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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里造就的是最具战斗力、最凶猛、最有头脑的战士。他像魔鬼一样可怕,上帝一样无所不能。”
——摘自《魔鬼笔记》
耀眼的闪电划过吓人的天空,暴风雨挟着雷神狂躁的嘶喊和咆哮,鞭子一样朝大地抽来。这简直不是雨,而是充满了旋卷邪恶力量的暴力天神,在肆无忌惮地施展它的淫威。
这是一副人间地狱的凄惨景象。
训练场上五花八门的训练器材和设施,尤如地狱里的残酷刑具,阴森森地伫立在暴风雨中,青面獠牙般可憎。
泡在污水坑里的一排铁笼在剧烈地晃动,一群赤身裸体的白人、黑人被单独关在各个笼子里,徒劳地做着无谓挣扎,绝望的嚎叫和因恐惧变得狰狞的面孔被无情的风雨吞没了。
在暴雨的冲刷下,不远处的土堆里,慢慢露出一颗涂着迷彩油的人头,黑头发,黑眼睛,一张黑脸。
雨水冲掉人头脖子上的土,人头诡异地甩了甩头,嘴里吐出一个水泡,接着对凶神恶煞的天空骂出了一句带着四川口音的中国话:
“我日死你个老天爷,狗日的魔鬼,来吧,老子还像爷一样挺着呢!”
暴风雨停后,一双布满泥泞的作战靴溅起一片污水,向地面上仅露出的那颗人头走去,一个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响起。
“猎人学校培养的是最凶猛、最顽强,最富有思想的特种战士,他像魔鬼一样可怕,上帝一样无所不能,猪佬们,恭喜你们进入下一关。”
说话的是被称为魔鬼校长的雷蒙特将军,冷酷的脸大理石一样僵硬。
铁笼打开,十多个奄奄一息的黑人和白人爬了出来。被埋在地里的黑脸人头是最后被挖出来的,肩上的中尉军衔已经快磨烂,矮小的身材像一个侏儒站在一群巨人面前,格外引人注目。
魔鬼校长的目光停留在黑脸中尉身上,“中国猪佬,告诉我,活埋的滋味怎么样?”
黑脸中尉高声回答:“报告教官,很美妙,要是来几张玉米饼就更美妙了……”
魔鬼校长上前,狠狠抽了黑脸中尉一个耳光。
“你们军队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这是全世界同行都难以完成的奇迹,他们过的雪山和草地比这里的丛林更可怕,他们吃的是什么?回答我!”
“报告,是树皮和草根。”
“这里的树皮和草根能养活你们整个军队,你这坨狗屎,跟你的前辈军人相比,你不感到这是耻辱吗?”
魔鬼校长又一脚踢过去,黑脸中尉倒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现在有人退出吗?”魔鬼校长吼道。
牲口们的表情比魔鬼校长还要冷漠,“没有。”
“出发!”魔鬼校长下达了通向地狱的号令。
死亡的幽灵在黑暗的深处吐着绿色的毒信,丛林里安静极了。一个脸上涂着迷彩油的猎人悄无声息地从密林里探出头,侧耳倾听着丛林里的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向一片枯叶遍布的松软土地。前方,一个印着五星红旗的背囊散落在地,却不见背他的主人。
这是一处通向终点的必经之地,不走此路,只能选择未探明的原始森林。谁也不会那么傻,万一陷在丛林里出不来,即使宣布退出,救援的人也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猎人不会那么傻,让猎物轻松地通过。看起来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险。在散落背囊的下方,有一个深深的陷阱。
猎人走到背囊前,看到地面露出一个洞,高度紧张的表情慢慢松驰下来。看来,要找的猎物如他猜想的那样,掉进了陷阱里。
猎人伸手抓住背囊,正要往回拉的时候,一条绳子从松软的泥土里弹出,将背囊拉向前方。抓着背囊的猎人身体向前一倾,栽进了陷阱。
一侧的草丛里,黑脸中尉探出头,收起绳子,毫不理会陷阱里的惨嚎,抓起背囊,迅速消失在丛林里。
片刻后,两个猎人出现在陷阱前,看到里面奄奄一息的同伴,一个猎人对着单兵通话系统,气急败坏地吼道:“第二组追捕失败,他又跑掉了,一定要抓住他!”
猎人们如此生气,是因为他们追捕的这个黑脸中尉不仅成功逃脱两组人马的围歼,还将六名猎人送进了他们自己的陷阱。
这是不可能的事,多年来,还没人在这片丛林将追捕他们的猎人变成自己的猎物。这是猎人们的奇耻大辱,何况对手是他们一直不看好的黑脸中尉。
几分钟后,追捕其它牲口的猎人赶了过来,将黑脸中尉逼到一处悬崖前。就在猎人们准备冲上去将黑脸中尉活捉时,黑脸中尉转身,绝望似地大吼一声,接着朝悬崖纵身一跳,引来身后一阵惊呼。
“他疯了,真不要命了!”
“上帝,他就是个疯子。”
猎人们扑到悬崖边,下面除了蒸腾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在终点的射击场,成功穿越丛林的各国牲口正在对移动目标进行射击。魔鬼校长不停地向丛林方向张望,最后一批追捕的猎人来向他报告,没有发现任何目标。
魔鬼校长无奈地向一个胸佩中国国徽的年轻男子走去。
“大使阁下,我遗憾地告诉你,贵国参训人员在丛林反追捕训练中,跳入悬崖,我方人员进入悬崖下方后,并没发现尸体,根据现场情况分析,他估计遭到巨蟒攻击,已为他热爱的事业献身了……”
被魔鬼校长称为大使的人叫任治国,是驻该国使馆工作人员,一张俊俏的脸还透着一丝学生气,听了魔鬼校长的话,脸色凝重地说:“希望你们再次进行搜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使我国参训人员牺牲了,也要找到他的遗物。”
魔鬼校长耸了耸肩,“你不知道情况有多糟糕,那是原始森林,即使是魔鬼,也别想在那里活命,我们的人已经尽力,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找到他的遗物。”
魔鬼校长这样说,并不是推脱。在猎人报告黑脸中尉跳入悬崖之后,就有直升机载着搜救人员飞到悬崖上方,用软梯下到悬崖底部后,在一片血迹旁,发现了一条巨蟒。他们推测,黑脸中尉已被巨蟒吞没。
魔鬼校长说完,朝已经完成移动目标射击的牲口走去,表情异常严肃。
“请大家记住,有一个中国人,就是那位非常矮小的中国人,如我们预想的那样,最终没能通过全部训练,但他在最后的丛林反追捕中,成功逃脱两次围歼,并让六名猎人成了他的猎物,这是我校成立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你们其中有些人必须感谢他,如果不是为了派出更多人追捕他,你们是无法顺利到达这里的。”
人群中的几头牲口互相对视了一眼,好像终于明白在途中没遇到有效追捕的原因。
魔鬼校长接着说:“在第三次追捕中,他可以选择当俘虏,这是游戏规则允许的,但他继承了他们军队一贯的传统,宁愿跳入悬崖也不当俘虏,我并不赞赏他的行为,特种战士遇到危险首先要做的是尽最大努力保存自己,争取完成任务,而不是英勇牺牲,但我敬佩这样的军人,作为对手,他是每个人的噩梦,现在,让我们为他默哀!”
魔鬼校长首先摘下帽子,低首垂立,全场一片肃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
魔鬼校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怒吼:“混蛋,谁在那里,难道不知道我们在为一个勇士送行吗?”
一个教官立即跑过去,接着停住脚步。因为他看见,大家正在为之默哀的那个人像鬼魂一样出现了,衣衫褴褛,满脸血污,仿佛刚从地狱回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几乎忘记了呼吸。
黑脸中尉并没在意大家惊讶的表情,抬手一枪,击中了不远处移动的靶位,接着枪声此起彼伏,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黑脸中尉像进行教科书式的表演一样,干净利索地击中了全部目标,没有浪费一颗子弹。
所有人都惊呆了,除了他迷一样出现在眼前,那梦幻般的神枪更让人心头一震。就是魔鬼亲现,也很难在高强度高负荷的奔袭之后,在心肺极度扩张爆裂的时刻,做到平静如水地开枪,如此稳准。
黑脸中尉收枪,跑到魔鬼校长身前。“报告教官,猎人八号完成任务,请指示。”
魔鬼校长仿佛刚从梦游中醒来,身体一抖,抬手看了看表,离最后规定的期限时间还有一分钟。他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的黑脸中尉。
“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开悬崖的?”
黑脸中尉挺了挺胸,“报告教官,那是魔鬼的秘密,只有魔鬼本人知道。”
魔鬼校长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力度不大,却将黑脸中尉拍到了地下。黑脸中尉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说得很好,也许只有魔鬼才会知道,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样的奖励?”
黑脸中尉舔了舔干裂的嘴皮,“我需要一张玉米饼……也许两张更好……”
“蠢猪,你为什么就只知道吃玉米饼?”
