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筱笛

1

再见到司姩的那一天，是我最倒霉的一天。那一天，我第三份实习工作的老板告诉我没有通过实习期把我给辞退了。我向女朋友陆雪抱怨说自己这么努力却连一份工作都保不住，这个社会太不公平。

我本以为她会安慰我两句，她却朝我笑了笑说：“秦向上，我爱上别人了，我们分手吧。”

我呆呆地坐在她的对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在撸串摊上放了一张一百块说：“这顿我请你。”然后便起身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我想把钱还给她，可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一样，站都站不起来。这是我们交往以来，她第一次掏钱买单。在此之前我连一杯珍珠奶茶的钱都没让她掏过，而这次她却主动为我们的分手买了单。

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着。上海这座城市不怎么下雪，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

经过天桥的时候，我看到了下面穿梭不息的车辆，看到了即便寒冷也打扮得时尚靓丽的姑娘，也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繁华和光鲜。我很纳闷，为什么这些美好的事物跟我一点儿也不沾边儿，自己就像个局外人，站在世界的一端看着另一端。

我突然有一股想要飞翔的冲动，于是双臂撑在护栏上高出栏杆一大截，任由迎面而来的风雪扑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种飞翔的意味。好爽，我闭着眼睛感受这一切。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呼喊声：“不要跳啊！”我还没回过神，迎面而来的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我的左侧脸颊，我整个人身子一歪摔在了地上。

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到她是以为我要自杀，可她这一巴掌又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想杀了我。

还没等我缓过神女孩就冲到我的面前，一把揪起我的衣领，破口大骂：“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他们吗？有什么事儿想不开非得自杀？”

她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摇得七荤八素，我感觉自己快要脑震荡了，为了自保我赶紧拨开她的手，说：“我没有父母，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我都不知道我爸妈长什么样。”

女孩儿作势又要抓我衣领，我的求生欲让我本能地向后闪躲，她说：“那你怎么不替你的奶奶想想，你这个不孝孙。”

我不明白我怎么就不孝孙了，我只是想吹吹风让自己清醒一下，怎么就不孝孙了！我刚想反驳，就看到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说：“喂，吗？这里有人自杀未遂，你们快过来。对，人已经被我控制了。你们快来。”

……

半个小时后，我和那女孩儿一起被带到了派出所录口供。我的左脸火辣辣地烫。女孩儿从民警手里接过一杯热水，正在吹着热气。

“你这脸怎么搞的？”民警问。

我抬手指了指刚要喝水的女孩儿，说：“她打的！”

女孩儿瞥了我一眼，不屑地对民警说：“总比他要跳桥自杀的好。”

警署里几个民警面面相觑，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认定这是一场小两口吵架的闹剧。

于是其中一个民警问我：“名字，出生地报一下。”

“秦向上，出生在同里古镇。”

“你说你叫什么？！”还没等民警动笔记录，女孩突然大叫。

我打了个哆嗦，以为她又要过来打我，赶紧躲到民警背后，说：“我叫秦向上，我奶奶叫刘秀英，有……有什么问题吗？”

那一刻我看到女孩儿眼里竟然泛着泪花，表情温柔地对我说：“向上，我是司姩啊！”

就像是一颗石头，掉进了平静的湖面一样，湖波开始荡漾再也无法平静。

那是我和司姩时隔多年后的重逢，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头或许有点冗长，但是我不得不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你又或者是告诉我自己，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司姩已经死了。

2

我和司姩从小玩在一起，算是大家眼中的青梅竹马。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两家比邻而居，一起上同一所幼儿园和小学。

司姩小时候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儿。她跑步飞快，喜欢打架，从小就学会了逃课。

而我和她截然相反，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听奶奶说母亲改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而我爸在我过一岁生日的那天把我留给奶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于是我从小到大都是靠奶奶经营小区门口的小超市把我拉扯大的。

我曾经问过刘秀英，哦，也就是我奶奶，我爸去了哪里。

刘秀英抽着烟斗，看着天边殷红的晚霞，眼里闪烁着光说：“他呀，去上海赚钱去了，是个大城市，等你长大了会带着好多好多钱回来找你的。”

我不知道刘秀英说的是真是假，我甚至连上海在哪里也不知道，但我还是信了。于是我决定有朝一日也要去上海，在大城市立足，然后找到他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然而缺少了父母的陪伴，我从小性格内向且懦弱，不敢和别人大声说话，开心的时候不会开怀大笑，伤心的时候也不敢放声痛哭，无时无刻都在自我压抑。

小学的时候，因为性格软弱，班级里总有几个同学喜欢欺负我。有一次他们抢我的书包，把我的作业本四散在教室各个角落。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憋出一句：“你们要是再这样，我就告诉老师了。”

我本以为这句话对小学生来说威力应当相当于一颗原子弹。可没想到，话才出口他们就一阵嘲笑。尴尬的我满脸通红，站在原地像个被钉住的木桩。

就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司姩走进了教室，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群人，立刻明白了过来。接着她随手举起一把椅子，作势就要冲那几个人砸过去，毕竟都是小学生哪见过这种架势，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教室。

