的目光落在离婚协议书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不同意。”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岚岚,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不离婚。”
“陈舟,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我平静地看着他,“字,我已经签了。你签不签,对我来说,结果都一样。六个月后,我会单方面提起诉讼。”
他看着我决绝的眼神,知道再无挽回的余地。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插进了头发里。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看着窗外,轻声说,“我想要的生活,是两个人坦诚相对,互相信任。而不是充满了算计和隐瞒。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信任你。与其彼此折磨,不如一别两宽。”
我把那份声明也推向他。
“还有这个。‘岚心阁’的拆迁补偿款,还有后续的任何利益,我都放弃。我一分钱都不会要。这是我父母留下的地方,我不想让它沾上任何不干净的交易。”
“这是我们手艺人的骨气。”
陈舟怔怔地看着那份声明,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别的女人一样,在离婚时,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他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在财产上对我进行补偿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我的尊严。
“岚岚……”他艰难地开口,“你……你以后怎么办?”
“不劳你费心。”我站起身,“我还有手艺。饿不死。”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他一眼。
走出咖啡馆,阳光正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第六章 针尖上的重生
和陈舟摊牌之后,我的生活仿佛按下了重启键。
我开始认真思考苏晴的建议——开一间自己的工作室。
“岚心阁”是回不去了,但苏绣这门手艺,不能在我手里断了传承。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拿了出来,加上苏晴的资助,在市区一个租金相对便宜的创意园区里,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地方不大,只有三四十平米,但胜在安静,阳光充足。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和苏晴忙得脚不沾地。
我们自己动手,把工作室粉刷成温暖的米白色。我们去旧货市场淘来了几张古朴的木桌和绣架,又添置了各种颜色的丝线和绸缎。
苏晴发挥她记者的特长,帮我设计了logo,注册了品牌,还开通了社交媒体账号。
工作室的名字,我想了很久,最后定为“新生绣”。
寓意很简单,告别过去,迎接新生。
工作室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我和苏晴,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老街坊。
大家看着这个小而精致的工作室,都替我感到高兴。
“岚丫头,好样的!有这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邻居张大妈拍着我的肩膀说。
“就是!咱们老街虽然拆了,但咱们老街的精神不能丢!”
听着这些朴实又真诚的鼓励,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难走。
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愿意静下心来欣赏和购买一幅手工刺绣的人,越来越少了。更多的人,追求的是机器量产的廉价和高效。
工作室开张的第一个月,几乎没有什么生意。
我每天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绣着我的作品。苏晴则到处跑,帮我联系画廊,接触一些服装设计师,希望能找到合作的机会。
看着她每天为了我的事忙前忙后,我心里既感激又过意不去。
“晴晴,要不还是算了吧。别为了我,耽误了你自己的工作。”一天晚上,我对她说。
“说什么傻话呢!”苏晴白了我一眼,“我这是在投资!投资未来的刺绣大师!再说了,看着你重新振作起来,比我跑十条独家新闻还有成就感。”
她顿了顿,又说:“岚岚,你别急。好东西,是需要时间被人发现的。你只要安心做你的创作,剩下的,交给我。”
在苏晴的鼓励下,我沉下心来,开始尝试一些新的创作。
我不再局限于传统的花鸟鱼虫,而是试着将一些现代的、抽象的元素,融入到古老的苏绣针法里。
我绣星空,绣城市,绣光影的变幻,绣情绪的流动。
我的针法,也变得更加大胆和自由。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沉浸在了刺绣的世界里。针和线,就是我的画笔和颜料。绷亮的绸缎,就是我情绪宣泄的出口。
所有的痛苦、迷茫、挣扎和希望,都一针一线地,被我绣进了作品里。
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
苏晴通过一个朋友,联系上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独立服装设计师。那位设计师正在准备她的秋冬新品发布会,主题是“传统与现代的碰撞”。
她看到了我的作品,立刻被那种独特的艺术风格吸引了。
我们见了一面,相谈甚欢。她当场决定,邀请我为她的主打系列,设计并制作刺绣部分。
这个机会,对我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几乎是以工作室为家,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次合作中。
我根据设计师的理念,设计了十几款刺绣图案。有的是将传统的祥云纹样解构重组,有的是用乱针绣来表现都市的霓虹夜景。
每一幅作品,都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
新品发布会那天,苏晴陪我一起去了现场。
当穿着带有我刺绣作品的模特,缓缓走上T台时,全场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灯光下,那些丝线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传统苏绣的温婉,和现代设计的凌厉,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产生了一种令人震撼的视觉冲击力。
发布会结束后,那位设计师拉着我的手,激动地向媒体介绍我。
“这位,就是赋予我这季作品灵魂的刺绣艺术家,林岚女士!”
