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告诉你的事,我未曾告诉你的事全文免费在线阅读_笔趣阁
卫生间的灯是冷白色的,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把每一寸瓷砖都照得清晰、冰冷。
我手里捏着那根小小的塑料棒,上面是两道清晰得不容置喙的红杠。
像一个判决。
空气里有水汽的潮湿味道,混合着周远忘在洗手台上的剃须膏的清冽木香。
我们已经冷战了四个月零九天。
这个小小的生命,来得像一场悄无声息的雪,落在了我们早已冰封的湖面上。
我没有寻常女人的狂喜,也没有惊慌失措。我的心脏在胸腔里规律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
我只是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这个孩子,像一枚投入僵局的棋子,瞬间盘活了整场死棋。
周远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茶几上没有热茶,没有水果,只有那根验孕棒,安静地躺在正中央。
他玄关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大概是察觉到了客厅里不同寻常的、过分安静的气场。
他走进来,视线和我对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那两道红杠上。
他的表情,像一部慢放的电影。先是茫然,然后是错愕,最后,那错愕凝固成一层坚硬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冰。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干涩。
“你看见了。”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波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走过来,却没有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站着,像是在审问一个与他无关的嫌疑人。
“什么时候的事?”
“算日子,大概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我们已经四个月没……”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两个月,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冰冷的银河。我们是共处一室的陌生人,是彼此最熟悉的过客。
“你忘了,”我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两个月前,你公司庆功宴,你喝多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是我照顾的你。”
我提醒他,像是在复述一份冰冷的案情报告。
那一晚的记忆,并不美好。充满了酒气和狼狈,没有半分温情可言。那是我们这四个月里,唯一一次打破物理距离的接触。
一次意外,一次失控。
周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似乎在拼命回忆,但醉酒后的记忆显然是模糊而破碎的。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怀疑。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
然后,他吐出了一句我预料之中,却依然让心脏感到一丝凉意的话。
“我不信。”
他摇着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荒谬的想法,“不可能……我不信这是我的。”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啪嗒一声,松开了。
那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喜悦的轻松感。
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我怕的,从来不是他不认。
我怕的是他会来和我争。
争这个孩子的所有权,争夺那份名为“父亲”的资格,把我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名为“亲情”的泥潭。
而现在,他亲手斩断了这条绳索。
他用一句“我不信”,将自己彻底地、干净地,摘了出去。
真好。
我暗自想。
再也无人,与我争这孩子了。
“好。”我看着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字。
我的反应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预想中的场景,或许是我的崩溃、哭诉、歇斯底里地质问。他准备好了一切应对我情绪爆发的说辞和姿态。
可我只是说了一个“好”字。
平静得像是在确认一份外卖订单。
他愣住了,准备好的防御姿态僵在半空,显得有些滑稽。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接受你的说法。”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谈判的标准起手式,我这些年在律所的工作让我习惯了如此。
“既然你不承认这个孩子是你的,那么,关于孩子的一切,就与你无关了。”
我顿了顿,给了他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接下来,我们来谈谈我们之间需要处理的事情。”
“我们之间?”他像是还没从“孩子不是我的”这个他自己抛出的设定里回过神来。
“对。”我点头,“财产分割,以及这套房子的归属问题。”
我说话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确保每一个字都能准确无误地送进他的耳朵里。
“这套房子,首付是我家出的,占百分之七十。你的公积金还了两年贷款,我们可以按照具体数额进行折算。车子是你婚前财产,归你。我们有一个联名账户,里面还有二十七万三千块,是你这两年的年终奖和我的一些项目奖金,这部分属于共同财产,一人一半。”
我像在背诵法条一样,将我们的家底一一剖开。
那些曾经象征着我们共同生活的数字,此刻变成了一道道冰冷的、等待清算的条目。
周远的脸色,从煞白转为铁青。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回应他的“不认”。
他以为他在丢弃一个麻烦,却没想到,我顺手递给了他一份清算报告。
“沈知意!”他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了八度,“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没有闹。”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周远,我是在解决问题。是你,先把最核心的问题——也就是那个孩子——定义为‘与你无关’的。那么剩下的,自然就只有这些了。”
我的冷静,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试图燃起的怒火。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因为这个逻辑链,是他自己亲手开启的。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往后找补,“我只是……太突然了,我……”
“你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我打断他,“你说你不信。信任是无法被证明的,所以我选择接受你的‘不信’。这难道不是最简单、最高效的处理方式吗?”