黑脸中尉没说话,身体快要虚脱了。
魔鬼校长眼里流露出难得的柔情,“OK,我喜欢你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牲口,给他两张最好的玉米饼,我还要给他亲手戴上勇士的勋章。”
这个狗日的黑脸中尉就是陆军特种部队野狼大队特战二连后来的连长,大号王金斧,外号小黑。那时他正代表中国陆军特战精英在南美某国接受最残酷最臭名昭著的“猎人”训练。
小黑在猎人学校五百多天的传奇经历,后来随着他的事迹报告轰动一时。部队很多崇拜他的粉丝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他在最后的淘汰赛中,一脚将一个“米国”鬼子踢倒在地一小时爬不起来的传说。
“米国”鬼子长啥样?从小吃牛排长大的,说话牛气冲天,在世界各地牛逼哄哄,一个个人高马大,配上那身美制军装,和好莱坞的美女们站在一起,真有点英雄美人的感觉。
“米国”鬼子的身手怎么样?“米国”出了不少世界拳王,最著名的莫过于那个打不赢还咬人耳朵的泰森。“米国”拳击遇上中国功夫会怎么样?早在很多年前,一个伟大的偶像李小龙已经告诉过我们答案了。
作为军人的“米国”鬼子与中国军人相遇时,到底会怎么样?同样在很多年前,早就有一批穿着草鞋爬在雪地里作战的——严格地说,只能算农民的中国军人告诉过他们。
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被科技武装到牙齿号称全球无敌的“米国”大兵再一次与中国军人以和平的方式站在比武场时,小黑用他那招当时默默无闻的“红烧猪蹄”将身高一米九几傲慢得以为自己是“米国”总统的海军陆战队员打倒在地后,“米国”鬼子昏迷不醒。队医以为小黑使用了巫术,不得已过来请教。
小黑平静地告诉他,一个小时后,他会自动苏醒。
果如小黑所言,一个小时后,那家伙自动醒来,分毫不差。
当“米国”鬼子得知小黑让他在地上躺了一个小时的神秘招术源于中国古老的功夫时,立即要拜小黑为师。如果不是小黑力拒,在他还没回国的时候,就将收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国徒弟。
这个第一天来就被魔鬼校长讥笑为马戏团侏儒的小黑,成功通过五百多天的生死考验,最终获得“最具有献身精神的突击队员楷模”称号,作为该校建校以来最勇敢的三十位学员之一,小黑将中国人的名字和肖像第一次永久地刻在了猎人学校的荣誉墙上。
这个狗日的小黑,回国后受到了英雄般的赞誉,被战区树为军事训练标兵,荣立一等功,并在部队的大报小报上号召向他学习。
小黑成了名人,明星。在他还没来到野狼大队二连任职时,二连很多人已把他当成了偶像。
二连已经很老了,老得就像一个传说。
传说中它叫“大功二连”、“尖刀二连”、“神枪手二连”、“硬骨头二连”、“孤胆英雄野狼二连”……解放军的历史上很难再找出这样一个连队,从它诞生那天起,几经风雨沧桑,编制隶属轮换,却一直顽固霸道地叫二连。
二连的功勋是一群信仰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光棍男人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不同时期,在各任狼一样凶猛的标兵连长和所有二连牲口的共同努力下,成就了二连王朝般的辉煌。
二连距离现在抒写的最后一个传奇是在南疆自卫反击战前线,敌人咬牙切齿诅咒他们为残酷冷血的野狼。在与敌特工部队最惨烈最旷日持久最惊心动魄的对抗中,隶属某军侦察营的二连连长宋立武带领九名战士,奔袭三昼夜,深入敌后,成功端掉敌王牌特工部队“猛虎团”团部,以牺牲五人的代价,毙敌团长以下五十一人,创造了我军侦察部队作战史上一个经典战例,被授予“孤胆英雄野狼二连”荣誉称号。从此,“野狼二连”的名号在那片血火交融的土地上成为一个传奇。
战后,R战区以二连为主体建立陆军特种侦察营,直属战区首长机关。之后的二连连长便是如今野狼大队的大队长万霸天。万霸天是当年奇袭“猛虎团”成功生还的几人之一,荣立一等功,破例提干。从硝烟中走出来的二连在万霸天的带领下,创造出了全军侦察兵全能大比武第一名,全军夜间射击比武第一名,全军军事训练模范连队等诸多荣誉。和平年代,一个连队所能取得的最高荣誉,二连都理所当然地得到了。
军队在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经历了痛苦蜕变。海湾战争的爆发,彻底惊醒了中国军人,现代战争的全新模式让已经忘记战争硝烟的土八路们睁大了眼睛。这已不是他们熟悉的战争,一直引以为傲的传统陆战优势在全新的信息化战争面前,显得无所适从。
此时的二连以及整个特种侦察营,无论装备还是单兵训练,都没走出传统侦察兵的路数。海湾战争后,R战区陆军特种侦察营正式升格为特种大队,代号野狼大队。从装备到作战思想,都在迅速朝世界一流特种部队靠近。其良好的单兵素质和从战争传统中保留下来的优良作风,使中国陆军特种部队在世界军事变革的大潮中迅速崛起。
由传统训练科目到现代特种作战的全新改变,二连在将近十年的跨越发展中默默无闻。无论连队整体建设还是军事训练,二连在全大队的所有连队中,成绩垫底,二连已经连续十年没评过优秀连队,曾经声名显赫的英雄二连在现代化军事建设中渐渐褪去了往日的光环。
现在,二连还叫二连。不过,它的前面多了一个老字。
当“老”和“二”结合在一起,就成了中国人经常用来羞辱某人某物的独特发明。如今,二连在野狼大队被人提起时,总被轻蔑地称为“老二”连。二连人理所当然就成了他们嘴里低人一等的“死老二”。
小黑来二连时,二连很长时间一直没连长。
原先的连长在直升机滑降训练中摔断了腿,还把脑子摔成了重度脑震荡,一直住在医院。
大队领导物色了好几个人选,都没人愿意来。谁都不想来当这个“死老二”。大队司令部机关一个叫李兵的中尉参谋最终经不起领导的威逼利诱,来二连代职连长。
连队人心浮动,情况复杂,当时的指导员已确定调往上级机关,司务长马成对连长这个位置窥视已久,因此李参谋想当好这个代连长基本不可能。
马成这人命不好。原先他是连队的排长,排职期满后本来可以干副连长。这时部队精减编制,副连长一职撤销了,领导就让他暂时干了连队司务长,司务长后来全改成士官担任,马成又没地方去了,刚好这时指导员调走,马成顺理成章当上了连队代理指导员。李兵和马成因为经常尿不到一起,关系处得很僵。
据说后来李代连长在某天晚上停电时起来上厕所,不知是着了别人的道还是自己犯迷糊,摔了个熊猫眼。类似的事情不断发生,李兵后来主动回了机关,跟领导说,打死他也不在二连干。二连连长一职又空了,连队工作暂时由马成一人顶着。
谁都不想来二连,而马成却不想离开二连。马成是连队土生土长的干部,军事素质也不错,任副连职已两年,调正连指日可待。马成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天能当上二连连长,重振二连雄风。本以为李兵走后,他能顺利当上连长,没想到这时小黑来了,大队领导让他到二连暂时代理连长一职。
小黑来二连是那一年九月底,部队在某海滨地域执行海训任务刚结束,正在短暂休整,准备迎接即将开始的千里综合演练。
马成带领全连列队站在帐篷外的海滩上,为小黑进行简单的迎接仪式。大队长万霸天带着小黑过来时,二连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想看看这个声名远播几乎被媒体吹为天神的小黑到底长啥模样。
见到小黑时,二连人都愣了。
小黑的个子很矮,很瘦,双臂很长,皮肤黑得发亮,要不是穿着军装,肯定有人会把他当成动物园里跑出的黑猩猩。这德性,太他娘的不像一个特种兵,更不像传说中那个一脚把“米国”鬼子踢倒在地爬不起来的特战英雄。
如果中国特种兵都按常见的美国大兵来选,估计小黑再长二十年也不会迈进特种部队的大门。这是一个被称为三等残废的身高,也是一般女人嗤之以鼻笑骂该打一辈子光棍的高度。
万霸天简单介绍完小黑的情况后,小黑走向队伍前方,敬了一个军礼,平淡无奇地说:
“我叫王金斧,外号小黑,以后和大家一起工作,希望多多帮助和支持。”
一副病秧秧的样子,明显中气不足。不过二连人见他报了大号还报了自己的外号,心里说这人有点二。
万霸天又叮嘱马成和小黑,小黑刚来连队,不熟悉情况,演习任务由马成任连队指挥员完成,两人要搞好团结,等演练结束,部队回到原驻地,就正式研究确定二连的军政主官人选。
马成当即向万霸天拍胸板,没问题,心里却开始琢磨,以前他分析,二连目前的状态,要想重新进入先进连队行列,必须有一个对二连相当熟悉的人来带领连队,照这个要求,非自己莫属。可现在却让小黑来代理这个连长,他就弄不懂领导啥意思了。
马成心事重重地送走万霸天,回头却看见几个兵围着小黑,争相为他拿东西,要小黑到他们的帐篷里搭伙住宿。
小黑的到来,让二连人欢欣鼓舞,马成除外。拥有一等功臣头衔和英雄般赞誉的小黑能成为二连人,那是二连所有人的荣光。
马成走过去,朝正抢得起劲的一个兵来了一脚。“你们抢他妈啥玩意儿?小甄,把代连长的单兵帐篷扎到我的帐篷边上。”
连部通讯员大名甄美南,虽然他的外貌与“美男”这个谐音天差地别,长得比较后现代,只能用超现实主义来形容,却不喜欢别人叫他小甄,也不喜欢别人叫他“美男”,只有叫他全名“真美男”时,他那张原本稚气的脸才会绽放出恐怖的笑容。
甄美南就在马成眼前,愣是装着没听见。马成过去踢了他屁股一脚,大吼道:“甄美南,你没听见吗?”