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我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
那一刻,我站在T台的尽头,看着台下那些赞许和欣赏的目光,心里百感交集。
我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为自己赢得了一份尊重。
这,比任何一场官司的胜利,都让我觉得踏实。
发布会大获成功。
“新生绣”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各种订单和合作邀请,像雪片一样飞来。我的社交媒体账号,粉丝数也在一夜之间暴涨。
我和苏晴,终于迎来了我们事业的春天。
我们扩大了工作室的规模,还招了几个对刺绣感兴趣的年轻学徒。
我把母亲教给我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传授给她们。
看着她们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能独立完成一幅小作品,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看到了这门古老手艺,生生不息的希望。
生活,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陈舟。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父亲的案子,有没有新的进展。
我们之间,除了律师寄来的,他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再无任何联系。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就会像两条平行线一样,再无交集。
直到有一天,我在工作室门口,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孟婷。
第七章 迟来的歉意
孟婷站在工作室门口,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精致套装,浑身散发着优越感的女强人。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脸上未施粉黛,神情里带着几分憔和疲惫。
看到我,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没成功。
“林……林小姐。”她有些生硬地打了个招呼。
我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孟小姐,有事吗?”我的语气,客气又疏离。
“我……我能进去坐坐吗?”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她进来了。
工作室里,几个年轻的学徒正在绣架前认真地工作,看到孟婷,都好奇地抬起头。
我把她带到了里间的小会客室。
“喝点什么?”我问。
“白水就好,谢谢。”
我给她倒了杯水,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开门见山。
她捧着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似乎在组织语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我,认真地说:“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我有些意外,但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她的声音很低,“我不该为了公司的项目,就配合我爸爸,去逼迫阿……逼迫陈舟。我明知道那样做会伤害到你,但我还是做了。对不起。”
她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说实话,对于她,我心里是有怨恨的。但时过境迁,当我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之后,那份怨恨,似乎也淡了很多。
“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淡淡地说,“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她直起身,似乎松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这是‘岚心阁’那片地块的拆迁补偿款。按照市场价,重新核算过的。你之前签的放弃声明,我爸已经让律师作废了。这是你应该得的。”
我看着那个牛皮纸袋,没有动。
“我不会要的。”
“为什么?”孟婷不解地看着我,“这不是施舍,这是你应得的。我知道你现在开了工作室,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孟小姐,我之前就说过。我不要,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父母留下的地方,沾上任何不干净的交易。”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还是这句话。而且,我现在过得很好,我靠我自己的手艺,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我的工作室。我不需要这笔钱。”
我的拒绝,似乎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敬佩。
“我明白了。”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收回了那个文件袋。
“你……还好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告诉我,自从“岚心阁”的事情之后,她和她父亲之间,就产生了巨大的裂痕。她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生活,反思宏远集团这些年来的经营方式。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爸是无所不能的。他说的,做的,都是对的。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她看着窗外,眼神有些空洞,“但是,看到你,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金钱和成功,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良心。比如,底线。”
“前段时间,我爸又想用类似的手段,去吞并另一家小公司。我跟他大吵了一架,然后,我从宏远辞职了。”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那你现在……”
“我准备出国留学,去学艺术管理。”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和释然,“我想换一种活法。也许会很难,但至少,活得心安理得。”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气氛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僵硬。
临走时,她站在门口,回头对我说:“林岚,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有勇气去坚守。也羡慕你,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说完,她对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个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女人,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人,都是会变的。
送走孟婷,我回到工作室,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陈舟。
他呢?他拿到他想要的真相了吗?他的人生,有没有“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第八章 各自的归途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室的生意越来越好。
“新生绣”在业内渐渐有了名气,甚至有国外的品牌,也通过邮件来寻求合作。
我和苏晴忙得像两个旋转的陀螺,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
我以为,关于陈舟的一切,都将彻底尘封在过去。
直到有一天,苏晴拿着一份报纸,冲进了我的工作室。
“岚岚!你快看!”她把报纸摊在我的工作台上,神情激动。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社会版的头条,一个加粗的标题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二十年沉冤昭雪!‘宏远案’关键证人回国,知名律师陈舟为其父翻案成功!”