我站起身,从书房里拿出我的笔记本电脑,开机,调出一份文件。
然后,我把电脑转向他。
屏幕上,是一张电子表格。
左边一列,是日期。右边一列,是车次和目的地。
最刺眼的,是每一行后面,都跟着一个相同的备注:“常用同行人:小安。”
“周远,”我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们冷战了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你出差了七次。三次去上海,两次去杭州,两次去南京。”
“你的出行记录显示,这七次,你的‘常用同行人’里,都有一个叫‘小安’的人。”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律师助理,权限有限,查不到更详细的身份信息。但是,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安’是谁。”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客厅里只剩下笔记本电脑风扇微弱的转动声,像一只濒死蝴蝶的振翅。
周远脸上的所有表情都碎裂了。
他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雕像,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沉默,有时候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量。
这四个月的冷战,不是赌气,不是任性。
是我在给他时间。
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
从我在他手机订票软件上,第一次看到“小安”这个名字开始,我就在等。
等他亲口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我等了四个月零九天。
等到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被消磨殆尽。
等到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等到这个孩子的到来,像一枚探照灯,瞬间照亮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不堪和谎言。
他没有等到我的审判,却先等来了自己的末日。
“她……”周远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嘶哑得不成样子,“只是……一个实习生。”
“在合作方公司,刚毕业的小姑娘,很崇拜我,我……我就是带着她出差,方便工作。”
他说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吗?”我轻轻反问,“方便到,需要七次出差,次次同行?”
“方便到,你需要把她设置成‘常用同行人’?”
“周远,我们在一起五年,结婚三年。你扪心自问,你这套说辞,你自己信吗?”
他紧紧地抿着嘴,下颌线绷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没法回答。
因为谎言在证据面前,不堪一击。
“我累了。”他终于放弃了辩解,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姿态。
“知意,我真的累了。”
“这两年,我们为了要孩子,跑了多少医院,吃了多少药,你忘了?”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你妈每次打电话都问,你把这件事当成一个KPI来完成。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黑洞里,透不过气。”
“小安她……她很单纯,很明亮。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周老师,而不是一个……一个连让妻子怀孕都做不到的失败者。”
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这番话,一半是辩解,一半是……真心。
我安静地听着。
我能理解他的压力。备孕的两年,确实是我们关系的一个巨大考验。那些数不清的检查,算不清的排卵日,吃不完的中药西药,把我们原本浪漫的二人世界,变成了一个冰冷的、以“受孕”为唯一目标的实验室。
我也有压力,我的焦虑,我的急切,或许真的让他感到了窒息。
但是,这不能成为他背叛的理由。
“所以,”我总结道,“压力大,是你可以去寻找慰藉的借口。一个年轻女孩的崇拜,是你逃避现实的港湾。”
“周远,成年人的世界,累是常态。谁不累?我也累。但是,‘累’,不能成为一个人放弃责任和底线的通行证。”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摇摇欲坠的防线里。
“我没有……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就是聊聊天,吃吃饭,我发誓,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是吗?”我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精神出轨,就不算出轨了?”
“婚姻是什么?周远,在我看来,婚姻是一份双向的、排他的终身合同。忠诚,是这份合同里最核心的条款。它不仅仅指身体,更包括情感和精神的唯一性。”
“你把本该属于我的那份倾诉、那份依赖、那份情感支持,分给了另一个人。这就是违约。”
“我……”他被我这套“合同理论”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是个感性的工程师,而我,脑子里装满了理性的法条。我们就像两个不同星球的人。
“好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我合上电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孩子,你已经否认了。那么,我们就来签一份协议吧。”
我从茶几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件和笔。
“离婚协议?”他看着那几张纸,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不。”我摇头,“现在还不是。这是一份‘关系重组与观察期协议’。”
他愣住了。
“什么……东西?”