听见马成叫他全名,甄美南似乎赚了一个小便宜,捂着屁股,乐呵呵地说:“听见了,指导员。”
甄美南过来拿起小黑的包,得意地露出两颗招牌式的鹰勾牙,对小黑恐怖地一笑。
“走吧,连长。”
马成的手一挥,朝兵们瞪了一眼。“代连长刚来很辛苦,让他好好休息休息,都给我散了,该干嘛干嘛!”
说完双手往腰上一叉,那样子,摆足了一个基层领导牛逼哄哄的经典架式。
小黑跟着甄美南走过去,从背囊里拿出帐篷撑开,这时文书吴大富跑来对马成说:“指导员,营里通知去一名主官到大队开会,是你去,还是让新来的连长去?”
马成望了望小黑,说:“代连长刚来,不熟悉情况,还是我去吧。”
走了两步,马成又回头指示吴大富,“通知炊事班,晚上加两个菜,为代连长接风。”
马成开完会回来,传达大队领导的重要指示:下午,在千里综合演练开始之前,战区辛副司令要来特种大队考核干部的射击水平。
辛副司令是为数不多参加过老山自卫还击战的现役将军之一,一上任就来野狼大队视察,刚好碰上大队正搞军官射击训练,看了干部的成绩,很不满意,当即露了一手,手枪速射从背转身拔枪到转身击中五个固定目标,只用了三点六秒。野狼大队这些平时牛逼哄哄的牲口被雷倒了,几乎还没看清老爷子的动作,五个胸环靶全部命中。
老爷子打完手枪,又玩起新配发的步枪,立姿、跪姿、卧姿,不同姿势轮番上场,枪枪正中靶心,报靶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后惊讶地报出九十九环的成绩。
老爷子打得兴起,又抱起班用机枪,嗒嗒嗒,嗒嗒嗒……几个连发打完,收枪站在那里。报靶员扛着靶子跑过来,牲口们看到胸环靶,倒抽一口凉气。
胸环靶正中十环区打出了一个小洞,而十环区以外毫发未损。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大队长万霸天惊得连马屁都忘了拍,一个劲地抹着头上的冷汗。
老爷子前面表演的手枪和步枪,对野狼大队的牲口来说不难做到。难的是把机枪当成步枪,并且用的是连发。一般步枪在连发状态下,前后子弹的飞翔轨迹都不一样,落点自然不同。机枪更不同,打出的不是点,而是面,一般情况下,连发状态的机枪子弹能上靶就不错了,更不可能全在十环区这个小洞穿过。
野狼大队被震了,这种枪法,比传说中的百步穿杨更恐怖。
辛副司令看着野狼大队干部呆若木鸡一副直流哈拉子的嘴脸,毫不客气地对万霸天说:“你们是特种兵,不是行刑手,战场上没时间让你对着人家脑门瞄,讲的是快,要在第一时间干倒敌人,三个月后,我再来考你们,到时希望你们能打出比我更好的成绩。”
老爷子说完拍手走人,留下一群牲口发呆。后来战区一直流传辛副司令枪挑野狼大队灭了一群牲口威风的故事。
辛副司令说话算数,三个月后真来野狼大队考枪法。万霸天赶紧召集各营连主官开会,要求各连干部一定要打出好成绩,哪个连队打得最差,当年不得评比先进连队,哪个干部现了眼,自己掏子弹钱。
玩枪是二连的历史强项,以前二连得过“神枪手二连”的集体荣誉称号,二连人个个枪法如神,修炼各种绝世神枪的独门心法作为传统一代代传了下来。现在,虽然群雄并起满门才俊的局面不再,但二连的整体射击水平仍不错,除了现在的标杆连队一连,野狼大队其它连队在射击方面很难超过二连。尤其是马成,更是一枝独秀,被野狼大队称为枪王。
马成作为野狼大队的惟一代表,参加过两次全军狙击手集训,第一次拿了第一名,第二次就作为教官身份去培训别人了。
马成的枪法如此强悍,当然想重树“神枪手二连”的辉煌,不过,那是他当上连长以后的打算。现在,辛副司令要来考枪法,机会难得,之前,他早就给二连的干部骨干开过小灶,传授了自己的独门绝技,此次考核,发誓要超过一连,拿回第一。
小黑的加盟让二连此回拿第一更有信心。二连人谁都没见过他的枪法,但他在猎人学校受训时,在长途奔袭之后,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干净利索地全部击中移动目标,成为猎人学校有史以来第一神枪。回国后,随着他的事迹报告和新闻媒体的广泛宣传,他神枪手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了。
正因为谁都没见过,所以很多人都想一睹小黑神枪的风采。
正式考核时,二连抽签抽到了最后。马成一副绝世高手的派头,听着随身听,手指有节奏地在腿上敲打着,对正进行的射击充耳不闻。小黑更像高手中的高高手,抱着枪,闭着眼睛,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很淡定,很超然。
排在前头的连队很快打完,各连平均成绩都在九十六环以上。一连在二连前面出场,看到一连长刘一豹射击时的动作,马成狠狠地呸了一口,不屑地说:“有点洪七公的架式,他以为自己拿的是打狗棍吧?”
二连几个排长听了,忍不住一阵大笑。一连听见二连的嘲讽,狠狠地投来愤怒的目光。
一连和二连是一对老冤家,从这支部队最早组建开始,两个连队为争第一打得头破血流。这些年,老先进二连渐渐衰落,一连迅速崛起,当之无愧成为野狼大队第一连。
二连虽然衰落了,心劲仍在,连队荣誉室那些褪色的奖旗奖杯让他们始终放不下“曾经第一”的架子。
一连打出了平均九十八环的好成绩,暂居第一。
该二连出场了。
马成还没走出候场区,就被一连长刘一豹拉住,递给他一个帽子。马成见了那顶帽子,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迷彩帽的正前方用黑笔写着“死老二”三个大字。
刘一豹笑着对马成说:“这回你们要打不过我们一连,你就当着我们一连的面,把这顶帽子戴上,承认自己是死老二,怎么样?”
马成冷笑一声,“要打过你们了怎么样?”
刘一豹说:“那我就暂时替你们收藏这帽子,以后有机会再送给你们。”
“那你就永远收藏吧。”马成说完不再理会刘一豹,进入射击位置后,先是立姿,连发两枪,一个翻滚,变成跪姿,接着是卧姿,短短十几秒变成了马成的表演秀,几乎没看到他有意瞄准,举枪就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收枪站立,非常自信地等着报靶。
一百环。
报靶员报出这个成绩时,人群一阵骚动。枪王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辛副司令忍不住带头鼓起掌。马成回到候场区时,对刘一豹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接着上场的几个排长似乎得了马成真传,打得都不错,报靶员报来成绩后,几个排长就和马成提前庆祝了,最后出场的小黑只要能打出九十八环的成绩,二连这回就稳拿第一了。
十发子弹打九十八环,在二连随便找个兵都能打出来,何况是在猎人学校被外国鬼子称为枪神的小黑。
小黑出场了,慢慢向射击位置走去。马成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倒要看看被洋鬼子称为枪神的小黑到底有多神。不光马成这样想,场上所有人都期待地盯着小黑出场。
小黑走到射击位置后,没有马成那般花哨的动作,像个新兵一样慢慢趴下身。期待他表演的人有些失望,但马上又想,真正的绝顶高手已到了反璞归真的境界,根本不屑玩那些花哨动作,个个憋着一口气,等小黑开出惊世一枪。
这口气,小黑让大家憋得太久了。整整一分钟过去,枪声也没响起。现场一片宁静,所有人都在翘首以待,组织射击的参谋李兵几次向小黑下达可以射击的口令,小黑却迟迟没搂板机。
又一分钟过去,万霸天首先憋不住了,向李兵望了望。李兵向小黑跑过去,趴在他身边问:“什么情况?”