司姩捡起四散在地上的课本，整理好放在我桌上，微笑着说：“别怕，有我在。”那一刻，我感到司姩背后四散着金光，像是一尊神圣的大佛。

也有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其实并不是司姩的青梅竹马，而是她从小培养的跟班。通常她不会以一种商量的口气让我去做一件事，而是直接命令甚至带着一丝威胁。

比如四年级快期中考试的时候，我一门心思地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毕竟我是将来要去上海的人。

可司姩根本不给我机会，晚自习的时候她非拖着我陪她去买学校门口新开的奶茶，我不愿意，告诉她自己要写作业。

结果她二话不说抢过我的作业本，丢给了我身边老实的同桌，说：“让他帮你写。”然后顺手又把自己的作业也丢过去，补充道：“顺便帮我也做了吧。”

我当场震惊，为什么她可以这么理所应当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而我的同桌竟然还默默接受！

3

当然我也有过反抗司姩的时候，比如五年级考完期末，她让我去办公室偷数学老师的期末试卷。我大义凛然地拒绝了她。因为这件事儿我和司姩冷战了大概有两周，直至小升初的那个暑假。

那天司姩把我叫了出来请我吃了个冰棍。我舔着冰棍，像是一只得到奖励的狗。在一股腻到发齁的甜蜜里，我却听到了一个让我震惊不已的消息。

我依旧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早蝉在树上叫个不停。我和司姩坐在马路边，一辆辆汽车从我们的面前疾驰而过。在它们呼啸而过的嘈杂声中，我依然听到了司姩那略带悲壮的声音：“我得了很重的病，快要死了。”

在那个我本以为只看得到希望的年纪，她的话就像一壶烧沸的热水浇在了我的心上，生疼生疼。

我动了动嘴巴，说不出半句话，司姩看着晚霞，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她说：“我成绩一直不好，本来想让你帮我偷试卷，把毕业前最后一次考试的分数改得漂亮一点儿让我爸妈开心一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脸上滚烫。我竟然拒绝了司姩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这种罪恶感让我感到羞愧难当。

我噌地站起身，像是一个赴死的战士，说：“我这就给你偷试卷去，谁要敢拦我，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司姩拽了拽我的衣角，带着些许温暖的笑，她摇摇头哽咽着说：“秦向上，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不用了？我当时不知道司姩说这句话的意思，她是对我失望了，还是对自己再也不抱希望了。说好的夏天，这个世界却满是悲凉。

那天我和司姩坐在路边聊了很久，内容太多太杂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明明是两个只有岁的小学毕业生，却感觉经历了人生百态，尝尽了酸甜苦辣。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司姩，第二天，他们一家就搬走了。我问刘秀英还能再见到司姩吗？这个在我印象里永远挺直腰杆说话铿锵有力的老太太那天只是唉声叹气。她没有回答我，可我却像知道了答案一样，伤心了一整个夏天。

4

进了初中后，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目标只有一个，考取复旦。

从初中到高中，我从早到晚都手不释卷，把市面上能做的练习题都做了个遍再逼着老师不断地给我留更多的作业。到最后连老师都看不下去了，语重心长地说：“向上啊，要劳逸结合，英语里不是有句谚语说光工作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吗？”

我立刻眼前一亮，说：“老师，你能再说一遍吗？这句谚语我没背过，我拿支笔记下来。”

老师扶额，生无可恋地说：“我头疼，让我歇会儿。”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知道自己天资平庸，缺少慧根，所以我总是告诉自己要努力努力再努力，连司姩的份也一起努力。可能是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我的努力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中考和高考相继失败。

原本想考个复旦，光鲜亮丽地进军上海。结果一到关键考试就发懵的我，看着卷子上一道道我认都不认识的题目，最终只勉强考进了一个不入流的三本大学的英语系。

即便如此，大学那几年我依旧秉持着努力胜过一切的信条，为了减轻刘秀英的负担，我勤工俭学，无任何不良嗜好。在大三那年，我终于考过了英语四级，也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陆雪。

好了，这就是我在重遇司姩前的整个人生。而此时此刻，她正活生生地和我坐在馆子里一起吃饭。刚刚被陆雪甩了的阴霾一下子褪去了不少。

面前的司姩从记忆里原来的短发变成及腰的长发，乌黑，笔直。她身材小巧可爱，五官精致，脸小得我用一个巴掌就能把她遮起来。

不过司姩的性格还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对生活充满着希望。

快吃完的时候，我犹豫再三还是问起了司姩的病情。只是一瞬间，我看到她夹着锅包肉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说：“没什么大碍了。”说着把锅包肉送进了嘴里。

吃过饭后，司姩坚持要去我住的地方看一下。结果，尴尬的事发生了。我的行李、衣服被乱七八糟地堆在门口。

我满脸疑惑地掏出钥匙想要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无奈我打通了房东的电话，电话里房东阴阳怪气地说因为我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决定收回房子不再租给我了。

我在电话里和房东从据理力争到承诺发誓，再到恳求讨好，房东始终无动于衷。我感觉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一天之内，失业，失恋，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