“鉴于我们的婚姻关系出现了严重裂痕,信任基础已经完全崩塌。但考虑到过往情分,以及……一个即将可能到来的新生命,我愿意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观察期。”
我把协议推到他面前。
“协议第一条:资产透明化。从今天起,我们双方的所有收入,都将汇入共同账户。所有大于一千元的支出,都需要向对方报备并获得同意。”
“第二条:信息公开化。手机密码,社交账号,所有通讯软件,对彼此完全开放,随时可以检查。”
“第三条:彻底切割。你必须,当着我的面,删除并拉黑‘小安’的所有联系方式。并且,向你的公司提交申请,调离现在的岗位,或者确保未来绝不会再有任何工作交集。”
“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关于这个孩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从今天起,你将进入‘准父亲’的观察期。你需要陪同我完成每一次产检,参加所有我为你报名的育儿课程,阅读我给你的每一本育-儿书籍。你需要用行动来证明,你想要成为一个父亲的决心。”
“最后,在这份协议的末尾,有一个附加条款。”
我指着最后一行字。
“孩子出生后,我们将进行一次亲子鉴定。这份鉴定,不是为了证明给我看,而是为了证明给你自己看。我需要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来杜绝你未来任何时刻,因为任何理由,再次说出‘我不信’这三个字。”
“你的父爱,不能是薛定谔的猫,时有时无。它必须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周远看着那份协议,像是在看一份审判书。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份协议,冰冷、苛刻、不近人情。它剥夺了他所有的隐私和自由,将他置于一个完全透明的、被监控的境地。
这不像夫妻,更像……监管者和被监管者。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屈辱和挣扎。
“知意,你一定要这样吗?”他的声音嘶哑,“我们之间,一定要变成这样吗?像……像签合同一样?”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们之间的‘信任’,那个默认的、不成文的合同,已经被你单方面撕毁了。”
“现在,我们只能选择一种最原始、最笨拙,但也是最有效的方式——白纸黑字,立下契约。”
“要么,你签。我们开始这个观察期。”
“要么,你不签。我们现在就去打印离婚协议,明天一早,民政局见。”
我把笔,放在了协议上,然后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不再看他。
选择权,我重新交还给了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良久。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支笔。
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落了下去。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远。
那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像是一种挣扎的烙印。
签完字,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瘫在了沙发上。
我拿过协议,检查了一下签名,然后收好。
“好了,”我说,“协议即时生效。现在,执行第三条。”
我把我的手机递给他。
“当着我的面,删掉她。”
周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找到了那个叫“小安”的微信。
那个头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自拍,笑容灿烂,背景是某个江南水乡的古镇。
是他们一起出差时拍的吧。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我不是那种会因为一张照片就崩溃的女人。
我只是个监工,在监督我的合同条款被严格执行。
周远的手指,在“删除”按钮上悬停了很久。
最终,他点了下去。
红色的确认框跳了出来。
“将联系人‘小安’删除,同时将该联系人相关的聊天记录一并删除。”
他又一次,点了确认。
那个明亮笑容的头像,消失了。
然后是电话号码,QQ,所有他们可能联系上的方式。
他做得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一项精密的工程。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还给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明天就去跟我们总监谈,申请调岗。”
“好。”我收回手机,站起身,“很晚了,睡吧。”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回了卧室。
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第一步,完成了。
但这场重建,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家进入了一种奇异的“新常态”。
周远真的变了。
他开始准时下班,不再有任何不必要的应酬。
他把他的工资卡、奖金卡,全部上交,放进了我们共同的抽屉里。
他手机的锁屏密码,换成了我的生日。
他会在下班的路上,买回我随口提过想吃的水果。
有一天晚上,他提回来一个巨大的石榴,坐在小马扎上,笨拙地一颗一颗地剥。红色的汁水溅得他满手都是,但他毫不在意。
“我妈说,怀孕吃石榴好,孩子眼睛亮。”他把剥好的一碗石榴籽推到我面前,像是在献宝。