小黑突然犯了打摆子的病一样,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握枪的手不停地颤抖,听到李兵问,扭头应了一声“没事”,接着枪声响起。李兵奇怪地看到,小黑居然闭着眼睛打完了枪里的子弹。
很快传来报靶员惊讶得走了形的声音——
“零环。”
现场一片嘘声。二连的死对头一连热烈地鼓起了倒掌。
在猎人学校震惊参训各国特种兵的神枪小黑在回国后的初次亮相,以十枪零环的成绩同样震惊了野狼大队。
本来准备为小黑接风的两道菜,被马成扔进了泔水桶。二连稳拿的第一名被小黑的惊世枪法拖了后腿,拿了倒数第一。马成离开炊事班时狠狠地说:“就是头猪也能打个十环八环的,什么他妈枪神狗屁一等功臣?狗屎,狗屎也比他强!”
小黑从卫生队回到营地后,一头钻进自己的帐篷,全然不顾连队那些打着问号的眼神。二连人搞不明白,这个从国外载誉归来荣立一等功,又被战区树为军事训练标兵的小黑,第一天来到二连,就给二连带来了野狼大队史上最可耻的记录。再过一百年,二连人都进化成猪的时候,也不会有一头聪明的猪能打破这个记录。
开晚饭时,甄美南去叫小黑,却见他呼呼大睡。马成扔下饭碗,对甄美南说:“我倒要看看,他狗日的是不是啃了大鸭蛋撑住了?”
马成刚抬腿,就被三排长程凯拦住。程凯拉回马成,小声说:“指导员,现在全社会都在号召和谐,你这一去,肯定和谐不了,算了,别跟他计较,吃饭。”
“和谐个屁,他这一来,今年老子的优秀连队就被他毁了,我还能跟他和谐?”马成坐下后,怒气并没消。“一会儿开会我得找大队长,他不算咱二连人,咱二连也供不起这样的一等功臣,去他妈的枪神?”
“对,这倒是好主意。”程凯敲了敲碗接着说,“大队长说了,他只是临时来二连代职,咱二连不缺干部,他哪来就让他回哪去,跟咱二连没关系。”
二排长牛志鹏对一排长何大军说:“像他那样的高手,咋就整了个零环出来呢?这太奇怪了。”
何大军没说话。
程凯放下碗,拍了拍牛志鹏的肩。“他这回算是给我们开了眼,他打的不是枪,是无影腿。”
小黑并没睡着,议论他的那些话全都听到了,使劲捶了捶自己的头,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拿出几片药干吞了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从他提枪走上射击位置的那一刻起,突然中邪一般,他正瞄准的胸环靶后面伸出一张狰狞的面孔,那是一张刀疤脸,鬼魅般藏在靶子后面,吐着绿色火焰,正阴森森地盯着他。他的心一抖,抠动板机,鬼脸消失了,就在他长出一口气的时候,那张脸又在另一个靶子后面出现,正嘲讽般地向他吐着口水。
这是他梦中的情景,从国外归来,他一直被这个恶梦纠缠。梦中,一张恐怖的刀疤鬼脸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质顶在身前,以人质为掩护,慢慢探出头,诡异地观望着周围的动静。瞄准那张鬼脸的狙击手准备开枪击发时,鬼脸又飞快地缩回去了。
寒意像潮湿的雾气渗透全身,小黑握枪的手冰凉僵硬,汗水淋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开枪,那张鬼脸像跳跃的火光一样灵巧地躲着他的子弹,直到他打完弹夹里的所有子弹,鬼脸仍藏在靶子后面,恶毒地向他眨着眼睛。
报靶员报来零环的成绩时,他并没听到,也没看到那一刻所有人惊诧的表情,眼睛一直盯着那张鬼脸,发现枪里没子弹后,便扔掉手里的枪,接着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他朝前方的靶子冲了过去,速度快得像一只饿疯了的狗。
所有人都愣了。靶子前方,壕沟里的报靶员听到一阵惊呼,从沟里探出头,看到小黑像一条凶恶的野狗,张着血盆大口,正朝他扑来。报靶员脖子一缩,滚回沟里。
小黑扑过壕沟,在一个靶子前停住,恶狠狠地盯着树立的靶杆,一张黑脸因过分充血变得扭曲。与靶子对视片刻后,小黑突然疯了一样吼起来。
“你躲着干什么?有本事你出来呀,你出来!”
接着上前,飞起一脚,将靶子踢倒在地,疯狂地踩踏着,直到将一个靶子踩得稀烂,又扑向另一个靶子。
野狼大队的牲口惊呆了,连辛副司令也呆呆地拿着望远镜,久久未发一言。小黑将所有的靶子踩碎后,蹲下身,不停地用拳头捶打头部的时候,万霸天才对身边的参谋长金诚说:“找人上去看看咋回事。”
作训参谋李兵哆哆嗦嗦走到小黑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黑的身体一抖,像刚从梦中醒来,懵懂地抬起头说:“做了一个梦,没事……我再打一次吧。”
远处,辛副司令已经上车走了。万霸天脸色铁青地看着跑过来的李兵。
“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李兵跑到万霸天身前,尽量压低声音。
“做梦?”万霸天不可思议地望着李兵,又望了望远处正朝这边走过来的小黑。
“他就是这样说的,大白天怎么可能做梦呢,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有点神经……”
“你放什么屁?”万霸天打断了李兵的话,“你他妈才神经了,带他去卫生队看看,部队带回。”
卫生队的几个“兽医”拘于野外医疗条件有限,忙活了半天,也没查出小黑有什么问题,最后只得问小黑哪里不舒服。小黑说头疼。“兽医”开了点去痛药和镇静药,就让小黑回去了。
马成去大队部开会的路上,又碰上老冤家刘一豹。
刘一豹老远就向他挥着手里的帽子。
“部队带回的时候,你们比兔子跑得还快,你忘了拿你的帽子。”
刘一豹拿着的,正是那顶写着“死老二”的迷彩帽。
马成转身就走,被刘一豹拦住。
“你小子想抵赖,门都没有,老子等你半天了。”刘一豹说完抢过马成头上的帽子,将“死老二”帽子扣在他头上,然后朝大队部跑去了。
马成摘下那顶帽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正要转身回去找顶帽子的时候,远处副参谋长徐春来那颗缺少植被遮盖的闪亮脑门出现了。
“马成,你狗日的还磨蹭嘛呢?辛副司令都到了,就等你一个人,跑步!”
副参谋长徐春来是天津人,口音很重,骂起人来就像在说单口相声。
马成只好向前走去,一个早就盯着他很久的路边纠察拦住了他。
“同志,辛副司令在里边开会,请你注意军容风纪。”
马成气恼地说:“我的帽子被一连长抢走了,你让我先进去再说。”
纠察一点也没给他面子。“军容不整不得入内。”
马成看见徐春来又在向他张望,只好回转身,捡起那顶“死老二”帽子,戴在头上,拿手挡着前面的字,赶紧溜进会场。
刘一豹坐在会场进口不远,见马成戴了那顶帽子进来,咧开嘴乐了。马成紧挨着他坐下。徐春来向辛副司令报告完毕,下达了“坐、脱帽”的口令,会议开始。
辛副司令宣布千里综合对抗演练将在今晚开始,接着万霸天宣布了各连在演习中的角色和任务。接着,就由代表红蓝双方的连队主官上台宣读决心书。
代表红方参演部队表决心的是一连长刘一豹,刚才领导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刘一豹一直在下面全神贯注地熟悉稿子,根本就没注意坐他身边的马成早就将放在脚边的帽子调了包,这时听到万霸天点他的名字,拿起帽子,看也没看,就戴在头上,动作如肉条令一样规范地跑上前台。
刘一豹向主席台敬完礼,转过身,又朝前方的开会人员敬礼,还没开始念稿,台下哄地一声笑了。他帽子正上方“死老二”三个黑字实在太醒目了。
刘一豹不知台下为何发笑,本想脱稿演讲,这时被人一笑,心头就没底了,照着稿子读起来。这稿子是号称野狼大队第一才子的一连指导员王有才写的,句式如排山倒海,慷慨激昂。刘一豹没想到,他讲的越带劲,台下的笑声就越激烈,连万霸天的喝斥也没能阻止大家的哄笑。而他的搭档王有才用手指着自己的头,他仍浑然不知。
刘一豹不敢念了,赶紧草草收场。向主席台敬礼的时候,万霸天顾不上辛副司令在场,向他厉声吼道:“你戴的什么破帽子,你们一连也这么稀拉,成何体统?”
刘一豹摘下帽子一看,脸瞬间涨得通红。慌慌张张跑下台,回到后面座位时,先前坐在他旁边的马成已和别人换了位置,这时正拿着自己的帽子,向他诡笑。
“呜……”凄厉的警报声响起,一群荷枪实弹的外国军警从车上冲下来,将荒野中一座嵌在山壁中的残存古城堡围得水泄不通。几个携着长枪的狙击手迅速奔向附近的有利位置。
一个人质被五花大绑吊在城堡上的露天天台一侧。一张鬼脸一闪,又飞快缩了回去。漫长的等待之后,那张鬼脸再次探出头,枪声响起,狙击手报告。
“我击中他的头部了。”
微光中,露出狙击手那张标志性的黑脸和瘦小的身躯。就在这时,鬼脸又出现了,寒光一闪,绳子被一把斧头砍断,被吊在高空的人质瞬间朝下跌去,地面的防护气垫还没完全展开,人质重重地跌在地上,血肉模糊。
狙击手再次抠动板机,那张鬼脸早就消失了。
……
刺耳的警报仍在响个不停,二连通讯员甄美南钻进小黑帐篷,拍着他的肩,“连长,你醒醒,连长,你快醒醒……”
小黑睡得太死了,甄美南费了半天劲,也没把他拍醒,黑暗中听他迷迷糊糊地说:“恐怖分子击毙了没有?”