我的心,猛地一跳。
报道详细叙述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陈舟拿着孟婷父亲给的线索,远赴加拿大,找到了当年那个被送出国的关键证人。
在他的不懈努力和说服下,那位证人终于同意回国作证,并提供了当年孟婷父亲威逼利诱,让他做伪证的录音。
铁证如山。
法院重审了当年的案子,最终宣判,陈舟的父亲无罪。而孟婷的父亲,宏远集团的董事长,因涉嫌商业贿赂、妨碍司法公正等多项罪名,被依法逮捕。
宏远集团的股价,应声暴跌。
报纸上,还附了一张陈舟走出法院时的照片。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他瘦了很多,也沧桑了很多,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明亮和坚定。
他站在法院的台阶上,面对着无数的镜头和话筒,只说了一句话:
“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感慨,有唏嘘,也有一丝,淡淡的释然。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执念。他替他的父亲,洗刷了冤屈。
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个陈舟,也算是条汉子。”苏晴在一旁感叹道,“为了给他爸翻案,真是豁出去了。不过,他把你坑得那么惨,也是事实。现在宏远倒了,孟家完了,也算是恶有恶报。”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报纸收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和陈舟在一起的画面。
他第一次来“岚心阁”时,眼中的惊艳。他向我求婚时,郑重的誓言。我们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在厨房里做饭……
那些曾经的美好,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是,这些美好,最终还是被他心中的仇恨,和他做出的选择,碾得粉碎。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岚心阁”,隔着十次失败的上诉,隔着一个无法弥补的,关于信任的巨大裂痕。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用丝绸包裹着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用金线绣成的,凤凰的眼睛。
针法细腻,栩栩如生。和我母亲那幅《百鸟朝凤图》上的,一模一样。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
上面是陈舟的字迹,苍劲有力,一如从前。
“岚岚: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
我毁掉了你的‘岚心阁’,也毁掉了我们的家。这是我一生都无法弥补的罪过。
这只眼睛,我学了很久,绣了上百次,才勉强有了你母亲作品的一分神韵。我知道,它补不上你心中的那个洞,也换不回我们逝去的过去。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错了。
我错在,以为复仇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我错在,用自以为是的方式,伤害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今,尘埃落定。我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而我也为你,为我们的过去,付出了代价。
我的律师执照,因为在此前你的案子中存在违规操作,已经被吊销了。
也好。这样肮脏的手,或许本就不配再拿起法律的武器。
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偏远的山区做一名法律援助志愿者。用我剩下的人生,去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这只凤凰的眼睛,物归原主。
愿你,从此以后,凤舞九天,前程似锦。
不必原谅,各自安好。
陈舟 留”
看完信,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握着那只凤凰的眼睛,仿佛能感受到他绣下每一针时,那份迟来的,沉重的悔意。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远处,夕阳正缓缓落下,给整个天际,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都将走向各自不同的,全新的道路。
他要去赎他的罪。
而我,也要继续我的人生。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绣花针。
在夕阳的余晖下,针尖,闪烁着细碎而坚定的光芒。
就像我的未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