我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石榴,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敲了一下。
我没说谢谢,也没说不用,只是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很甜。
第一次产检,他也如约请了假,陪我一起去。
B超室里很暗,只有仪器屏幕发出幽幽的光。
当医生把探头放在我肚子上,那个小小的、像豆芽一样的生命,出现在屏幕上时,我听到了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然后,是那个强有力的、像小火车一样的心跳声,通过扩音器,充满了整个房间。
“咚咚,咚咚,咚咚……”
我转过头,看到周远。
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眼眶红了。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握紧的拳头上。
那一刻,他的震撼和激动,是真实的。
走出医院,他一直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掌心湿热,全是汗。
“知意,”他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
我不知道他是在谢我给了他这个机会,还是在谢我……留下了这个孩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任由他牵着。
阳光很好,透过路边梧桐树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沉默地走着,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家里的气氛,在一点点回暖。
我们开始有了交流。
不再是冷冰冰的通知和问答,而是……商量。
“这周末,我们去看看婴儿床吧?”
“我报了一个线上孕期营养课,晚上我们一起听?”
“我看了本书,说孕中期可以适当运动,明天晚饭后,我陪你下楼散步好不好?”
他变得小心翼翼,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参与感。
他会对着我的肚子,笨拙地讲故事,虽然那些工程师的思维讲出来的故事,干巴巴的,毫无趣味。
他会半夜爬起来,给我倒一杯温水,因为我孕吐得厉害。
有一次,我吐得昏天暗地,感觉整个胃都翻了过来。他手忙脚乱地又是拍背,又是递水,最后冲进厨房,切了几片姜,用开水泡了给我。
“书上说,姜水能止吐。”他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他眼神里的担忧,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那碗姜水很烫,很辣,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但喝下去之后,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似乎真的平复了一些。
“好点了吗?”他问。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那份冰冷的“协议”,似乎正在慢慢长出一些毛茸茸的、温暖的东西。
它不再仅仅是条款和责任。
它开始有了……温度。
我依然没有说原谅。
信任的废墟上,重建一座大厦,需要的时间和心力,远比想象的要多。
我只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
记录着他每一次的努力,每一次的笨拙,每一次的小心翼翼。
我告诉自己,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这是他违约后,必须付出的代价。
但我的心,终究是肉长的。
那层包裹着我的坚冰,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温水浸泡下,似乎也开始出现了融化的迹象。
我开始想,或许,我们可以不用走到离婚那一步。
或许,为了这个孩子,我们可以尝试着,重新做回一家人。
这种想法,像一株悄悄探出头的小草,在我心里的废墟上,迎着微光,颤巍巍地生长。
直到那天晚上。
我们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窝在沙发里。
我靠着抱枕,看一部无聊的电视剧。
周远坐在我旁边,拿着一本厚厚的《育儿百科》,看得津津有味。他甚至还拿了荧光笔,在上面划重点。
“书上说,三岁之前是性格养成的关键期,父亲的角色很重要,可以帮助孩子建立安全感和探索精神。”他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孩子,兴奋地跟我分享。
我“嗯”了一声,视线还留在电视上。
他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研究。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和我们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岁月静好,这个词突然就跳进了我的脑海。
我甚至产生了一丝恍惚。
仿佛那四个月的冷战,那张写满证据的表格,那份冰冷的协议,都只是一场噩梦。
梦醒了,我们还是那对为了迎接新生命而共同努力的普通夫妻。
就在这时,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本能地扫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沈律师,我是陈哲。关于您丈夫周远先生三年前在‘春晖计划’项目中涉嫌职务侵占的案子,我找到了一些新的证据。您有时间聊聊吗?”