“什么恐怖分子?”
甄美南莫名其妙地望着小黑。“连长,你是不是做梦了?你听,防空警报拉响了,这是千里综合演练开始的信号,快,连队马上出发了。”
小黑好像仍没醒过来,“什么演练?”
甄美南来不及给他解释,赶紧将他的睡袋装进背囊,然后收拢帐篷。这时,黑暗中传来负责监督演练的督查员冷冰冰的声音:“二连在规定时间内,没能全连集合,扣十分。”
演习刚开始就扣了分,马成心里火大了,对黑暗中仍在整理背囊的人影吼道:“谁他妈磨磨蹭蹭的?谁?打报告。”
没人打报告。马成气冲冲地跑过来,朝正在收拾背囊的人踢了一脚,“你他妈哑巴了,让你打报告你不打?”
月光下,马成看到一张黑脸。
马成做梦都没想到这个集合时还呼呼大睡的人是代连长小黑,白天让连队丢了第一,这时又让连队扣了分,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换成别人,早就大嘴巴子抽过去了,毕竟人家是代连长,又是那个鸟一等功臣,战区军事训练标兵,真要把他抽了,面子上说不过去。
马成努力压住心头的火,没好气地对小黑说:“代连长准备睡好了后再让我们拿个倒数第一吧。”
小黑没说话。马成怒气冲冲地朝连队挥挥手,“出发!”
在夜色掩护下,连队开始急行军。
小黑这时还没醒,事先也根本不知什么是千里综合演练。马成开完会去找大队长万霸天,想让小黑滚蛋。万霸天却说等演练结束,大队统一调整营连干部的时候再安排。马成磨了半天,万霸天也没松口。气得马成牙痒痒,闷闷不乐地回到连队。
此次演习,红蓝双方抓住对方任何人都有赏,普通战士五十大洋,士官不论几期都是三百,排级干部五百,连级干部八百,营级一千五,团级干部三千。谁被抓,就表示被侮或击毙,立即退出演习,并从当月工资里扣出奖励对方。
马成回来传达会议精神的时候,让甄美南叫小黑来开会,甄美南叫了半天也没叫醒。马成以为小黑白天闹了神经病,无脸出来见人,就没管他,向连队布置了这次演习任务。
按演习要求,二连朝事先确定的一号地域开进。同时,蓝军正从另一个地方出发,到达指定的一号地域,阻截红军。
马成带着连队玩命地朝一号地域急行军。途中,发现少了几人,让各分队一查,少了代连长小黑和文书吴大富以及几个伤病员。
狗日的小黑,关键时候又拖连队的后腿。马成再也憋不住心里的火,当着连队的面骂了几句,让一排长何大军继续带着部队前进,自己停在路边等。
等了半天,才见几人费力地抬着一人,出现在路口。
马成看见走在前头背着两个背囊的连队文书吴大富,跑过去,冲他的腿来了一脚。
“文书不跟在连首长身边,跑后面晃荡啥?你以为这是逛公园吗?磨磨蹭蹭。”
吴大富喘着粗气说:“指导员,我脚上有伤,跑不动。”
后面的甄美南和一期士官高一点抬着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担架,看见马成,停住了。
高一点本来不是病号,不过自从他的老班长几个月前因病去世后,心情一直不好,训练中一直在泡病号。马成没理他,问吴大富,“担架上是谁?演习刚开始就挺了瘟,还他妈抬着干啥?直接交给蓝军算了。”
吴大富说是代连长。
马成走过去,猫下身一看,担架上躺着的果然是小黑,好像睡熟了。
“他又怎么了?”
吴大富拿出一个小药瓶递给马成,“这是卫生队给他开的镇静药,估计吃多了,从演习开始到现在,他就没醒过来。”
“这他妈啥时候了,还吃镇静药,寻死也不能选这时候,这不是存心害咱二连吗!”马成说完气恼地把药瓶扔进路边草丛。
“他这是下午吃的,药劲还没过去。”吴大富补了一句。
“你们就准备这样抬着他参加演习吗?”
“我们也不知道,”吴大富盯着马成。“指导员,你说怎么办?”
马成很想就此扔下小黑,爱咋咋的,跟他没关系。可他现在是名义上的二连代连长,要是被俘,那也是二连的耻辱。狗日的小黑,来二连不到半天,接二连三拖连队后腿,二连摊上这么个瘟神,真倒了八辈子霉。
马成没好气地挥挥手,“你们抬着他赶快跟上,我去找连队的卫生员,看有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马成说完瞪了地上的小黑一眼,边走边骂:“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一残废呢。”
吴大富听得一愣,望着马成的背影发呆。
“残废”这个词,在特种大队专属吴大富。吴大富是从外单位调来的一期士官,典型的公子哥,据说其父亲钱多得几辈子也花不完,专门托关系让儿子来特种部队锻炼。没想到吴大富第一次全副武装跑五公里时,跑出了三十九分钟的成绩,创造了野狼大队组建以来个人跑得最慢的纪录。
当时负责考核训练的大队长万霸天在跑道上指着吴大富骂:“野狼大队没你这样的残废,三十九分钟,你知道是啥概念?野狼大队的蜗牛也比你跑得快,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及不了格,哪来的,就从哪儿滚回去。”
吴大富被万霸天这一骂出了名,好事者给他取了一个“吴残废”的外号。吴大富那个有钱父亲的企业与大队是共建单位,这位亿万富翁来大队,捐建了两个塑胶地面的蓝球场,极大地改善了基层官兵的业余文化生活。因此,吴大富这个鸟兵一个月后跑五公里虽然还是没及格,但也没滚蛋,反倒当上了二连的文书。
吴大富望着马成的背影,愤恨不平地说:“好歹我也是未来的亿万富翁,你多少应该给我点面子……”
马成追上连队时,连队已顺利通过一号地域。马成让卫生员回去接应小黑。没过多久,卫生员回来向马成报告:“后面全是蓝军,各条路都堵死了,根本过不去,代连长他们肯定被俘了。”
蓝军速度之快,超出马成的想象。看来,蓝军也玩了命,想多抓几个俘虏邀功请赏,小黑等人无疑已凶多吉少。
听说有人当了俘虏,二连很多人有些气馁。他们没想到首先被俘的居然是他们先前认为很英雄很偶像的代连长小黑。小黑来二连这半天的表现,实在与他的盛名相差太远。
时间不允许二连人过多地担忧小黑等人的命运,值班的一排长何大军过来向马成报告最新敌情,蓝军已炸毁通往二号地域的惟一桥梁,部队必须改变方向,翻过一座大山,绕道进入二号地域。
马成拿出地图,通住二号地域最近的路是翻越一座大山,此山名赵公山,海拔五百六十三米。
出发前,马成站在连队面前慷慨陈词:“我要让你们记住这几个被俘的人,他们是二连的耻辱。野狼大队是怎么来的?是有了我们“孤胆英雄野狼二连”才有这支部队,我们的的传统是什么?”
全连吼了一声,“只有死的烈士,绝没有活的俘虏!”
“出发!”
马成率先朝山上方向跑去。山虽不高,却异常陡峭。连队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冲到山顶。
马成最后一个爬上山顶,看到前边停下来,便对何大军说:“不能停,赶快走,要是让蓝军提前赶到就麻烦了。”
负责开路的何大军跑过来沮丧地对他说:“指导员,这是座孤峰,除了上山的路,没有别的道可走,怎么办?”
月光下,山上一片灰白。马成到前边看了看,下山的路果然只有来时这一条。
“再看看,这又不是华山,不可能只有一条路。”
“都侦察过了,其他几面都是悬崖,根本下不去。”
怎么办?全连人都在等待马成的命令。马成又跑到悬崖边往下看了看,去二号地域的最佳路线就是通过悬崖,可悬崖到底有多高,下面是什么情况,夜里根本看不清。如果不把底下的情况摸清楚,马成不敢冒这个险,这关系到全连人的生命,稍有闪失,那对连队来说就是灾难。
全连人都焦急望着他们的代指导员。马成咬了咬牙:“原路返回。”
马成打算下山后,提高速度,绕过弯路,赶在蓝军前面到达二号地域。
上山容易,下山难。山路很陡,往下走的时候,只能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下滑,想快也快不起来。
刚走到山腰,山下不远处,蓝军喊着“活捉马成、全俘二连”的口号从不远处扑杀过来了。
马成一惊,没等他下令,已有部分战士朝山上跑去。
何大军着急地问:“指导员,怎么办?”