我尴尬地冲身边的司姩笑笑，说：“我好像没有住的地方了。”

司姩倒是一脸满不在乎，她顺手拉起我的行李箱，边走边说：“去我那儿吧，我租的房子大。”

我有些不好意思，表情扭捏地说：“这孤男寡女的，不太合适吧。”

司姩白了我一眼，说：“我倒计时5，你要是确定不去，就睡楼下公园的长板凳吧。5，4，3，2……”

“那就打扰了！房租等我赚到钱后一定交上。”我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落魄地跟了上去。

5

第二天早上在客房醒来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冲进我的脑海。我都没有问过司姩有没有男朋友或者是否已经结婚就跟她回来了，万一她有，要是被她男朋友看见了这还不得杀了我！

我皱着眉煞有其事地思考着，一个剃着平头的小男孩突然从我的床边冒了出来。我整个人吓得坐了起来，这难道是连孩子都有了？

没想到接着床边接二连三地有孩子探出脑袋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一头雾水地和他们面面相觑。

“都过来上课了。”客厅里传来司姩的声音。围在我床边的孩子们一哄而散，纷纷朝客厅跑去。

上课？我跟着他们一起走到客厅，结果吓了一跳。昨天夜里因为太晚所以一进屋子来不及参观就找了间屋子睡了。没想到司姩的家竟然这么大，客厅正中央竟然还摆了一架三角钢琴。而此时此刻，司姩正坐在钢琴前，孩子们围坐在她的身边。

“你醒啦。”司姩眼带微笑冲着我说，落地窗外透过来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显得无比好看，“厨房里有热好的包子和粥，你自己吃一口吧。”

“哦哦。”我木讷地点点头，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和司姩是一对已经结婚很久的夫妻，举手投足间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司姩看着发呆的我似乎是读出了我眼神里的疑惑，解释道：“我是个钢琴老师，所以特地租了这么个大点儿的房子。”

和司姩合租的日子很快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间，我走遍了无数人才市场，在网站上投了上百份简历。绝大多数都是石沉大海，还有一部分则是告诉我已被加到他们公司的人才库。

我垂头丧气地在客厅的日历上又划了一个圈，整整三十天，一无所获。想着未知的未来，我愈发烦躁，胡乱地翻起日历，直到翻到了距离现在一年多以后的日子，那个日子被司姩用红笔大大地标注了出来。

“这一天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转头问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司姩。

“秘密。”司姩的眼睛闪烁着光，犹豫了一下说。

“切。”我表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却默默地记下了这一天。

“你工作找得怎么样？”司姩问。

她的问题像是一记暴击，让我的心情又沉入谷底。我摇摇头，说：“没有进展。”想了想又补充道：“房租可能还得拖欠一阵儿，等我找到工作了一定及时补上。”

“不如你帮我打打下手啊。”司姩突然提议道，“我给你发工资，房租从你的工资里扣。”

还没等我反驳，司姩就自说自话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秦向上先生，恭喜你，加入到我司。明天起正式上班。”说着便蹦蹦跳跳地跑进自己的卧室。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事实证明，我小看了这份工作。我发现现在的小学生和我们当年比真的是太夸张了。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一门心思都是在学习上，生活何其简单。

可现在的孩子，懂的实在是太多了。什么明星八卦，国际要闻，开放二胎。我就搞不懂了，开不开放二胎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小平头的名字叫李良，他一脸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和司姩学弹琴的扎着马尾辫的袁沐沐。我突然心领神会挑眉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喜欢袁沐沐？”

李良嘴硬道：“我这叫欣赏，你懂个屁。”

现在的小屁孩都这么早熟吗？好胜的心态让我失去了作为大人的优雅，我反驳道：“你算了吧，人家袁沐沐长得那么可爱，你再看看你，啧啧啧，放弃吧。”

话刚出口，我有点后悔，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这样打压是不是有点过分。结果证明是我想多了，李良白了我一眼，说：“我看你才算了，司老师这么漂亮，不可能和你这个人在一起的。”

我瞬间脸红，立马否认道：“我和司姩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李良更加鄙视我了：“不是那种关系还死皮赖脸地住在司老师家，真不男人。”

小子，如果你不是个小学生，老子非弄死你。

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我们的分工也从一开始司姩上课我帮忙打打下手，照顾照顾孩子，变成了司姩教音乐，我教文化课，瞬间有了一种合伙人的感觉。

6

我发现司姩在对待孩子的时候流露出的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当她摸李良的头我竟然会幻想她摸的是我，甚至当她亲了一口袁沐沐的时候我也会心跳加速脸红发热。我感觉这是一种病，得治，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去冲凉水澡，然后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让自己清醒清醒。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日子，直到某一天我正在洗澡司姩突然冲进浴室，喊道：“向上，出事了，李良和袁沐沐失踪了。”

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李良这小家伙可以啊，这么小就玩儿私奔了。

我拉开窗帘正要出去，发现司姩还定定地站在那儿。双眼直直地盯着赤裸的我。接着她的脸迅速变红，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在门外喊道：“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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