沈律师。
陈哲。
春晖计划。
职务侵占。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神经上。
陈哲,是我之前跟过的一个案子的对方律师,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而“春晖计划”,是周远三年前负责过的一个重大项目,也是他事业起飞的转折点。
职务侵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
周远。
他正低着头,认真地看着那本《育儿百科》,侧脸的线条柔和,神情专注而温柔。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怎么了?”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没有一丝杂质。
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可我的心,却在一瞬间,沉入了比那四个月冷战还要冰冷的深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的男人。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他的“累”,他的“压力”,他的“黑洞”……
那个叫“小安”的年轻女孩,真的是他所有秘密的终点吗?
还是说,她仅仅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那一角?
我手里捏着温热的手机,那条短信像一个烙印,烫得我指尖发麻。
我突然想起,周远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时,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小安她……她很单纯,很明亮。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周老师,而不是一个……一个连让妻子怀孕都做不到的失败者。”
现在想来,他想逃避的,仅仅是“失败的丈夫”这个身份吗?
还是,他想逃避的,是更多、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我慢慢收回视线,将手机屏幕按熄,若无其事地把它放回原处。
“没什么,”我对他笑了笑,那笑容一定很僵硬,“就是突然觉得,这电视剧有点无聊。”
“是吗?那我给你念书吧?”他兴致勃勃地举起手里的《育儿百科》,“我们今天来讲讲,关于新生儿黄疸的预防和护理……”
他开始用他那略带磁性的男中音,认真地念着书上的文字。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的,是另一条短信。
一条我从未见过,却仿佛早已刻在我心里的短信。
来自那个已经被删除的,叫“小安”的女孩。
如果,她也曾给周远发过一条类似的信息。
“周老师,我不是想破坏你们,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太太她……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有些事,你可能需要知道。”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段关系里的审判者,是那个手握所有证据、掌控全局的人。
我冷静,我理智,我用一份协议,把偏离轨道的他,重新拉了回来。
我甚至为自己那份“再无人与我争这孩子”的窃喜而感到一丝得意。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错了。
错得离谱。
我看到的,或许只是他想让我看到的。
他承认的,或许只是他不得不承认的。
在这场名为“婚姻”的博弈里,我自以为是执棋者,却可能,自始至终,都只是一颗棋子。
我轻轻地抚上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
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悄然生长。
我曾以为,只要把他父亲的谎言和背叛清理干净,就能给他一个干净的、安稳的世界。
但现在看来,这片土地之下,埋藏的,可能不是沙砾,而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周远还在念着书。
“……生理性黄疸通常在出生后两到三天出现,四到五天达到高峰,一般两周内会自行消退,家长不必过于担心……”
他的声音,温柔而笃定。
像一个完美的、值得信赖的准父亲。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依然有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和我刚刚吃过的石榴的清甜气息。
这是一个家的味道。
一个我努力维系、试图修复的家的味道。
可现在,这味道里,混入了一丝危险的、腐朽的气息。
我睁开眼,重新看向周远。
他还在专注地看着书。
而我,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我不会去质问他。
就像四个月前,我发现“小安”的存在时一样。
质问,只会让他竖起防备,编织新的谎言。
我要做的,是调查。
是不动声色地,掀开他所有伪装的、温情脉脉的面具。
我要知道,“春晖计划”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知道,他所谓的“累”,背后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我要知道,我肚子里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修复一段关系。
我是为了我的孩子。
为了我自己。
我需要一份绝对干净、绝对安全的生存环境。
如果周远是一座危房,那么,在我的孩子出生之前,我必须亲手,将它拆除。
哪怕,夷为平地。
我拿出手机,在周远看不见的角度,给那个叫陈哲的律师,回了一条信息。
“陈律师,您好。明天上午十点,我律所楼下的咖啡厅,方便吗?”
信息,发送成功。
我抬起头,对上了周远看过来的关切眼神。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放下了书,伸手想来探我的额头。
我微微一侧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然后,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堪称完美的微笑。
“没有,”我说,“我只是在想,宝宝出生后,小名应该叫什么。”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你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叫‘安安’,怎么样?”
“平平安安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