蓝军的速度实在太快,马成想也没想,对何大军说:“先回到山顶再说,他们一时攻不上来。”
重新上山,也许是大家玩了命的缘故,在奔袭了半昼夜体力极大损耗的情况下,全连人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冲上了山顶。
此时战士们的体能差不多都到了极限,一到山顶,全都瘫倒在地,再难动弹。
马成走到悬崖边,用手电向下照了照,根本不见底。
何大军的攀岩功夫在野狼大队算得上一流好手,主动承担去悬崖下方开辟通道的任务,他用勾绳系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上,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手里抓着勾绳,背对着悬崖,一步一步地退下去。
没过多久,何大军上来,向马成报告了一个他不想听到的消息:“山壁上全是青苔,太滑,脚上一点劲使不上,全靠臂力,根本撑不住,下边有人活动,我估计是蓝军的先头分队。”
也就是说,如果这样一个一个下去,蓝军在下面只要有一个班的兵力,山上下去一个,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一个,到时全连人还是要当俘虏。
二连已经走上绝路,这是所有二连人无法接受的现实。马成不死心,对报话员说:“呼叫一连,请他们帮忙引开山下的敌人。”
正在山的另一边急行军的一连接到二连的呼救信号后,并没停下来。刘一豹对指导员王有才说:“让我们救他,他真能想出来,还不如直接叫蓝军一声干爹,求他们放他一马。”
王有才显得很犹豫,“都是红军,这样见死不救不好吧。”
刘一豹说:“这不是在协同作战,我们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完成。蓝军这架式你还不明白吗?这是集中优势兵力歼我残弱,围歼二连的是一个营,我们去救,会陷在那里,我们是大队十年的先进,惟一的标杆连队,有一个人被俘,那也是一连的莫大耻辱,一连丢不起那人。跟他们说,这会儿谁也帮不了谁,自己想办法。”
马成得到一连的回复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狗日的一连,见死不救,你们做的也太绝了。”
马成几乎心灰意冷。难道天绝二连?要是二连在他手里全连被俘,绝对会创造野狼大队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耻辱纪录。他个人以后在大队能不能混下去不说,二连以后将彻底沦为“死老二”的连队,即使能再爬起来,沟子上那坨屎是再也擦不干净了。
山下蓝军的动静越来越大,先头分队已到半山腰,“活捉马成,全俘二连”的口号清晰可闻,用不了十分钟,蓝军就会冲上来,二连此时毫无悬念地成了瓮中之鳖。
马成这一刻跳崖的心都有,中国军人从不缺乏慷慨就死的血气。如果这是战争,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会抱着冲上来的敌人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可他娘的这是演习,虽然关乎一个连队的尊严,却不能只逞自己的血气之勇而不顾连队死活,除了品尝失败的苦果,他没有别的选择。
几个排长在他身旁不停地问怎么办,问得马成心里毛了,将手里的头盔扔在地上。
“老子哪知道怎么办?凉拌!”
绝境中,马成几乎丧失了理智。山顶上的气氛宁静得可怕,所有人都闷声不语,尤如绝望中的困兽。
就在二连人痛苦地品味着即将到来的万劫不复的失败滋味时,悬崖另一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个兵几乎是哭着喊了起来:“蓝军摸上来了。”
这一声叫得人心凄惶,二连人仿佛从梦中惊醒,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悬崖边窜出一个人影。
马成嚎了一声,“狗日的蓝军,我他妈搞死你!”
马成冲过去,一下将刚从悬崖边爬上来的人扑倒在地,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地上那人一个翻滚,将马成压在身下,大声说:“我不是蓝军,我是代连长王金斧。”
二连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齐刷刷地将手电光射在来人脸上,果然是代连长,果然是那个他们以为早就当了俘虏的小黑。
所有人在愣了一下之后,哽咽地叫了一声连长,争相朝小黑扑过去。
马成心头一酸,呆呆地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小黑。小黑根本不懂二连人此刻的心情,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对马成说:“赶快准备勾绳,越多越好。”
这时的小黑,一改白天留给二连人那可耻的熊逼形象,目光鹰隼般犀利,如战神附体,举手投足,颇有大将风度,矮小的形象瞬间在二连人心中高大起来。
连队将勾绳准备好,几个排长照小黑的吩咐,将勾绳一头固定好后,把其余的勾绳全部接了起来,朝山下甩去。没过多久,山下有人接住绳子,并把绳子拉直了。
小黑回头对连队的人说:“直升机滑降的动作大家都会吧,咱们得滑下去,不过这比直升机滑降的距离要高点,大家有没有信心?”
小黑的到来,仿佛给二连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士气调动了起来,大家齐声说:“有。”
小黑暂时代替马成指挥员的角色,命令两个排长带着几个素质不错的兵先滑下去,让他们下去后接替在下面拉绳子的人。
何大军和牛排带着几个人下去之后,后面滑降的速度明显快了,接着又有几个人相继滑了下去。
马成默默地站在后面,看着小黑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连队,心里冒出一个疑问,“这么高的悬崖,小黑是怎么上来的?还有,蓝军的封锁那么严密,他是怎么突破蓝军的重重包围的?”
最后一个士兵滑降下去后,蓝军先头分队已经快到山顶。小黑回头说:“快,跟上。”
后面剩下的是马成。马成说:“你先下吧。”
小黑没容马成再说什么,推了他一把,马成只好抓着绳子滑降下去了。
蓝军冲了上来,小黑环顾四周,确信再没有一个二连的兄弟留在山顶,对蓝军潇洒地挥了挥手,“你们的速度太慢了,再见!”
小黑说完抓着绳子,背对悬崖纵身一跳,消失在蓝军的视线中。
小黑的这一跳,引得蓝军一片惊呼,黑暗中,大家并没看到他手里拿着绳子,还以为他跳崖了,齐齐扑到悬崖边,发现二连由这根绳子全部安全通到深不可测的山脚时,真恨不得当即跳下去。
煮熟的鸭子已经到了嘴边,又飞了,蓝军失望的心情可想而知。
马成滑下去回头望,才发现这是悬崖下一个山坡,连队完好无损地全部降落到这个山坡上。
何大军弄不明白,明明是笔直的悬崖,他往下探路的时候,都找不到着力点,小黑没有绳子,空着双手是怎么爬上去的,难道他会传说中的壁虎功不成?
在从山坡下到山脚的途中,何大军跟在小黑身后,忍不住提出心中的疑问。
小黑笑了笑,神秘地说:“独门绝技,不可轻传。”
何大军半信半疑,“难道你会传说中的壁虎功?”
“会个锤子,你还真相信世上有这种功夫?”
小黑指了指山壁,“山壁上有常年生的葛藤,完全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何大军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在山顶向下探路的时候,也注意到那种植物藤蔓,差点缠住他的身体,小黑居然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徒手攀着藤蔓爬上去,这简直是一种奇迹。
连队一路向前,没碰到任何阻碍。想必是蓝军之前有绝对把握在赵公山全俘二连。二连意外逃脱,完会打乱了蓝军的整体部署。
行军过程中,马成看到连队的兵都争相围在小黑身边,与他有说有笑,完全把他这个指导员冷落在一边。就连他以前完全看不上眼的文书吴大富,此时也像功臣般,高谈阔论着小黑怎样带他们几人,来了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戏。
却说吴大富和高一点等人抬着昏睡的小黑向前追赶连队时,并没等来马成派来的卫生员,身后却追来了蓝军打先锋的尖刀分队。吴大富和高一点等人赶紧将担架上的小黑抬进路边的草丛。蓝军只顾前进,根本没看到草丛里还有人。
接连又有几批蓝军过去,公路上安静了。
“班长,蓝军跑到我们前面去了,我们怎么走?”甄美南用手捅了捅高一点。
高一点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小黑,摇了摇头,“蓝军都跑我们前边去了,我们还走个屁?那不是送上门去给他们当俘虏吗?”
甄美南说:“那我们干脆躺这里睡觉,睡他三天三夜,等演习结束再出去。”
高一点说:“你想得美,演习规定,失踪二十四小时,按阵亡算,那跟当俘虏差不多。”
“那咱们怎么办?我要追不上指导员,回去我这通讯员估计也干不成了,班长,除了连长,你是这里最老的兵,你快想办法呀。”甄美南着急地望着高一点。
高一点没说话,吴大富插嘴说:“当俘虏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扣点工资吗?我不在乎那点钱。”
甄美南见吴大富这样说,便问高一点,“班长,你说怎么办?”
高一点说:“咱们得让连长醒过来,没准他有办法。”
吴大富说:“他醒来也没用,我还以为他很强悍呢,没想到跟我这个残废差不多……”
高一点没理会吴大富,对甄美南说:“连长只是镇静药吃多了,得想办法让他醒来。”
“什么办法?”甄美南问。
“只有等连部的卫生员,没准他有办法。”
这时吴大富过来说:“我有个办法,给他搞点辣椒刺激刺激,没准能醒。”
“你这叫什么办法?辣椒又不是药?”甄美南摇了摇头。
“我小时候见一人睡昏死了,就是用辣椒给救醒的,你们爱信不信。”
见吴大富说得很有把握,高一点说:“那咱就死马当活马医,可这时候上哪去找辣椒?”
这的确是个问题,只有炊事班才有那玩意,二连的炊事班一直在随连队行动。
甄美南说:“路上的蓝军估计都过了,咱们回去看沿途有没有农户,到他们家里搞点辣椒。”
高一点说:“那我去吧,咱们几人中,我的体力最好,发现蓝军也好对付。”
甄美南肚子饿了,想趁机出去找点东西吃,这时也说:“我和高班长一块去吧,万一碰上敌人,也有个照应。”
两人于是上路,确认前方没有蓝军之后,开始狂奔。
跑了一阵,甄美南跟不上了。高一点没管他,闷头朝前跑。跑一阵,回头一望,黑暗中连个鸟影也没看见,狗日的甄美南没跟上来。
高一点只好继续往前跑,就在他绕过公路的大弯进入直道之后,前方突然射来几道耀眼的手电光,照得他的双目失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是蓝军,那就完了。
“什么人?”有人高声问。
高一点侧着身子,朝亮光处望了一下,果然是蓝军。要跑已经来不及,高一点索性坐在地上,没有答话。
前方很快跑来几个兵,押着高一点过去。一个一期士官走上来,指着高一点哈哈大笑,“靠,想不到俺也能抓到俘虏,兄弟们,回去有酒喝了。”
高一点认出这个士官是自己的老乡谭志勇,抬起腿踢了他一脚。
谭志勇冷不防遭到袭击,抱着肚子对一旁的兵说:“狗日的,他敢踢我,兄弟们,给俺揍。”
高一点一边挣扎一边说:“狗日的谭志勇,你娘的敢揍,我回去打得你妈都不认识。”
谭志勇和高一点都来自河南,在所有的老乡中,两人关系最好。两人以前是同学,同时当兵进了特种部队,谭志勇当第二年兵时,考上士官学校,毕业后回野狼大队九连当了炊事班长。
谭志勇听到声音有些熟悉,猫腰仔细打量,接着拍手大笑,“狗日的高一点,想不到你小子也有当我俘虏的时候。”
高一点呸了一口,“就你那小样,也配让我给你当俘虏?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谭志勇说:“俺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当了俘虏还嘴硬,兄弟们,给俺捆了再说。”
几个兵拿出背包绳,准备动手。高一点嗷地叫了一声,突然倒在地上,伴随着身体的抽搐,不停地呕吐起来,把几个捆他的兵吓了一跳。
“哟哟哟,还跟俺玩装死,你这一招,还是俺教你的,以前骗骗老师和你爹行,骗本大爷,没用……”
谭志勇还没调侃完,高一点就吐了他一身,气得谭志勇连跳带蹦,指着高一点大骂:“你小子太过分了,俺非揍你不可……”
高一点吐完就没了动静,软软地趴在地上。几个兵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动。
谭志勇用脚轻轻踢了一下高一点,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兵大着胆子摸了一下高一点的鼻子,像被蛇咬了一样缩回手,惊叫道:“班长,他好像没气了!”
谭志勇趋步上前,伸手一探,果然没感觉到有多大的气息,心里袭来一股寒意,对一旁的兵说:“他休克了,快掐他的人中穴。”
谭志勇说完亲自动手,在高一点的人中上使劲按了按。折腾了好一会儿,高一点终于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几个人。
谭志勇松了一口气,对高一点说:“狗日的,你把俺吓死了。”
高一点悠悠地呼了一口气,有些痴傻地说:“俺是不是死了?”
谭志勇说:“你差点就死了,你搞啥玩意儿,吓死人了!”
高一点说:“俺不是……想……想吓你,俺真的快不行了。”
谭志勇被吓住了,扶着高一点的头说:“兄弟,你可别吓我,你咋回事,是不是病了,到底啥病?俺马上给你找卫生员。”
高一点无力地摆摆手,道:“俺啥病也没有,就是饿得难受,要是这样死了,俺死不瞑目啊……”
“你不用死了,俺这里有的是馒头。”谭志勇说完抬头对一个兵喊道:“给他拿两个馒头来。”
一个兵从背着的包里拿了几个馒头过来,高一点像八辈子没见过馒头一样,抢过一个,全塞进了嘴里,噎得差点背过气。
谭志勇拍了拍他的肩,“你混得真够惨的,慢点吃。”
高一点说:“演习前俺站岗,没顾上吃饭,跑了一晚上,差点饿死了。”
谭志勇拿着手电在高一点的手臂上照了照,挂臂章的地方,却是空的。
“你的红牌牌呢?”
“啥红牌牌?”高一点举馒头问。
“代表红军身份的臂章啊,俺给你馒头吃,你得把臂章给俺去换酒钱,这个买卖合理吧?”
高一点啃了一口馒头,“实话告诉你吧,俺已经被你们的人俘虏过了,这个买卖你赔了。”
“那不行,你把馒头还给俺。”谭志勇一把按住高一点,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馒头。
高一点动弹不得,急得喊道:“抓个士官俘虏不就三百块钱吗,回部队俺照这标准请你吃饭行不行?”
谭志勇半信半疑,“你狗日的说话得算数。”
高一点坐直身体,瞪了谭志勇一眼。“俺俩一个村出来的,从小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打架,又一起出来当兵,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俺俩关系最铁,俺能骗自己哥们吗?”
谭志勇松开手,对一个兵说:“给他拿点水。”
高一点一点也没客气,对那个兵说:“最好再来点鸡腿和火腿肠啥的。”
那个兵站着没动。
谭志勇说:“你他妈以为是进饭店呢,只有馒头,你爱吃不吃。”
高一点眼珠子转了转,对谭志勇说:“辣椒总有吧,谁他妈做的馒头,吃着一点没味儿。”
谭志勇说:“你狗日的不是从来不吃辣的吗?都他妈当俘虏了,排场还摆这么大。”
高一点说:“俺们连炊事班每道菜里都放辣椒,天天吃习惯了。”
谭志勇说:“老干妈没有了,只有辣椒面,你要不要?”
高一点点头说:“辣椒面最好。”
谭志勇放下随身背着的一个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装着各种调料的包,将一小袋辣椒面拿了出来。
高一点伸手去抢,却被谭志勇拦住。
“你他妈想干啥?”
高一点没抢到,松开手,对谭志勇笑了笑,“我现在是见了辣椒不要命。”
谭志勇护着辣椒面,对高一点说:“把馒头拿过来。”
高一点只好照做。
谭志勇将馒头在辣椒面里滚了滚,又递给高一点。
“俺看你咋吃,辣死你狗日的不可。”
高一点见馒头上只沾了薄薄一层辣椒面,对谭志勇说:“你也太小气了,连点破辣椒面也舍不得多给点。”
谭志勇又将馒头放进里面滚了一圈,冷笑一声,“这是最辣的朝天椒,连四川人都不敢多吃,你还嫌少,不把你屁眼辣翻天不可。”
高一点接过那个滚了辣椒面的馒头,小心地装进口袋。
“你怎么不吃?”谭志勇盯着高一点问。
“一会儿俺要去战俘收容站报到,饿了再吃。”
“你小子吃饱了就想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不行,你得帮俺们干点活才能走。”
“吃个破馒头就要人干活,你也太不地道了。”
“你不干也行,那你把馒头还给俺。”谭志勇说完就去抢高一点口袋里的馒头。
高一点生怕他将馒头抢回去,连忙对谭志勇说:“俺帮你干还不行,反正俺早去晚去报到都一样。”
谭志勇笑了笑,拍了拍高一点的肩。“这还差不多,”接着对一个兵说道。“将那口大锅给他背着。”
一个兵将一口厚重的大锅拖过来,谭志勇看到高一点背上去后,对几个兵递了一个眼色。几个兵心领神会,各自背着东西,紧紧跟在高一点身旁,想逃跑,门都没有。
高一点背着大锅,边走边抱怨,“一进部队就戴了顶绿帽,现在又背着黑锅,还受着你们的窝囊气,傻逼青年的四大不幸就差穿小鞋了,狗日的谭志勇,你这个破馒头赚大了……”
谭志勇的心情不错,敲了敲高一点背着的大锅,“我的鞋号小,要不和你换换,免得给你留下遗憾。”
“还是算了吧,我不怕遗憾。”高一点生怕谭志勇跟他换鞋,赶紧向前跑了几步。
一行人向前走,互相开着玩笑,亲密得就像一个班的兄弟。刚走过公路上的那个大弯道,路边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将谭志勇等人吓了一跳,齐齐将手电射过去。
亮光中只听一人兴奋地喊道:“高班长,你得手了没有?”
是甄美南。
高一点当场就傻眼了。
两个兵将甄美南押过来。谭志勇疑惑地看了看甄美南,神色戒备地望着高一点。
“啥得手了没有,你们是不是有啥阴谋?”
甄美南也傻眼了,这时他才看清和高一点在一起的人,是蓝军。
高一点向前走了一步,被谭志勇拉住。
“别动,老实点。”
高一点向谭志勇笑了笑,“靠,你们这么紧张干啥?这小子和俺一样,先前都被你们的人俘虏了,俺俩一块往战俘收容所走,中途他说饿了,俺看见你们这儿有灯光,就来碰碰运气,果然碰见自己老乡了,就这么回事。”
高一点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馒头,朝甄美南扔过去。甄美南正要弯腰捡地上的馒头,却被谭志勇一脚踩住。
谭志勇像抓小鸡一样抓住甄美南的脖子,凶神恶煞地问:“你的红军袖章呢?是不是藏起来了?”
甄美南的身体发着抖,结结巴巴地说:“是……藏起来了……”
高一点上前推开谭志勇,“你他妈有病啊,他只是个新兵。”
谭志勇对身后的两个兵吼道:“把他给俺按住,等俺审完这新兵再来审他。”
两个兵将高一点按住,高一点的身体扣在锅下,动弹不得。
“臂章藏哪里了,给俺交出来。”谭志勇再次抓住甄美南的衣领,接着问。
甄美南的身体抖得更厉害。
“我先前藏……藏鞋底了,结果还是被搜出来了……”
“谁搜的?”
“蓝……蓝军,你们的人……我们已被俘过一次……”
谭志勇久久地望着甄美南,最后慢慢松开手。
“告诉俺,为啥你和你的高班长没一起出现?”
甄美南揉了揉脖子,委屈地哭着说:“我脚有伤,没他跑得快。”
谭志勇捡起地上踩扁了的馒头,递到甄美南面前,“饿了吧?”
甄美南接过馒头点点头。
谭志勇很亲切地说:“吃吧,千万别浪费粮食。”
仍被按在地上的高一点盯着甄美南,生怕他吃了那个沾着辣椒面的馒头,那是给代连长小黑的解药,嘴里又不能说,只好干着急。
让高一点绝望的是,甄美南吹了吹馒头上的沙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接着三下五除二,就将一个馒头吞下去了。
“味道咋样?”谭志勇问。
“有点辣。”
“还想吃吗?”
甄美南点了点头。
“你真把老子这儿当收容所了?滚吧。”谭志勇照着甄美南的屁股来了一脚。
甄美南来到高一点面前,“高班长,我怎么走?”
高一点见甄美南把给小黑的解药吃了,恨不得上去抽他几个嘴巴,大骂:“你他妈不认识路吗?滚,有多远滚多远!”
甄美南以为高一点在暗示他快撤,退了几步,然后撒开脚丫子,狂奔起来。
两个兵放开高一点后,谭志勇没事一样挥挥手,“走,赶紧跟上俺们的大部队。”
高一点本不想接着背黑锅,但辣椒没搞到手,不能空手而回,于是跟着谭志勇等人出发。
没走多远,高一点说要去解手,放下身上的大锅,往路边的草丛走,被谭志勇拉住。
“你就在这里解决吧。”
高一点说:“俺便秘,要用手指头配合,你要是喜欢欣赏,那俺就在这里解决吧。”
高一点说完就要解腰带。
谭志勇恐惧地摆摆手,“别,你还是去路边吧。”
高一点拉着谭志勇,在他耳旁悄声说道:“你来,俺跟你说点正事。”
谭志勇疑惑地问:“你拉屎也有正事?”
高一点悄悄在他耳边说:“俺们读高中时一起喜欢的那位班花来信问你的情况,你爱听不听。”
高一点说完就往公路外面走,谭志勇赶紧跟了上去。
离公路半个蓝球场的距离,高一点才停下,蹲下身。
谭志勇则远远地站在一边,“她问俺啥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臭屁。
谭志勇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鼻子,气恼地问:“她到底说啥了?”
高一点却答非所问,“人生有时候就像拉屎一样,你努力了半天,结果只嘣出来一个屁。”
谭志勇生气地用手电指着高一点,“你一会儿要嘣不出一个屁,俺让你把这个吃回去。”
高一点却招呼谭志勇,“过来扶俺一下,腿麻了,起不了身。”
谭志勇说:“你拉屎那么臭,让俺扶你,没门。”
高一点说:“没拉出来,真的,只放了一个屁,你扶俺起来俺就告诉你她信里问你的那点事。”
谭志勇无奈地走过去,弯腰去扶高一点。
就在这时,高一点顺势抱住谭志勇的腿,向前一扑,来了一个标准的抱腿摔,当即就把谭志勇放倒在地,接着去掏他的背包。
谭志勇做梦都没想到高一点会来这一手,当即就懵了。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在高一点取下他背包的时候,一个翻滚,墩实的身体压在了高一点身上。
这时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谭志勇压着高一点说:“你小子想干啥?跟俺玩这个,没门。”
谭志勇回头正要招呼他的兵,刚好看见一个兵跑过来,就对来人说:“快来帮把手,把他捆了!”
来人没说话,一个猛扑,将谭志勇扑倒在地。谭志勇哎哟一声,大骂:“你娘的干啥?”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不是他的兵。
高一点翻过身,见来人居然是久久不见身影的甄美南,喜出望外,赶紧将谭志勇压在身上,对甄美南说:“快拿他的包,辣椒面在包里边。”
高一点用身体死死压住谭志勇,又用一手只去捂他的嘴,害怕他把公路上的兵叫来。事实上这时公路上的兵已听到动静,正朝草丛边跑来。
甄美南拿下背包之后,高一点又说:“快脱下他的鞋,还有腰带,动作快一点!”
甄美南三下五除二,很快脱掉他的鞋,又解下他的腰带,没等高一点吩咐,就将腰带和鞋远远地扔了出去。
这时,已有两个兵从公路边跑过来。
高一点大喝一声:“闪。”
甄美南率先跑了出去。
高一点松开谭志勇,正要迈步时,却被谭志勇从后面抱住了腿。
谭志勇手下两个兵已经在不远处探出了头,正朝这边跑来。情急之下,高一点抓住谭志勇的两肩,手脚一齐使劲,向后一倒,谭志勇的身体就从头上飞了出去。
当高一点和甄美南背着从谭志勇那里抢来的背包出现在吴大富面前时,小黑仍然酣睡不醒,呼噜打得地动山摇。吴大富害怕他的呼噜引来蓝军,在他的脸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草,也没阻止那惊心动魄的声音从鼻孔里传出来。
还好,狗日的高一点和甄美南总算回来了。
当吴大富拿出水壶,准备给小黑兑辣椒水的时候,甄美南翻遍背包,除了一大堆火腿和其它调料以外,里面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要的辣椒面。
高一点亲眼看见谭志勇从背包里拿出辣椒面的,此时怎么可能不见了呢,过去仔细找了半天,确实没有。他哪里想得到,谭志勇从包里拿出辣椒面后,并没放回去,而是装进了自己衣兜里。黑暗中,他根本没看到这个动作。
忙活了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几人一下懈了气。
吴大富说:“二连有咱们不多,没咱们也不少,反正也帮不上忙,现在就躺这儿睡他一大觉,等他们最后报失踪算了。”
高一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甄美南说:“这一趟咱们也没白跑,搞回来不少好东西,够咱们吃两天,先吃饱肚子再说。”说完剥开一支大火腿,啃了起来。
高一点过去打翻他的火腿骂道:“你他妈就知道吃,要不是你冒冒失失地出来,我早弄回辣椒面了,你他妈倒好,把我沾辣椒面的那个馒头吃了,你狗日的就不怕屁眼上长痔疮!”
甄美南委屈地说:“我看你们有说有笑的,哪知道他们是蓝军呀,那个烂馒头上的那点辣椒面,你扔在地上就掉没了,我一点辣味都没吃出来,你还怪我。”
高一点冲过去,朝甄美南踢了几脚,被吴大富拦住。气极的高一点冲着那包抢来的火腿和调料开了火,用脚踩着,嘴里骂道:“我让你吃,我让你吃……”
甄美南赶紧趴在地上,护着那些东西,高一点一脚踩烂了一个塑料瓶,里面的东西喷了甄美南一身,接着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一股刺鼻的气味迅速漫延,三人都打起了喷嚏。
甄美南捂着鼻子叫道:“是芥末油,你搞了我一身……”
“连长有救了。”高一点兴奋地叫了起来,接着冲过去,捡起地上的塑料瓶,里面已所剩不多了。
甄美南扶起小黑,将芥末油放到他鼻子前,刺鼻的气味让三人流泪不止,喷嚏不断,小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甄美南说:“高班长,你这法子不好使啊。”
高一点说:“这玩意儿比辣椒面好使,不行,给他嘴巴里灌点。”
高一点托着塑料瓶,将芥末油倒进小黑嘴里。没过多久,三人听见一声霹雳,小黑的身体弹了起来,捂着嘴巴和鼻子,声嘶力竭地接连打出了十几个喷嚏。
狗日的小黑,终于彻底醒了。
醒过来的小黑果然没让高一点等人失望,像一头机敏的野兽,带着三人跟在蓝军后面,得知二连困在山上,小黑利用蓝军先头部队等待大部队到来的间隙,巧妙绕到悬崖下方,奇怪的是,不知是蓝军太大意,还是有绝对把握认为二连不会从悬崖上突围,蓝军部署在这里的人不多。小黑解决了蓝军的几个游动哨,顺利开劈通道,化去了二连的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